文/般若
我的父亲是个戏子。
从我记事起,耳边总伴随着父亲的唱戏声,那时他还没登台,跟几个业余爱好唱戏的人组成自乐班,常在家练唱。父亲常常煞有介事地让我和母亲坐一排,当是观众。一个叔叔拉二胡,一个叔叔打着快板,父亲跟其他人,则是这场戏的主角。
父亲的声音雄浑厚重,表情乖张。而作为“观众”的我,总觉得父亲的表演很拙劣,滑稽的动作让我肆意的狂笑,笑到不能自已时,竟也使劲地跺着脚,狂拍起手来。父亲看我反应激烈,如此“热烈叫好”,眼里冒出明亮的光来,于是更加卖力地表演。唱完后,还拉着其他人,表情严肃又郑重地向“观众席”鞠躬谢幕,像是在完成一件庄重神圣的事。
于是我再也忍不住了,从凳子上滑落下去,手捂着剧痛的肚子笑出了泪。母亲在多次向我使眼色无果后,终于狠狠瞪了我一眼。
那时候,我总觉得秦腔这东西,只是一些陋俗鄙人茶余饭后用来消遣的,登不了大雅之堂。谁家埋丧或是有庙会时,都会请个戏剧团,在村里开唱几天几夜,台下聚集的,永远都是头顶帕巾、拿着小马扎、叼着烟斗的老头老太太们。自然,父亲也是这听戏大军中的一员。戏杆上的两只大喇叭发出刺耳尖锐的噪音,更是加重了我耐心的消磨速度和烦闷感。
“妮儿,去!给爹到商店买包烟去,别让你妈知道!”
父亲一脸崇拜地看着台上的戏子,手指在腿上跟着鼓点轻打着节拍,笑意盈盈。而我,则万分庆幸自己刚好能趁机逃脱这无聊之地了!
把烟拿给父亲后,我便着急要走,父亲一把拽住我,慢慢凑近我耳旁,半眯着眼却异常坚定地说:“你爹总有一天要跟他们一样!”顺着父亲手指的方向,我看见戏台上着戏服那些高亢豪吼、提袍抖袖的戏子,一时间有些发懵,接着使劲挣脱父亲的手臂,逃也似的跑开了。
年少时的我,不懂塞了一抽屉满满当当的戏曲磁带,不懂练唱到很晚还不肯休息的“执拗”的父亲,更不懂父亲对戏剧的热爱,只把他的豪言壮语当作笑谈。从没想过有一天他真的能身着戏服、气势凛然地站在戏台上唱戏,成为万人的焦点。
那天,赴外地求学的我,难得回一趟家,一进门,听不见父亲熟悉的唱戏声,空荡荡的氛围安静地使我发慌,开门撞见母亲,忙问:“我爸呢?”
“妮儿,你爸明天在邻村要唱戏,今儿一早就跟着戏剧团过去准备了!”
母亲咧开嘴直笑,不知是见了我高兴的,还是为父亲终于实现梦想高兴的。原来,在我外出读书这几年,父亲从没放弃唱戏,由刚开始的几人自乐班,渐渐壮大成现今在本地小有名气的戏剧团。
当晚跟着母亲早早来到戏台下,端着小马扎坐在最前面,等待父亲出场,身旁照例是头顶帕巾,叼着烟斗的老头老太太们,但那时,我竟觉得周围的一切很可爱,很和谐,全然没有了年少时的厌恶感。
“咚锵——咚咚锵——咚锵......”
欢快铿锵的锣鼓声响起,舞台上的红色帘幕徐徐拉开,夺目的灯光打到舞台上,有些刺眼。观众席上嘈杂的人声也突然停了,我竟莫名地有些紧张,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父亲将要出场的那块幕布。
突然,锣鼓声戛然而止,醇厚悠韵的二胡声伴着扬琴、梆子声缓缓响起,父亲带着花脸妆,挂着长长的假胡须,踩着高脚戏靴,稳健熟练地从幕布后踱步到舞台中央,浑圆高亢的唱腔惹来一波高过一波的掌声,舞台渲染地恰到好处,这一幕让台下的我,吧唧吧唧地直掉眼泪.....
父亲结束了他的表演,去后台卸妆,我急忙跟了去,趁他不备,拍了后背一把,父亲疑惑地转过头来,一看是我,惊喜地笑了,浓厚彩妆的大花脸使那两行牙齿白的略显突兀,我忍不住“噗”笑出声来。
“不错啊!我家老头都能上台表演了,真是厉害了!”
父亲嘿嘿地笑着,有些微的不好意思。一边卸妆,一边询问我的在校近况。突然,一阵小孩的清脆笑声打断了我们,我懊恼地扭头一看,只见几个熊孩子挤在后台帘布缝处,睁大眼睛看着戏子们上妆、卸妆。我刚要赶走他们,父亲摆摆手示意我坐下。
“你小时候不也那样吗,没有耐心听戏,就跑到后台看人家上妆,让他们看去吧!不碍事。”
被父亲这么一提醒,我才惊觉,原来我也曾跟他们一样,觉得戏子上妆的过程可比看戏有趣多了,看着他们好奇且充满天真的眼神,就仿佛看到了我自己。不过幸运的是,我有一个如此热爱戏剧并成为戏子的父亲。
我的父亲,终于实现了他年轻时的梦想,成为一个戏子,用精湛的演技尽情演绎人间悲欢,此后经年,我相信,父亲还会是那个,提袍抖袖、壮阔威武的戏子,一声嗓音破空而去,撞在记忆里,踅回来,声犹震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