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善|幸存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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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猫妖联合征文【博】

01

2004年,我被分到五年级A班的时候,外婆很开心,逢人便夸我是家里最有前途的孩子。大舅带着水杯出门打扑克,也附和着说我让他省心,同时交代我把水盆里的脏衣服洗干净。我看着那个打着补丁的红色塑料盆,里面又有陈鑫的球衣和球鞋,便不开心地嘟囔着,为什么他不能自己洗?大舅笑着说,男孩子哪洗得干净?你毕竟是姐姐,多帮帮他。再说,这也是为了你好,王娇,别光顾着看书,你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啊。

舅舅一走,我跑进黢黑的堂屋把陈鑫拖出来,他比我小两岁,不知道从哪借来的游戏机,一整个暑假都在家里打游戏。我指着盆子里他的脏衣服说,你今天必须自己洗,我再也不要帮你洗了。陈鑫使劲推我一下,扯着嗓子喊,老巫婆你放开我。外婆闻声从厨房里出来,她放下手中带着食物残渣的抹布,分开我和陈鑫。她对我说,哎呀,王娇,你让他去玩嘛,小男孩懂什么呀。不要为了两件衣服天天吵,放那我来洗。陈鑫叫着说,就要让王娇洗,她不洗就别呆我家,回她自己家去。

一股怒火像一袋铅沉在我腹腔的地方,我恼怒地踢了红盆一脚,走到院外。村口那条荒凉的土路上,有个骑28大杠自行车的男人远远赶来,“劁猪的来喽,劁猪的来喽……”车前大喇叭里传出的声音,在村子上空响起。我认识这个劁猪匠,他五十岁上下,脸又干又瘦,下巴上的胡子很稀疏。他常年在村庄与村庄之间游荡。我用手背蹭掉眼泪,往声音的方向走。

外婆正在洗衣服,她花白的头发,像一团蘑菇云。她从云里探出脑袋问,你去哪里?我说,我去看人劁猪。外婆直起腰来说,小姑娘家看那做什么?你给我回来。我说,为什么不给我看?劁猪是什么意思?外婆说,就是让猪生不了小猪。我说,为什么不让猪生小猪?外婆说,这样猪就能长膘,卖个好价钱。我还想问为什么,外婆让我去提水,我便知道外婆不会再说什么,便提了水,跟外婆一起把衣服漂干净,然后拧干放进红底印着牡丹花的铝盆里。

我有气无力地晾着衣服,邻居家的陈嫂带着五岁的女儿来串门。我记得她的肚子一个月前还是鼓的,现在平了。我边抚平湿衣服上的褶皱,边好奇地问她,陈嫂,你肚子里的孩子呢?外婆脸色一沉,一把拉住我说,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多问题?不知道为什么,我脑子里竟然闪过那个劁猪匠的脸,肯定是他把刚出生的小女孩抱走了,要不然他们为什么不让我看。

02

开学那天,我早早背上书包准备去学校,陈鑫在后面喊我等他。院墙上的柿子红了,太阳透过乌云,洒下一些光斑在我身上,我看到墙角的蛛网里困着一只苍蝇,它蹬着腿在挣扎。陈鑫走过来,他从口袋里掏出两个苹果,其中一个递给我,我没接,他昨天才骂过我,今天又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讨好我。

去学校的路,会经过一大片农田,步行需要30分钟。农田旁边有个凹陷的鱼坑,旁边竖着块歪歪扭扭的牌子,禁止游泳。我夏天经过鱼塘,总会遇到几个光着屁股的男孩在游泳,他们觉得淹死的不会是自己。走过农田,到一个红砖白墙的面粉厂附近,就离学校不远了了。面粉厂老板姓唐,算这一片少有的大人物,可惜他的儿子唐飞生来智力有缺陷,夫妻两人各路求神问佛,求医问诊无果,又生了一个女儿叫唐蓓,是我的朋友。

陈鑫一个人不敢走这条路,因为他有一次钓鱼被看鱼塘的发现了,大爷带着几条黑狗追他,从此那些狗记住了他的气味,一见他就围着他吠。陈鑫原本想让大舅送他上学,大舅踢了他一脚,骂他胆小鬼,没出息,他只好亦步亦趋跟在我身后。今天路过鱼塘时,倒没有遇到那几条狗,可能开学的消息传到狗耳朵里需要时间。

我在面粉厂等唐蓓的时候,陈鑫先走了,他除了怕狗,还怕唐飞。唐飞曾是这条上学路上的最大不安全因素,无论什么季节,他都穿着干净的开裆裤,像一只扑棱蛾子,张着双臂朝小孩子们扑过来。学生家长和老师找唐飞父母谈了几次都无果,直到唐飞被人揍了,他父母去学校闹到一笔赔偿款才肯把唐飞关进家里。唐飞谁的话都不听,只对他的妹妹唐蓓好,连带也喜欢我,以前他会从嘴巴里掏出一块沾着口水的糖,递给我,并等我吃掉。

面粉厂铁门上的蓝漆是五年前涂的,现在脱落出一片斑驳,我边等唐蓓边用指甲抠上面的漆。太阳越升越高,秋老虎在发威,我躲在角落的阴凉里。铁门“哐当”一声,唐蓓从里面出来了。铁门动静一向很大,说是为了防贼。唐蓓穿一件绿色圆领的碎花裙子,那是她表姐给她的衣服,村子里的女生都是穿表姐旧衣服长大的。

唐蓓一见我,便激动地挽着我的胳膊说,娇娇,你听说了吗?张老师有门路,说是中考年级前三名有奖金,去县城读中学,吃饭住宿全都不花钱。我问她,你那么想去县城读中学啊?唐蓓说,我当然想去了,到时候天天住校,多开心。我说,可是我不想去县城读书。唐蓓问,为什么?我说,其实我……我有些迟疑,想想又说,算了,晚上回来再说。对了,五年级的课本你预习到哪里了?有个数学公式我不太明白。

03

教学楼灰扑扑的,只有三层楼高,背阴面有满墙的爬山虎,绿油油的,有些生机。走到学校门口时,唐蓓让我陪她去教工宿舍旁边的小超市买零食,她家里没人做早餐,她都在学校吃。那是校长父亲开的店,卖些辣条、果丹皮、瓜子之类的小零食。我俩正商量买什么好,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喊我名字,是张老师招手让我过去。

张老师叫张爱芳,个子不高,胖墩墩的,村子里的人都认识她。一方面是因为她的教学水平,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的婚姻。外婆的村子虽然偏僻,但婚礼还是讲究的,无论家里多穷,接亲都要用汽车,但张老师却是被公交车接来的。她由此成了村里的笑话。很长一段时间,村里人都称呼她为“公交车接来的那个”。那时,她的老师身份并没有为她赢得好名声,相反,大家觉得她不洗衣做饭,整天就知道读书看报,是假清高。后来,学校分配了宿舍,张老师就带着六岁的儿子张阳搬到学校住,她丈夫偶尔会来送饭。

张老师很爱家访,村子里总有女孩不爱读书,张老师就挨家挨户做工作,她说男孩女孩都一样聪明,不应该这么早放弃读书。家长们没人领她的情,说她自己生了儿子,站着说话不腰疼。张老师的风评转好,是因为她给贫困生申请到生活补助,上学变成一件赚钱的事。

我走到张老师跟前,注意到她身上那件黄色连衣裙上,前胸的地方有一大片蓝墨水染的污渍,像柴火锅烧糊的饭一样明显。我听人说,学校有人嫉妒张老师每个学期都能拿奖金,所以常在生活上给她制造麻烦,但她表面看起来并不在意。我跟着张老师,走到了她的宿舍门前。房间很小,放着一大一小两张床,中间用蓝色的帘子隔开。尽头靠窗户的地方,放了张书桌,上面叠放着很厚的一摞书。张老师看到我的视线说,你喜欢看书啊,一会儿借你几本拿回去看。我心里有事,只勉强挤出一个笑。

张老师说,我看了你这五年的成绩,每年都是第一名。你五年级跟着我好好学,到时候肯定能拿一等奖学金。我说,我不去县城。张老师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声调一下子高了,她说,为什么不去?留在这偏僻的村里有什么前途。我嗫喏道,我爸妈不会同意的。张老师说,孩子有前途,父母脸上才有光,他们为什么不同意?我低着头,两只手绞在一起,我说,我没有户口,他们会把我抓走的。张老师说,谁会把你抓走,你在说什么?

我的脸像炭火一样烧了起来,里面冒出的烟都是难堪,我说。我是黑户,我不能去县城。从小外婆就这样告诉我,乖乖躲在地窖,不要说话,否则会被人抓走关起来。外婆还说,不能因为我,让妈妈丢掉工作,他们辛苦上班都是为了我。

张老师问我,谁跟你说的,黑户会被抓起来?

04

五年级开学两个月,张老师突然被开除了。同学们都在传,张老师超生被人告发,校长接到了匿名举报信。我很吃惊,没想到天天说男孩女孩都一样的张老师,也会超生。张老师还是给我们上了最后一堂课,她穿着一身红衣,坐在讲台前,静静地看着我们,一句话都没说。有同学忍不住小声啜泣,然后大片的啜泣声,像海浪一声声敲打着海滩。唐蓓哭着说,肯定是隔壁班陈老师告密的,我上次还看见他往张老师晒的被子上泼水。我的眼泪跟着掉下来,只是这片眼泪汇成的河流,找不到它的入海口。

张老师前脚离开,陈老师后脚便走进了教室。那个男人面容凹陷,一生气便会瞪大眼睛拍桌子。我怕他的灰色眼珠从眼眶里滑出来,因为他太容易生气了,整个教室都笼罩在他的怒气下。我坐在第一排,总忍不住幻想一个场景,他的眼珠滚落在我的课桌上,我捡起来,然后把裹满粉笔灰的眼珠装进他的眼眶。

张老师不当老师后,在学校门口开了个杂货铺书店,班里同学常去那里买文具借书,只有我没去。她知道我的秘密,我不想看到她。可是学校太小了,我小心翼翼地躲避,还是撞见她了。那天放学,我和唐蓓看到她在校门口人最多的早餐店喝胡辣汤,吃油条,她看到我们,边喊我们过去,边让老板再加两碗汤。

小饭馆挤满了人,声音和热气搅和在一起。张老师怕我听不见,大声嚷嚷道,王娇,我听陈老师说,你最近测验都是年级第一,可要保持住啊,再有半年就中考了,千万别泄气。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不确定她是否还记得我跟她说过的话,只把通红的手指放在碗沿下取暖,轻轻地说,谢谢张老师。张老师说,别叫我老师了,我现在开书店,你俩来借书,我给你们打折。我问她,你不想知道是谁告发你的吗?你以后还会当老师吗?她看了我一眼说,我最近打算办补习班,等你俩中考结束,可以来帮忙,我付你们工钱。

回去的路上,唐蓓问张老师,你为什么会超生呢?你不是常说,男孩女孩一样好吗?张老师说,人总是不满足的,当我有一个儿子的时候,就想要儿女双全,谁知道二胎生了一对双胞胎男孩。我说,那他们在哪里?他们多大了?张老师说,他们在我妈那里。我说,你们大人为什么总给我们小孩添麻烦?张老师愣了一下,她说,等你长大就明白了,这不是麻烦,也没有对错,因为人毕竟不是猪,不应该被随意的阉割。

初冬的第一场薄雪落下了,我瑟缩着身体,把手伸进袖子里,表姐穿过的旧棉衣咯吱窝的地方开线了,外婆缝了一次,又开线了。我抱着唐蓓的胳膊,跟在张老师身后,她的背有点弯,不像站在讲台时那么挺拔。我突然想起陈嫂,还有村子里的其他女人,她们的肚子先是变大了,然后又变小了,可是没有小孩子出生。好像她们原本怀的就是空气。我问张老师,那她们有错吗?张老师没动,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发抖。

我听到她说,我们这是在造孽啊。

晚上,劁猪匠又来到村子,猪的惨叫声在村子上空久久回荡,像一声惊雷劈进我心里,我从写作业的小桌上站起来,咬着手背哭起来,我突然看清楚了我的命运。原来,女孩会悄悄消失,而我是那个幸存者。

05

我以全校第一的成绩,小学毕业了。我打电话给妈,跟她说我不想住外婆家了。要不她来接我,要不我去警察局自首,就说我是黑户,让他们把我抓起来。

那时,我已经读了张老师的小部分存书。外婆吓唬我的话,已经不再起作用,原来笼罩在我眼前的雾消散了,我开始能看到世界的局部。我问外婆,我作为爸妈的第一个孩子,是合法合理的存在,为什么会有人来抓我?为什么我会害他们丢掉工作?明明弟弟才是多余的那个。外婆说,王峰是男孩子,不一样的。我问,哪里不一样?外婆一摆手,她说,我哪里知道,我只是个老太太。我不依不饶地追问她,我说,外婆,你出生的时候,也像我一样被嫌弃吗?还有我妈,我姨,她们出生时,你也像她们嫌弃我一样,嫌弃她们吗?外婆拄着拐杖走到院子里,我愣愣地跟在她身后,她有些生气地拿拐杖捣地,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手帕,抹着眼泪跟我说,我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你为什么非要气我?我也开始流泪,因为我想不明白啊。

其实我知道,我应该感谢爸妈给我生命,感谢外婆的养育之恩,可我无法压制住心底的恨意,它是如此的具体和强悍,就像冬日的篝火,在我的血管里熊熊燃烧。所有人都说,他们是为了我,那为什么我会活的这么压抑?我受够了这一切,如果我的存在会让爸妈丢掉工作,就让他们丢掉工作吧。我恶狠狠地想,这是他们丢掉我的代价。

妈来接我那天,张老师回村拿东西,刚好遇见我,她把家里的座机号码抄给我,然后笑着跟我说,王娇,你去大城市了,可别忘了好好读书啊,没事给我打电话,过年记得回来玩。说完,她便走了,听说她的双胞胎儿子回来了,她也疲于照顾。我望着她的背影,多希望我是她的孩子。

前一天,我才抱着唐蓓的头哭一通,她拿到了那笔奖学金去县城读书,她把那里的地址抄给我,让我到家后立马给她写信。她情绪很激动,我以为是因为我要离开。后来才知道,她前一天半夜起来上厕所,听到她爸说,早让你把她送人,你舍不得,现在养她有什么用,又不能给她哥换脑子,还要没完没了的读书。她听到她妈妈在哭,可是哭声无法安慰她。她抱着我说,娇娇,是不是等我们长大了,这一切就会变好。

回家的路很远,妈带我先坐拖拉机,又坐汽车,转火车,坐公交。我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就算她去厕所时也一样,她不耐烦地朝我挥手,干瘪的嘴唇吐出生硬的字眼,让你在售票大厅等着我,你怎么就听不明白呢?我明白,可是我害怕。她是大人,我是小孩,我能威胁她,她也能丢掉我。我担心自己会像新闻里那些走失的孩子一样,失踪于家长的疏忽。

06

很小的时候,6岁或者更小,一个嘴角有痣的阿姨问我,愿不愿做她的女儿,这样,我便不用再躲在菜窖。我长大后,还常腰上系着绳子,被外婆放进菜窖,有时候跟我下来的是一个桶,我把萝卜、白菜捡进桶里。有时候跟我下来的是个泥娃娃,它陪我躲在黑暗里,一句话都不敢说。外婆说等来抓我的人走了,她就来接我们。

在外婆家时,妈妈是妈妈。可到了妈妈家,妈妈莫名其妙变成了姑姑。

他们的家在7楼,我跟在妈身后走进电梯,我有些好奇,手试探地往电梯缝里伸,妈使劲拍我一下,她说,别乱动,小心夹到你。我收回手,谁知电梯门又开了,我赶忙举起双手说,我没动。后来才发现,是一对母女走了进来。妈拉着我的胳膊,把我挡在她身后。我听到她说,王姐,去买菜了。王姐说,今天菜市有螃蟹,个头还挺大。哟,这个小姑娘是谁啊?妈说,我侄女,小学五年都是年级第一,在乡下读书可惜了,我哥让我接她来这里读中学。王姐说,小姑娘这么厉害啊,了不得,不像我们家,现在这独生女都惯坏了,说什么都不愿意上暑假班,还说什么我剥夺了她的自由,你听听,这像什么话。

说话间,三楼到了,王姐的女儿走出电梯时,还在跟她的母亲拌嘴。她说,妈,你那套育儿观念早过时了,现在是新千年,我们都是新新人类……我痴迷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电梯合上,我还在一种震惊的余波里。她跟我一般大,可是却跟我从小到大看到的女孩都不一样,她是那么的自信,像一只高傲的天鹅,就好像她生来就应该站在世界的中央。跟她相比,我就像一只从森林里跑出来的猴子,战战兢兢。可是我不明白独生女是什么?为什么她的父母不想给她生一个弟弟,好占用她的户口。

还记得外婆说,你爸妈那么辛苦工作不都是为了你。张老师说,你慢慢就会习惯生活的荒唐。可是她们都忘了告诉我,生活还有不荒唐的过法。

12岁这年,我第一次踏足属于爸妈和弟弟的家。三室一厅的房子,阳光洒在土黄色的木地板上,看起来敞亮又干净。妈递给我一双很薄的白色拖鞋,上面写着“幸福大酒店”。我站在门口没有动,妈说,先穿这个,忘记给你买拖鞋了。我才注意到,门口的鞋架上放着两排小男孩穿的鞋子,都洗得很干净,妈已经换上了粉色的拖鞋。我脱下白凉鞋,晒得黑白分明的脚背,看起来有点脏,凉鞋上的细带子快断了,黑乎乎的一圈,在一排干净的鞋子中间,看起来有点扎眼,我偷偷把它们踢进鞋柜最里面。我把脚伸进拖鞋里,鞋底很薄,我轻轻踮着脚尖,跟在妈身后,不知为什么,心中有股做贼的惶恐。

客厅很大,挨着墙的地方放着L型的沙发,淡绿色,上面胡乱堆着恐龙的玩具,沙发前面是个玻璃材质的茶几,上面放着一把玩具水枪,对面墙上有台液晶电视,正在播放《家有儿女》,电视里五口之家在吃饭,刘星给大家分肉饼,小雪一个我一个,小雨一个我一个。我在外婆家看过这个情节,当时笑得前仰后合,此刻心里却五味杂陈。妈领着我往前走,她打开一扇门说,你暂时住这间房。那原本是书房,堆满了书,角落的位置放了一张很小的单人床。

外面门铃响了,妈去开门,我坐在床上,胡乱用被单擦掉手心的汗。

07

有个小男孩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他在委屈地喊妈妈。我小心地探出脑袋,看到王峰,他三岁了,长得虎头虎脑,吃了一半的冰糖葫芦在他手里摇摇欲坠,我吞咽着口水,视线像糖浆一样粘在那串山楂上。

饭做好了吗?是爸的声音,我觉得很陌生。妈说,我们也刚回来。爸不耐烦地说,怎么这么慢?接着他换上拖鞋去客厅看电视。妈喊我,王娇,来帮我摘菜。我慢腾腾地走到厨房,妈正用刀背敲鱼头,利落地刮鱼鳞,去内脏,我的心抖了一下,好像在刀面的鬼影幢幢中,看到我未来的命运。你是谁?这是我妈妈。我低头,看到王峰拿着一把橘色的玩具水枪,枪口对准我。

我把用过的盘子洗干净,然后端起炖好的鸡汤放在餐桌上,瓷白的汤碗很热,我手心红了一片。我又抱着弟弟去洗手,他哭闹着说,只要妈妈帮他洗。爸拿着报纸从客厅走过来,他嫌恶地看我一眼,像是看遗忘在厨房角落的垃圾。

鱼很鲜,但是刺很多,弟弟喊叫着要吃鱼,妈耐心地帮他去刺。爸吃完饭,把饭碗一推,又去客厅看电视了。妈起身去了卧室,餐桌上只剩我和王峰,他在低头吃鱼,我扒拉着碗底最后几粒米,忍不住叹出一口气。明明回到了自己家,为什么还是有一种人在屋檐下的局促感。

妈从卧室里走出来,她递给我一个暗红色本子,我以为是存折,没想到上面写着户口本。我翻开崭新的封皮,内页户主的名字写着王娇。我问,这是哪里来的?妈说,买的,你记得收好,还有你记住,这是姑姑和姑父家,以后你要喊我姑妈。我看着手背,视线有点模糊,上面还有块颜色发青的牙印。

我张张嘴,却喊不出那两个字。

王峰突然哭起来,还伴着剧烈的咳嗽,妈紧张地捧着他的脸,爸也从客厅里走过来。我站起来,想看他怎么了。却感觉到一双大脚踢在我的腰上,我疼到蹲在地上,倒抽着凉气。爸咬牙切齿地说,你对他做了什么?我见你第一面就觉得你不对劲,屁大点孩子,竟然会威胁人了,你舅说得没错,你就是越长越自私,就不该让你读书。我有些不敢相信,这是我进家门以来,爸跟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这么长。妈拦着爸往后退,我才得以避开那些腿脚,我听到她说,峰峰吞了鱼刺,我们先去医院。

我坐在地上,很长一段时间,周围一丝风都没有,我耳朵里却有一阵阵蜂鸣,伴着外婆家的猪凄厉的惨叫。我紧紧攥着我的户口本,回到房间,我拉开背包的拉链,把户口本放进背包的夹层,我想离开这里。可是我能去哪里,我想到张老师,我找到放在客厅的座机,颤抖着手拨通了张老师的电话,我想知道,我还能回县城读中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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