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桃

奶奶终于如愿以偿,甩脱了被暴打46年的婚姻。

01

最近几次和奶奶视频电话,我发现她的脸色不太好,在追问下,她哽咽道:“宝儿,奶奶活不长了,以后你要一个人走自己的路,哈。”

几个舍友在我身边,我们都不解地望着对面的老人,说:“奶奶,说什么呢?你不是有什么想不开的吧?”

我们宿舍最占面积的舍花,王花花忽地问:“奶奶,不是你得什么病了吧?是不是啊,奶奶?”

镜头前的奶奶仍在老屋子和我们打视频,身边是那只常年伴着她的狗,宝贝。

宝贝这会儿摇着尾巴走来,双眼似有雾气泛起,而奶奶已经泪不成声,“奶奶得癌了,不想治了,但奶奶有一个心愿,不知道宝儿能不能帮帮奶奶......”

“奶奶你说......”我努力抚平激动的情绪,听奶奶表达她的愿望。

“我想、想离婚,”奶奶把最后两个字咬得很重,似在表达非离不可的决心。

我沉浸奶奶的病里,没注意到镜头前的老人在向死而生。

02

切断视频,王花花抱着我哭,蓦地推开我道:“宝儿,你赶紧回去,回去看奶奶,替我们看看她。”

“王花花,”我挂在王花花身上,泣成泪人。

收拾点行李,我买了张高铁票,当下就出发回那座小山城。

家里只有爷爷一人,我没见着奶奶,四下到处找,“奶奶,奶奶!”

抽着旱烟袋的爷爷瞪着我蹲墙根,“谁要你回来的?做什么,她死了!”

我踢了脚李文石,转身迎来奶奶,“奶奶,你去哪了?去哪了?”

张春桃背着竹箩筐,抹了把泪道:“给猪薅草了,奶奶要给它们吃得好好的。”

我和奶奶相向而泣时,李文石蔑视道:“要死的人了,管猪吃得好不好,好呃!”

屋子里,在拿到奶奶的诊断书后,我不相信奶奶患了癌。

我决定把爸妈,还有大哥都喊回来,一致来解决奶奶的重病。

而爷爷,我置他于不见,更置他的咒骂为空气。

03

爸妈常年珠海打工,在我拨通电话后,李发惊讶中带着沉默,“呃,咱妈都那年纪了,姑娘,癌是个无底洞啊......”

什么年纪,奶奶不过才66岁,正是身强力壮的时候。

我喝斥李发,要明珠雨接电话。

那头的明珠雨不情愿地接过手机,“宝儿,咱听爸爸的吧,你爷爷没错,得花不少钱,人财两空的事,咱不费劲好不好......”

你们,你们一个个都无人性。

我还不信了,我一个人能治不了奶奶。

切断视频电话,我嚎啕大哭了半晌,再抬头时,对上张春桃的平淡如水,“别找他们了,走,奶奶带你去新房子看看。”

早听奶奶提及过,她花光了所有的积蓄,新盖了栋房子。

房子是上下两层,占地面积五十平米。

这是离老房子数公里的新宅,距离县城更近些。

“奶奶,不然把它给卖了吧,我不要什么房子,”我窝在奶奶肩膀上哭,指着那房子,几乎是想当场把它们变成钱,送奶奶进医院治疗。

“傻宝,你忘了,奶奶不想你走我的老路,女人呐,必须有自己的家,哪怕一个人,懂么?”我和奶奶齐身坐下,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日子。

04

我五岁那年,是个冬天。

家里留有仨人,我、奶奶、和大哥。

奶奶躺在她床上,我被大哥命令道:“宝丫头,把红薯看着点,别糊了啊。”

大哥转身出门,和那帮混子去前面的街溜达了。

我们这里烧的都是土灶,眼见灶火有熄灭的姿态,我添了几把干燥的枯草往里塞。

可巧的是,大哥走时,把门没关上。

忽地蹿进来的风,冲撞着灶间。

我的手还没及时抽出来,那把猛火伴随着风的撺掇,一下子燎向我的脸。

我“啊”地一声,直觉上胡乱抹着自己的脸。

只觉得那脸生疼,灼烧,撕裂。

里间的张春桃忍着不适滚来时,吓得当即嘶吼,“宝儿,宝儿!你怎么了!怎么了!”

奶奶的高烧是39度,她扛着晕沉沉的脑袋,抱着我坐上开往县城医院的车。

家里常年是爷爷做主,李文石在我出院后,做了决定,不容我爸妈反对,“送走这个瘟东西,赔钱货,咱可养不起。”

在李文石看来,一个面部毁容的女人无异于是失去了挣钱的资本。

日后哪能为娘家挣得一份不错的彩礼钱。

来接我的人就在屋外站着,李文石不顾我的伤口未愈合,强行要抱走我,塞那人的手里。

张春桃提着把菜刀,堵着李文石说:“你要敢送走孩子,我们大家一起死!”

李文石惯常是踩着张春桃的,根本没把这妇人的发疯当一回事,伸手要打她,“疯婆子,当心老揍你!”

说时快,张春桃的刀砍了下门板,将那板面剁出几道印痕,吓得李文石一屁股跌地上,顺带着我也滚落下来。

我当即哇哇哭出来,我们家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个个都叫嚣着李文石毫无人性,个个又默许着他的行径,做看客。

一如他们默许李文石对张春桃的暴力殴打,却从不插手解救困境中的张春桃。

05

李文石着实吓了一跳,险要将我直接摔地上,张春桃眼疾手快,扔了那菜刀,稳稳地接着了我。

我被奶奶紧簇着,两个人滚了几圈,抵着那炸裂了两道缝的门板。

“你还不滚!”来接我走的人被张春桃喝斥三声,便灰溜溜地提步即逃。

李文石气得发疯,又像以前那般抬步要踹奶奶和我。

耐不住奶奶抱住我,轻快地蹦起来,捡起那菜刀,恶狠狠地道:“李文石,当心我今天砍了你!你信不信!”

李文石从来没见过这样不怕打的女人,他的女人,她二十岁便嫁进他家的女人,为了改变娘家成份的女人,这时像名战士,公然慨然与他对恃做战。

那要落下的手,悻悻于半空垂下,当着那些看客们,戏笑道:“看,这是个疯婆子,疯了,疯了!”

人群中一致应合,也道:“疯婆子,疯婆子,张春桃,疯婆子!”

奶奶是护下了我,但从此得了个名号,疯婆子。

由此,我们那片庄子的小孩都怕被父母哄吓,“再不听话,就让疯婆子抓你走,疯婆子吃小孩儿!”

到了我上小学的年龄,奶奶更是小心呵护我。

“宝儿,戴上它,戴上它你能上学了,”奶奶缝制了一顶面罩,上面绣着小花小草,花花绿绿的很好看。

我被奶奶哄骗着安心入校学习。

可第一天回来,我哭的稀里哗啦,我抱着奶奶踢脚瞪眼,“我不去,不去,他们扯了我的面罩,他们骂我是鬼,是恶煞。”

其实我那时并不理解什么是恶煞,只是不喜欢被人戏弄。

他们拽下我的面罩,拿在他们手中玩耍,将我围在拢下的包围圈中,投来蔑视的眼神,我承认,我的年纪无法接受。

那比让我死更恐怖,更如堕黑暗,仿佛处于巨大的看不见的隐形旋涡,随时能将我吞噬似的。

张春桃一再地安慰我,在我罢了三天课后,第四天陪着我一同入校。

只要哪个孩子上来要戏耍我,她第一个站出来,“我们李莹然的面罩外面买不到,你们有吗?”

同学的注意点开始集中于那张面罩,人们不再关注面罩下的女孩脸部是否留有沟壑的疤痕。

奶奶逢人是一副炫耀的样子,让那些有心取笑的人瞬间如瘪气的气球,无法再对着我的缺陷添油加醋。

其实我不知道,奶奶是要从我心里拔掉那根深钉的刺,让我能坦然面对既定的面部烧伤。

平素奶奶烧火时,最喜欢听我念课文,“宝儿,念念今天老师讲的,奶奶喜欢听。”

烧得正旺的灶里,上面架着用了多年锅,奶奶挥着铲子背对着我,正煮着一锅鱼。

我举着课本,不解望向锅里道:“奶奶,我发现爷爷不在家,你就偷偷烧鱼吃......”

奶奶头也不回说:“我们宝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爷他老了,吃好的活不长。”

我只当是奶奶的嬉笑话,不知张春桃心里缔着一个结,一个对李文石,他们间婚姻的死亡之心。

06

就这样,我总被奶奶“逼迫”要念好书。

在奶奶的瞩盼中,我没让她失望,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第二天报道前,奶奶和我睡一个被窝,准确说,是我拉着奶奶硬挤一块儿睡。

“奶奶,我走了,你一个人......”我有些潸然泪下,蜷进奶奶怀里,蹭着她的温暖。

“李莹然早点睡,明天得赶早呢,”奶奶拥着我,紧紧箍着我的肩,似也不忍我离开她而去。

可长大的雏鸟终有一天是要展翅飞翔的。

何况那小鸟对样貌的丑陋已欣然接纳。

那根刺已变成一把武器,催促着我完成奶奶的期盼。

报道的这天,奶奶一直跟着我,帮着我解决大小的问题。

她对宿舍的每一个舍友都笑眯眯地说:“我们李莹然经历过烧伤,麻烦你们要有心理准备,要是有什么,你们跟我这个老婆子说,我是她家长 。”

张春桃一个个地打招呼,一个个地递上她刚买的奶茶。

几个舍友里,属那个最早来的王花花笑的大声,“奶奶,你的奶茶真好喝,是哪家店,我们都要去买。”

王花花一句话化解了本略显异样尴尬的气氛,奶奶道:“校门口第四家,我打探过了,你们只管去,它家最好喝。”

于是这个吨位最重的女孩从此成为了我的好闺蜜,我的接替奶奶照料我的人。

简直就是我不花钱的代言人。

“喂,别看了,人家美,别觊觎了,回去照照镜子。”

“李莹然,让开,让老娘抽她!让她吃一巴掌就知道咱不是吃素的!”

被食堂的同学盯了几天,王花花挡在我面前,对那个身材像细面条的同学指桑骂槐,而我则有些怯懦人群的纷纷议论。

“王花花,李莹然丑得能叫娘,你眼睛长针眼了吧,瞎吧!”那细面条不依不饶地跟王花花叫嚣。

就在王花花要伸手落掌前,一掌早扬起,将将好将那面条打得几下踉跄。

“你!李莹然 !”面条身子弱,扑在地上,像瘫不经踹的烂泥,嘤嘤嘤哭起来。

我拉上王花花昂首挺挺胸而去。

操场上,王花花喝着饮料,侧目看我,“李莹然,出息了!啧啧啧,厉害!”

我荡着脚,坐高台阶上不以为然说:“与其缩在角落,不如主动出击,消灭剑人最好的方式是正面迎敌,不是吗?”

是啊,谁说不是呢。

从奶奶回去后,这一晃一个月过去了,她跟消失了一样,没有再像从前那般,黏着我问东问西。

我恍然大悟,有些路有些事,必须靠自己完成。

就像刚才“面条”的挑衅,我不能永远倚靠王花花,倚靠别人帮我出头。

于是我愤然使勇,扬下了那击痛掌。

可奶奶为什么一下子就杳无音信了呢......

07

“奶奶,其实你已经感觉身体不舒服了,只是不想告诉我,是不是?”新房里,我和奶奶均结束对往事的回忆,抽离那百转千折的情绪。

奶奶牵着我,指着屋里的一具一物,柔和道:“以后要是差点啥,你再置办。奶奶知道你们年轻人喜欢那什么装修,所以啊,就把软装留给你自己了。”

屋内的硬装是时下流行的简约风。

张春桃按着杂志上的图片,一比一复装的。

没有多余的膈应,只有令人舒人的温暖。

我拂开奶奶,掰正她,严肃道:“奶奶,我们卖了房子吧,我要救你,我不能没有你!”

奶奶抹把那昏浊的眼睛,“不了,宝丫头,奶奶终于撑到了现在,奶奶赚了一个亿呢。”

“奶奶,奶奶!”我泣不成声扑在她怀里,像小时候流连她的安全舒适。

奶奶的癌痛越来越重,我拗过了她,送她住了院。

爸、妈、爷爷、大哥,没有一个人来搭把手,他们认为是多此一举。

把一个将死之人弄进医院,是钱多的没处花。

可钱是王花花帮着筹来的,王花花说要帮忙照料,我婉拒了她,“王花花,你别来,赶紧找一好律师,帮我奶奶离了婚。”

奶奶的愿望是和爷爷离婚。

她一再表示,她撑着一口气,是要亲眼见证她的脱难。

王花花找的律师很快斡旋好离婚事宜。

那天的登记处,奶奶打扮得很得体,一身新衣穿着, 我特意给她点了点腮红和唇膏。

李文石坐那椅子上,骂骂咧咧道:“丑不丑,还化妆呢,勾引男人!”

我们这边都没搭理他,只想要他签完字,完成奶奶的愿望。

当红本子到手的一刻,李文石摔脸走人,我们几个人抱着奶奶雀跃道:“恭喜奶奶离婚,喜提离婚自由。”

奶奶走得安详,一周后,她入土为安。

08

站在墓碑前,方承搂着我说:“要不我们的孩子小名叫陶陶吧,意同‘桃桃’。”

方承是我大学同学,毕业后我们巧合遇到,在广州入职同一家单位。

优渥家庭出身的他,追求我时,我本能是抗拒的。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选择一个相貌有些丑陋的女孩。

我脸上的那道疤无疑给那些有心追求的人,设置了门槛。

方承每回都笑笑,却不回答。

他在用实际行动表达,回应我的疑惑。

如今天,我第一次带着他,带着肚子里的宝宝来看奶奶,来看那个护着我长大,那个被爷爷暴力相向46年的女人。

奶奶不是没有想过逃跑,可在那个需要她兑改娘家成份的家庭,她隐忍了。

她的牺牲却没有换得关心。

于是她只得隐藏,承受46年的苦捱。

方承拥着我上车,车子驶往奶奶留的那套房子。

房子是奶奶的味道,奶奶的印迹。

张春桃,以后我的孩子叫陶陶,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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