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青陵
十、度云来(下)
“哥,哥,你快出来!长这么大,我算是见识了!”冬丽急匆匆冲进房,迫不及待地嚷着,“外面来的那人,我都找不到词形容。”
童虎慢慢地放下笔,问道:“冬丽,我看再过多少年,你还是一样改不了这急躁的性子。”冬丽急道:“哥,我们开这间知味楼,不就为了广交天下朋友么?现在有值得相交的人来了,你却一点也不积极。”童虎还是不肯起身,反而又再提起了笔,漫不经心地问:“比六皇子如何?比平西将军如何?比那个随意变幻容貌的牡丹杀手如何?比那个孤傲的迪斯马斯克如何?比那个剑痴修罗如何?比那个自封侠盗的米罗如何?比那个六扇门的后起之秀阿鲁迪巴如何?……”
冬丽火了,打断童虎,吼道:“哥,这哪能比!这些人的风采各有千秋,无论把谁排了第一都是不好。可是哥,如果我能陪在其中一个身边,我一定选正在外面的他。”
童虎调侃道:“呵,我们家冬丽看着妹妹春丽嫁了如意郎君,也动心了么?”冬丽怒目回道:“哥,那还不是你那个小徒弟紫龙色胆包天,连小师姑都敢娶!看我哪天不宰了那个兔崽子!”童虎也不再说,他知道冬丽其实很为他们俩高兴,此时只是嘴上不肯承认。
“我可是要急着去认识一下那个人了。”童虎仍然不放过冬丽,“说不准,那人就是我未来的妹夫。”冬丽却不恼了,竟带着一点迷茫说道:“哥,还真怪,你一说他会成为我夫君,我就觉得自己不可原谅。这世间找不到与他相配的女子。”童虎不禁“咦”了一声,立即起身向外去,他一面走着,一面叫道:“冬丽,一起去吧。”冬丽却闹了别扭,道:“我不去。”童虎便不再管冬丽,自己径直去了,他还真是有点着急想会一会那人。
那人就随意坐在知味楼中间,四周都是人,吵吵嚷嚷的,可唯独就那人坐着的地方,仿佛是隔绝了尘嚣,突然就安静了。那人身上只是一件浆洗得泛白的青色儒衫,却奇异地拥有一种温润的光华,仿佛那件衣衫是用极好的青玉雕琢而成。童虎不由得在心中赞叹,那人竟有这样的魔力,可以影响周遭的一切。
“你个臭小子,从我一进城,你就一直跟着我,你到底要做什么?”隔壁桌上有个身着异服的胡人,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官话,怒声喝问那人。那人淡淡回道:“你手里的夜明珠,是皇宫之物,理当物归原主。”
胡人又是摇头又是摆手,连声道:“不可能,绝不可能!那是我花大价钱买来的,一定要带回波斯。”“那我就不客气了。”那人缓缓说道,面上渐渐罩起一层寒霜。童虎在一旁看得真切,暗暗吸了口气,那人使用的武功竟是寒冰心诀。但那胡人并不识得厉害,亮出双环,欺身而上。
那人轻飘飘一闪,避到一旁,双掌轻轻一推,无声无息攻出一招。四周的客人早已避了出去,只有些好事者站在门口观望,一副跃跃欲试的神色。童虎知那人的掌法名叫飘絮掌,看似柔绵无力,中者却必伤内腑,若再辅以寒冰心诀的寒气,那胡人断然没有生还的道理。
事情出乎童虎的意料,那胡人生生受了一掌,却一点事情没有,手上攻势凌厉不减,直奔那人的心口。那人又是一个闪身,轻巧避过胡人的攻击,顺势一掌击在胡人的肩上。胡人仍然无恙,只是稍稍退了半步,双环一震,一上一下分攻那人的前胸和左腿。那人微皱眉头,右手拍出一掌,阻了阻胡人上面的金环,左手微微向下一沉,一根银色的软索正好套住了下面的金环,顿时行成了僵持的局面。
胡人浮出轻蔑的笑意,笑道:“我知道你武功不弱,但我从小就习异术,全身柔若无骨,你的掌力奈何不了我。再有,你的寒气虽然厉害,也敌不过我们波斯圣火教的烈焰神功。”那人并不说话,瞬间将寒冰心诀发挥到极致,一双手变得青莹如玉,那银色软索也泛出冷冽的寒光,渐渐逼向胡人手中的金环。胡人也运起了烈焰神功,金环刹时成了烧红了烙铁,挡住了寒光的逼近。
那人不言不语,面色竟也逐渐变成了青莹的玉色。银索寒光立时就盖过了金环红芒,只听得胡人一声惨叫,右手的金环已坠落在地,整只手都笼着一层淡淡的寒烟。童虎讶异地看着那人,想不到他看来就十七八岁的模样,竟然将寒冰心诀练到了最高境界。
“交出夜明珠。”那人冷冷地提醒胡人。胡人沉思片刻,左手取出夜明珠交还给那人,客气地说:“我们波斯人敬重有能力的人,你的本事比我强,我打不过你,夜明珠就还给你。”那人道:“多谢成全。”胡人摆摆手,学着中原武林中人拱手为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童虎有些遗憾,看那胡人干脆爽快的性子,也是个值得一交的朋友。正当童虎遗憾之际,忽听得重物撞地的声音,他抬头一看,竟是那人倒在了桌上。童虎冲上前去,搭了搭脉,发现那人的脉息混乱浮躁,应是中了极其厉害的火毒。“你怎么样?”童虎问那人。那人轻轻摇头:“没事,我只是不该全力施展寒冰心诀。”
童虎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人,突然明白了一切:“我知道了。你身中火毒,正好用寒冰心诀克制。你若是在对敌之时全力施展寒冰心诀,便不能克制火毒,所以,你此刻应该是毒发了。”
那人早已运转寒冰心诀压制火毒,不一会儿便行动如常。童虎笑道:“你既会寒冰心诀,一定认识史昂,对吧?”那人淡淡一笑:“我叫卡妙,史昂是我六叔。”童虎一听就乐得不行,喘了口气道:“怎么这人中龙凤都喜欢集中在皇宫,难道那里的风水真比别处好?”
卡妙道:“哪里是什么好风水,不过是无数怨魂积聚的地方。童前辈,卡妙还要将夜明珠送回宫中,不能耽搁,这就告辞。”童虎挽留道:“送夜明珠之事不着急,你且留在我这里,我翻翻师父留下的医书,看看是否能解了你身上的火毒。”
卡妙欲言又止,顿了顿才道:“多谢童前辈的好意,只是,我这火毒与生俱来,不好根除。”童虎轻叹口气:“尽力找找罢。师父曾言,天下之物,相生相克,有一毒物,必有克制之物。”卡妙对着童虎行了个晚辈之礼貌,恭声道:“童前辈说得是。”
“冬丽,冬丽!”童虎高声叫唤,“赶紧去后院叫厨子烧一桌好菜,我要与卡妙贤侄畅饮一番。”卡妙婉拒道:“童前辈,卡妙自小身体孱弱,从不饮酒。”童虎不好意思笑了笑,道:“我这一高兴,竟忘了这节,实在粗心。该罚,该罚。”说完,他又邀请道:“我屋里有上好的贡品碧螺春,贤侄若不如随我去品茗清谈。”
卡妙点头,与童虎一起进去。
那一夜,知味楼童虎房间的灯火,一直亮着,不时,还有轻轻的笑声传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岁月红了樱桃,又绿了芭蕉。人世瞬息就已变迁,几经风雨,几经沧桑。倏忽之间,一个王朝的都城就成了故都,曾经熟悉的人就成了故人。
然而,不管世事如何变幻,杭州知味楼却一直存在。有年老的客人闲聊时,会说起知味楼早年的老板娘是如何美丽,如何精明,如今的这一位,就差得太多了。每当这时候,坐在掌柜一角剥着豆荚或是玉米粒的老婆婆就会笑起来,露出一口缺了几块的牙齿。
岁月催人老啊,冬丽时常这样想。她常常想起多年前在这个酒楼里出现过的人,她的哥哥童虎,还有那个在知味楼住了半月之久,她却再也不敢去见第二面的卡妙。她甚至觉得,那样的人儿,给寻常人见着了,就是一种亵渎。一想到这里,冬丽就会笑自己痴傻,过了这么许多年,她还是存着和当初一模一样的想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每年入冬那天,知味楼就会来一位客人,半旧的蓝色衣衫浆洗得有些泛白,身边随身背着一口棕红的小箱子,坐在最僻静的角落,一坐就是大半天。冬丽觉得他眼熟,很像以前来过的某个人,但是他脸上的神情,还有衣着都不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那人也和他一样,穿蓝色衣衫,可都是崭新的料子,而且神情也不像,那人神采飞扬,极爱说笑,完全不是他这样沉静落寞,连面上清浅的笑意也带着了几分悲愁。
有一次,冬丽想上前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才走到那人近前,就听见他在念一首《山花子》:
漠漠轻烟卷苍茫,十年幽梦断肝肠。方悟前缘如水月,莫思量!
几番愁多还自笑,一朝欢极却带狂。曲阑声歇人怅惘,雨成双。
冬丽只觉伤感,不期然就想起了一去不回的哥哥童虎。很多年前,童虎说要出远门,结果就再也没有回来。冬丽想,那人或许跟她一样,也有至亲的人断了消息,所以才会吟这样悲凉的诗句。
冬丽悄悄走开。此后,每年入冬那天,她都会叫小伙计早早收拾好那张桌子,续好茶水,只等那人来坐,伙计们也不必因为添茶去打扰他。
伤心之人,总是别有怀抱,在一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独自一个人,静静坐着,不做什么、不想什么,一天就那么过去。
因为很多时候,俗世之人都超脱不了情和欲,也就永远忘不了一些人、一些事。正如她,一想起哥哥童虎,就喜欢坐在掌柜旁边剥东西。
忘不了,干脆就放任自己长久地记着。
即便那些消逝的人,就像天上的明月,度云而来,又再度云而去。
即便那些回忆总是忧愁多过于欢喜。
但无论是喜,是忧,是悲,是愁,都是自己与那个在乎的人,共同所有,终将被流年时刻铭记。
那个人,一定也和她一样,都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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