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马架着骡子车轱辘轱辘地进了村,骡子走得很慢,因为老马鞭子抽得无精打采,软绵绵的,骡子走得也无精打采,鼻孔哼哧的出气,说不出的沮丧样儿。
老马是进城卖米回来了,灰头土脸的,看起来比他的骡子还要沮丧。老马看着骡子的丧气样,一鞭子抽在骡子屁股上,这一鞭子抽得漂亮,干脆有力,啪的一下在骡子屁股上拉出一条血痕来。骡子吃痛,步子也干脆有力起来,笃笃笃地激起路上的灰尘。
老马对着骡子说到:“我不是故意抽你啊,米没卖出去多少,我心急呐。”老马指着身后车板上的七个米缸,只有一个米缸是空的,其余六个缸都装满了米。
“才卖出一缸米,钱没收到多少,儿子的学费还差的远嘞。”老马嘟囔着,“这米多好啊,又白又饱满,煮出来的饭一粒一粒的,吃白饭也香着呢,为什么卖不出去呢”。
老马长长叹了一口气,“这米花了我不少心血啊。”
骡子嘶鸣一声,好像在回应老马,老马又说:“不少心血啊。”
骡子进了院子,老马跳下车来,儿子小马端了一盆水出来,“爸,先洗个脸。”
老马接过盆对小马说:“你把米卸下来。”
小马卸米,老马洗脸。小马问:“爸,今天怎么只卖了一缸米。”
老马没转过头来,边抹脸边说:“镇上那些米店生意好啊,可能人家心血花得多些。我看见那米比我们的米还要白还要饱满,亮晶晶的,像珍珠那样好看诶,大家都去买他们的米。我卖出一缸米还是那些没排上队的人买的。”
老马转过身来倒水,水黑得像墨,脸白得像瓷。老马的脸白,村里的人庄稼汉脸都白,满脸皱纹也是白的。老马的脸是最白的,不是那种干净的实白,是缺少血色的虚白。村里常常有人劝他:“老马,你年纪大啦,少花点心血,不然没有几年可活了。”
老马每次都摇头说:“不花心血不行啊,家里要开销,儿子上学要票子,不花心血不行啊。”
老马的老婆在屋里喊:“老头子,饭好了,快来吃吧。”
老马应了一声嗯,对小马说:“把骡子喂一喂,这家伙跟我受了一天罪。”
小马应了一声嗯,喂骡子去了。
过了几天,老马又去镇上卖米,这次更让人沮丧,一粒米都没卖出去。老马怒气冲冲的回来,阴着脸,倒显得脸不是那么白了。骡子背上又多了一条血痕,不用说,老马急了。
老马想,看来真是我心血花的不够,米不够好。
老马对自己的水稻更上心了,新一季的稻苗刚插下去,需要水灌田。村里灌溉靠山上一股不大的水流,家家户户按顺序灌溉。老马的次序排在夜里,老马天天都在夜里守着,围着田埂踱步,叼着烟杆,烟头在夜里一明一灭的闪,和思绪一样闪。
老马掐灭烟头,自言自语:“要再多些花心血才行。”
老马和往常一样,脱掉上衣,把手伸进了胸腔里,掏出一颗心来,胸口多了一个洞。那颗心在月光看得明明白白,心上面有皱纹,跳动已经很微弱了。
老马双手握着那颗心,用力的挤压,挤出了三滴血,那血滴入水里,进了稻田中。田埂上多了一轮月亮,那是老马的脸,他的脸更白了,比天上的月亮还白。
老马跪在地上,喃喃道:“这点心血可不够啊。”他挤得更用力了,那心都变了形,而且泛白。终于又落了两滴在田里,老马这才慢慢站起来,看着手里的那布满褶皱而且泛白的心,说:“他们说的是对的,再这样下去没多少日子可活啦。”
他把心重新放回胸腔里,填平了胸口的洞。他看着在月光下生长的稻苗,疲惫的脸上扯出一丝笑容,笑容里藏着希望,然后步履蹒跚的走回家。他要休息会儿,他真的太累了,花了很多心血。
老马决定去镇里好好问问情况,他架着骡子车去了,没装米。他来到镇上最大的米店,问米店老板:“老板,你这米怎么种出来的?”
老马不懂得人情世故,看门见山地问,米店老板听在耳里不大高兴,阴着脸没好气的说:“怎么种的,还能怎么种,花大心血种的呗。”
老马想,看来人家果然花了更多心血。
“你买不买米啊,不买就走开一点,别挡着我做生意。”米店老板不耐烦地催老马。
“不买不买,我就问问,我马上就走。”老马心里想,我就是卖米的,买米干什么。
老马牵着骡子往回走,走了一会儿,他想:我还没弄明白人家的米到底是怎样种的,我留下来等到晚上看看他们到底是怎么种的,回去也好学习学习。
老马把骡子栓在路边的树上,一直等到天黑,他往镇上种稻田的地方去了。果然看到了很多身影,他知道这些都是镇上米店的田地。老马躲在一棵树上面,那树枝繁叶茂,月光也照不进来。
他看见田埂上的人影都脱了上衣,露出胸膛,这是老马最关心的时刻。那些人把手伸进胸腔里,掏出了一颗心,老马觉得那心不对,趁着月光好,仔细一看,老马惊呆了,差点叫出声来——那是狼的心。老马吓坏了,再看其他人,更吓人,有人掏出来的不是心,是肺,狗的肺。老马不敢动弹,紧紧的拉住树枝,他怕掉下去。要是被发现了肯定会出事,甚至会没命。
老马看见那些人的手轻轻一捏,血水就像水一样流进田里,他明白了,镇上米店的米是这样来的,难怪看起来这么好,心血这么足,能不好么。
老马一直等到没人了,才从树上下来,找到骡子,满心悚然地回家了。
老马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叫来儿子和老婆。
“我可算知道镇上米店的米为什么这么好了。”老马一拍桌子,有点后怕的说。
儿子问:“怎么回事。”
老马一五一十地说了,老马的儿子和老婆都被吓住了。
“这样的米看起来好看,吃起来恐怕要出问题。”老马的老婆很担忧,“要不我们去官府报案,让官府查他们。”
老马点了拿起烟杆,没点烟,吧唧吧唧地抽,他心烦意乱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就会拿起烟杆吧唧吧唧地抽。“这行不通,官府能信我们小老百姓的话吗,我听说,米店每年要上很多税给官府,官府给米店撑着腰。”
老马的儿子说:“爸,我去村里各家通知一声,让他们不要去镇里买米。”
老马说:“只能这样了,拿人家没办法,但不能叫人家害了乡亲们。”
老马的儿子挨家挨户的通知去了。过了几天,老马的儿子去镇里赶集回来,对老马说:“爸,果真出事了,我听别人说,镇上有人得了怪病。”
老马问:“什么怪病?”
老马的儿子说:“有人得眼睛变白了,像狼一样,还有人像疯狗一样乱咬人,镇上的人都怕出门了。”
老马啊了一声:“不会是什么传染病吧,那要小心点,有没有说是什么原因。”
老马的儿子突然凑近老马,放低声音说:“别人说是吃了米店的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