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沉地进入梦乡。
正如他睡前想的那样,他又梦到了那女孩。
她穿着米黄色的衬衫,蓝色的纱裙,站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她扎着头发,额前的刘海被风微微吹起,白皙的脸庞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迷人的光彩。
他看着她入了迷,一动不动。女孩对她微笑着,轻轻招招手,转身跑起来,他立刻开始奔跑,追着女孩。
午后的阳光温暖和煦,照在身上暖融融的,他索性脱下身上厚重的外套,只穿着一个短衫跑着。他仰着头,温和的风如同柔软的手,穿过他的头发,抚摸他的皮肤。青草刚刚没过脚踝,触碰到皮肤上软软的,十分舒服。茂密的野花在脚下流泻开来,一直铺展到很远的地方,这红色蓝色的花与绿草相互映衬着,几只麻雀穿梭在花草中,若有若无,吱吱喳喳地唱着歌,风声时而在耳边呼啸,除此之外,便万籁俱寂了。
他沉醉在四周的美景中,不慌不忙地追着身前的女孩。不觉太阳渐渐西斜,夕阳发出的红光铺满了整个草原。
他已经满头大汗,可还是没有追上女孩,他变得十分焦急,跑得更加快了,可是前面的女孩也越跑越快,并且好像丝毫不觉得累,经常转过头看着他,惹得他气急败坏。
他拼尽全力加速奔跑,风在他耳边呼呼吹过,身边的景色快速地后退,前方倩丽的身影终于一点点近了,他的嘴角扬起了微笑。可就在差几步远就要追上的时候,大地忽然间开始剧烈震动,他脚下一滑,向前一扑,摔在地上。他感到前面的土地在不断地上升,震动也越来越剧烈,在模糊中,他看到女孩在远远的前方,一点点被升高的土地挡住了。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但是颤抖的大地使他根本无法站起,只能无奈地在地上爬着。
不知过了多久,震动停止了,在他的前方竖起两座大山,阻断了他前进的道路。他焦急地顺着山脚跑了很久,可山绵延着看不到尽头,于是他开始尝试着攀登,山又高又陡,他没爬几步便精疲力竭,无力继续。
他颓然地坐下,望着高耸入云的山顶,绵延千里的山麓,唉声叹气——看来又追不上她了。
“叮——”闹钟声把他从睡梦中拉出。
他睁开眼睛,脑袋里想的却还是梦中的女孩,心里怏怏不乐。他垂头丧气的去洗漱,看着镜子里日渐成熟的脸,不由地心生悲哀。
他是马戏团里的小丑,他没有家,马戏团便是他的家。
他出生不久便被父母抛弃,幸而好心的孤儿院长收留了他,他在孤儿院住了八年,后来马戏团到孤儿院招收学徒。于是他就稀里糊涂地入了马戏团。
起初他在马戏团里跑个腿、发个宣传单,做些零碎活。闲的时候就去和小丑玩,后来老小丑年岁大了,不受欢迎了,他就接下了小丑的活,这一演就是十几年。
十多年如一日枯燥乏味的生活让他厌恶不已,他向往外面新鲜广大的世界,他想要踏进外界社会,他在这里每天都闷闷不乐。这个在台上给无数人带来笑声的人,在现实中却没人能给他带来快乐。
于是他尝试着逃跑,他逃跑了两次,第一次他跑出了马戏团,但出去不久就被人认出,通知了马戏团抓了回去;第二次则连马戏团都没逃出就被人抓住。两次逃跑然他收获了两次暴打,他十多天都不能下床。有了这两次经历,马戏团经理嘱咐人严盯着他,防止他溜走,他内心也有了被打的阴影,不敢再有逃跑的念头,只得在这里生活。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总是能梦到一个年轻貌美身材曼妙的女孩,他被那个女孩迷住了,她成了他无聊生活的慰藉。
这段日子他辗转各地表演,回到马戏团又排练到凌晨,觉睡得很少,没有机会梦到那个女孩。
他对女孩思念若渴,于是一天他偷偷溜出训练,找到一个隐蔽的角落,开始睡起觉来。
他刚睡着,就做起了梦,梦里还是那姑娘。
她穿着一袭白衣站在幽暗的森林中,和以前一样,她朝他挥挥手便跑起来,他拔脚就追,他暗暗发誓,这次一定要追上她。
森林里古木参天,藤蔓密布,地上横七竖八倒着许多树枝,落叶厚厚地堆了一层,踩在上面发不出声响。森林中阴暗得很,只有几缕阳光能透过密密的林叶,在地上碎成斑驳的小块,一闪一闪晃动着。
他就在这稀疏的光点间奔跑着,时不时闪躲着树木的枝杈,他紧紧盯着前方奔跑的白衣倩影,生怕她一眨眼就消失在密密的树木中。
林中总是传来一些特殊的声响,有时像一条巨蟒磨牙吮血的低吟,有时又像虎豹争抢猎物时的嘶吼。他听得脊背发凉,冷汗外渗。
随着不停地奔跑,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地变强壮,他的体力也越来越充沛,他跑得更快了灵巧的躲避着眼前的障碍,紧紧追赶前面的女孩。
他不停奔跑着,忘记了时间。
但渐渐地他感到精疲力竭,身体的能量要耗尽了。那个女孩体力似乎也消耗殆尽,她脚下一滑摔倒在地上,他看到了希望,奋力向前跑去,要去赶上她。
可就在此时,几匹野狼从密密的树叶中跳出,拦断了他前进的道路,他顾不得许多,抄起一段断木朝前狂奔,一匹狼高高跃起向他扑来,他手起棍落——打了个空,狼顺势把他扑倒,他立即爬起,后退几步,狼群围了上来。他眼神露出深深的胆怯,他的体力因奔跑已经透支,刚才的搏斗又受了重创,狼群在他面前不肯离去。女孩已爬起来继续向前跑去,他急了,向前冲去,几匹狼同时向他扑来,他吓得胆颤,迅速扭头向后跑,一匹狼猛然窜出,扑倒他的后背上,朝他张开血盆大口。
他猛然从梦中惊醒,天色很黑,他揉揉睡眼,摸索着走进演出场地。演出场里弥漫着旧金属旧木头的味道,他拉亮了灯,昏黄的灯光蔓延至每个角落。30年前他刚来这里时,演出场刚刚修建好,而如今经过三十多年风雨的洗礼,早已破败不堪,老态龙钟。
他坐在台中央,摸着脸上扎手的胡子,这几年的时间短的像一场梦,浑浑噩噩转眼而过,他已经步入中年。他使劲揉揉太阳穴,努力地寻找这十多年来活着的证据。
十多年前,马戏团就不再那么受欢迎,他们的演出场次逐渐减少,后来被迫四处漂泊去演出,即使这样也遏制不住马戏团的没落。
马戏团的人该走的走,该老去的老去,但是他还是留在了这里,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多年,他适应了这里,他忘却了这里束缚了他的自由,或是说强迫自己忘却。
他在外面根本无法生活,他除了演小丑之外没有任何能力去生活,所以愿意也好不愿也罢,他只得在这个糟糕的一隅,畏畏缩缩,苟且偷生。
他望着黑蒙蒙的天空,深深地叹口气,关上灯,摸索到一个角落,靠在厚厚的垫子上,在梦里去寻找一个乌托邦。
他再次梦到了那个女孩。
她穿着火红的袍子,站在茫茫的戈壁上,她对他微笑着,向他招手。
他开始奔跑,去追随那个女孩,他心底充满着渴望,他渴望追上那女孩,他渴望得到她一个拥抱。
戈壁滩上荒凉无比,只长着几株骆驼刺一类的植物,天上挂着红的耀眼的太阳,毒辣的阳光炙烤着大地,沙子炽热无比,脚踩到上面钻心的疼。他忍受着毒辣的高温飞速奔跑,空气在耳边爆裂,汗水湿透了衣服,他脱下身上所有的衣物,任凭阳光烤炙着他的皮肤,他感觉自己仿佛要被烧焦,但他没有停下脚步,他奔跑着,他一定要追上那个女孩,至少要触摸到她,感受到她真实的存在。
风卷起黄沙,空气被搅得浑浊不堪,他忍受着风沙的吹打,倔强地盯着前方红色的一点不停奔跑,可没过多久他便气喘吁吁,脚步越来越慢,每跑一步,他都在苍老一分,他的胡子越来越长,越变越白,终于,他再也跑不动了。
那个女孩停了下来,转过身,望着他,两人之间的地面开始裂缝,越裂越大,越来越深,滚滚黄沙一泻而下。
你为什么不舍的追着我,那女孩问。
因为,我喜欢你,你代表了我向往的世界,我想触碰他们,我想拥有他们。我很后悔,我年轻的时候没能把握住一次又一次追上你的机会,面对生活的刁难,我胆怯,我懦弱,最终屈服,放弃了追求,安于现状。直到现在,我老了。我想,如果20年前,我可能战胜那群狼追上你,40年前我可能翻过那些山赶上你。可如今,我一定跳不过这深渊,以后,就更追不上你了。
难道不想试试么,女孩问。
是,我是要试试的,在这一生中,要有一次为了向往奋不顾身的,只要我一息尚存,我还是要赶着你走的。
他后退几步,吃力地跑起来,在裂谷边缘,朝对岸奋力跃起,他伸直双臂仿佛要抓住那女孩,他眼神中闪烁着光芒,坚定决绝。他大声嘶吼着,将毕生的力量都迸发出来。可是,他太老了,就在离对岸半步之遥的距离,他还是坠了下去,他看着那火红的身影一点点后退,消失。他自己坠入了无底的深渊。
他猛然从梦中惊醒,脑袋里一片空白,周围一群人围着他在谈论着什么。
“这老头活了一辈子从没离开马戏团吧?”
“可不是么,演了一辈子小丑,自己却成了生活中的小丑。”
“可惜啊……”
他站起身惊恐地看着他们,他推开人群想要跑开,可刚走两步就绊倒在地上,他望着黑蒙蒙的天空,眼中淌下泪水。
“醒醒了,醒醒了,小丑,该你上场了,还能在这睡了。”
“对不起对不起,我两天没睡好觉了,这就上场。”他有气无力回答。
他匆忙赶到台上,台下一片寂静,聚光灯打在他的头上,可他却忘了一切要表演的动作,痴痴地站在那里,梦里出现的东西在他脑海中一幕幕闪现,那连绵的山,那凶狠的狼,那深不见底的黑暗的深渊,那日渐苍老的自己,当然,还有那让他永远不能遗忘的倩丽身影。
台下开始有嘘声,台上的大灯倏然点亮,他一阵晕眩,在晕眩中,他忽然知道了自己应该做什么,他仿佛在台下的人群中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打了一个激灵,坚定地一步一步走下台。
他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他会得到什么,他穿过了人流,向着理想的生活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