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命我难拆
文丨素国花令[莫落血棠]
入夜,凉如水,中天月隐云,星稀天寒,蒙蒙细雨如薄雾一般散落。
借着带岁三消食的由头,温从戈离开了不渡舟。他用襻膊束袖而起,半露出的小臂,经络紫红蔓延未散。
因着下雨,前路隐隐,却也看不太清。他往嘴里含了一颗止疼药丸,药丸嚼碎后,齿尖苦味蔓延。
雨夜无月,他便提了一盏孤灯,走进了城郊小巷。
城郊小巷坐落在平洲城外围的城中村,一巷十户,十巷一村,因为范围不大,街坊邻居基本都互相认识。
城中村住着的,一般是以耕织农种的平民百姓。
温从戈最终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前,垂下眼展开掌间纸条确认了一眼位置,随即指尖寸寸收紧,将纸条碾碎。
这张纸条是晚饭时,一个小乞丐过来乞讨时,送到他手上的,除了这个地址,和一句不重要的挑衅,便什么都没写了。
温从戈看了看木门,径自抬腿猛得踢出,小腿踢开袍摆,徒留一个漂亮的弧度。这一脚,硬生生地将那木门踢得于门轴脱落,最后拍在地面。
他迈过门槛,踩着门板进门,站停脚步,眯了眯眸子。
四野寂静,屋中窗户透着微弱烛火,门扉半开。
温从戈微微垂眸,身侧的狼犬却冲着另一个方向,半拱起身子,喉中发出低低地呜咽。
动物对危险的感知力,往往强于人。
劲风过疾雨,温从戈微微转眸,侧身后撤一步,目光中,一纸信封如刀,裹挟着罡风临面。他运了内力,抬手指尖夹住了飞来的信,与信带来的风,荡开了他鬓边龙须微扬。
狼犬叫了两声儿,冲出去跑了两步。
温从戈轻轻开口喝止:“岁三。”
狼犬转了转头,哼叫两声儿,不安地转了一圈儿,却还是退后两步,回到自家主人身边,蹲坐下来抖了抖支棱起来的耳朵。
温从戈拆开信封,取了信纸于指尖抖落,上面墨字已干,寥寥几字。
毁誉参半,是非两掺,在劫难逃,命我难拆。
十六字拼凑出了一个人,信尾红梅如血落印,他用指尖捻过墨痕,于鼻间嗅到了墨兰香。
温从戈皱了皱眉,轻功一点,虚空踩了一步,便到了木屋门前,扬手一道内力将门撞开。
血腥气随风扑面,风雨灌进堂中,烛火霎时熄灭。
他偏首开口:“岁三,去识归身边等我。”
狼犬叫了一声儿,爬起来跑了出去。温从戈转道将院中脚印清理干净,方才进了屋门。
微举提灯,入目便是坐在堂中桌边木质轮椅上的人。那人正对屋门,双目圆睁,脸上狰狞扭曲,指尖血垂落,在空寂中发出滴答声响。
温从戈反手合上门扉,边清理掉地上的痕迹,边迈步走到桌边,吹了火折子点燃桌上的油灯。
油灯旁边是一张信纸,信书沁血红字,他将纸拿起扫了一眼,四字入目——
于君先行。
温从戈用指尖蜷皱纸张,抬眸看着坐在轮椅上的人。那人脖颈有一道勒痕,腕伤透骨,死状可怜。
他薄唇轻启,嗤声道:“一个废棋。”
门扉骤然开启,温从戈微微转身,挟内力挥掌而出,却被来人抓住了手腕儿,他看清来人是魏烬,堪堪收了几分力。
魏烬的手带着凉意,温从戈微微抬眸,便见其肩侧沾染了风雨,凌乱发丝微湿。
想来是匆忙赶来的。
魏烬注意到他的视线,急忙开口:“阿眇,官差往这边来了,附近人家死了三户,得快些离开这儿。”
温从戈抿了抿唇,任由魏烬拉着从窗户翻出,闯进风雨里。
虽下着雨,可雨势不大,尚可用火焰掩盖一些痕迹。
温从戈目光一扫,反手掷出手上的灯盏。灯盏抛落,碎落在屋后松枝引柴上,火星迸起,一瞬即燃。
尚没走多远,便听见柴门犬吠,官差已到。
两人一路轻功赶路,闪进了远处的树林,盜俪马身边,坐卧在地的狼犬叫了两声儿。
温从戈看着这俩小只,微松口气,挑眉看人:“程小爷,你跟踪我啊?”
魏烬摸了摸鼻子扭头不语,温从戈知他关心便也不多追问。
越过魏烬时,他将信纸丢给魏烬,解执了马缰翻身上马,伸手递了过去。
“惹上官差会有麻烦,回去再说。”
魏烬抓住递来的手,温从戈一个用力,将人拉带着上马入怀,随即轻叩马鞍,驱马向前。
狼犬不用吩咐,便奔起跟在后头,寸步不落。约摸半盏茶时间,便至船屋,温从戈勒马收缰,两人先后下马。
魏烬蓦然转身,凑到温从戈身前,低头于他颈窝轻嗅了一下。
不远处守夜的花忱只觉得没眼看,他家老大怎么跟个…跟个…
哪怕在心里,也实在不敢把那个形容词说出来,他扶了扶额,悄声退了几步,找了个不碍眼的地儿待着。
温从戈眨了下眼,退后一步:“你什么时候属狗了?闻什么呢?”
魏烬沉思了下,说道:“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温从戈无奈:“不过是寻常香料掺了些药味,没什么特别的。”
说着,他抬起手拍了拍马背,识归扬了扬首,跑了起来,不一会儿便没了影子。
风雨倾下,温从戈只觉身上不适,伸手拉着魏烬,带着狼犬钻进了船屋。魏烬掀袍落座,坐到了桌边,拿着那两张信纸眉头微皱。
“这什么意思?”
温从戈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杯水,捧在指尖抿了口,语气淡漠:“挑衅。”
魏烬一副气笑的表情:“你能不能正经点儿?这是挑衅?还有,你怎么会做事那般不小心?被官差抓到怎么办?”
温从戈微微撩眼,将茶杯轻轻搁下:“我觉得我的理解没问题,怎么就不正经了?”
魏烬皱着眉看着信纸,试图理解:“你怎么会觉得这是挑衅?”
“毁誉参半,是非两掺,在劫难逃,命我难拆。这是在同我说,我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难逃一死。”
温从戈分出心神,暗自将内力于经脉间寻转引导,蓦然喉间腥甜,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水,将血气压了下去。
“于君先行,便是在说,日后我的行动会被封死。不过在我看来,是他们会先我一步,下黄泉。”
“官差并非是我引去的,血刃的人引去,给我添麻烦的罢了。”
面对这样幼稚的挑衅和示威,他不知是该气该笑。指尖一个用力,茶杯在他手中碎裂,掌间被划开细小伤口,血珠混杂着水落在地上,几乎压不住他满身戾气。
魏烬抬眼看向他:“接下来,你想怎么做?”
掌间刺痛唤回几分理智,魏烬的视线,让温从戈收敛了几分杀意,只身上的灼烫,却让他心火腾燃。尽管如此,他却垂眸勾了勾唇,弯眸予之一笑。
“程小爷,鬼刹不过是以执行者的身份存在,我任第八任副楼时,第七任副楼任霄与霍潭的幕僚才是创立血刃的人。他们知道很多霍潭的秘密,尤其是关于血刃的。”
温从戈的指尖松开,将碎瓷片放在桌上,复又拿了杯子倒了两杯水。
“他们既然想堵我的路,我便只好让他们以为,他们猜到了我的计划。”
最重要的是,这次出现的墨兰香,应该是那未死红梅的最后一张底牌。他们动作越多,留下的痕迹就会越多。
魏烬眉头皱了皱,伸手去抓温从戈受伤的手,温从戈勾唇笑了笑,借着把水推给他的动作避过,随手用帕子缠在了手上,起身去铺被褥。
“他们最关注的人是我,我大可以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云鹤不在我身边,会自由很多,他会把事情办好。”
魏烬支着头,望着眼前的那杯水,开口道:“你今晚去的地方,那个被人提前杀了的人是谁?”
温从戈招呼着狼犬,拿了巾帕擦了擦手,换了条干净的,去擦狼犬被雨沾湿的毛发。
“今晚死的那人,你认识,不过你来去匆忙,应是没看清。他是老楼主曾经的幕僚,几年前我寻了个由头,打断了他的腿,把他赶下了山。”
温从戈把狼犬抱起来塞进被子里,背对着魏烬,不着痕迹地擦了擦溢出唇畔的血。
那损招他接了一次又一次,虽能忍痛挨过去,却也会伤身体。
狼犬探出脑袋看他,呜咽了一声儿,他点点狼犬的鼻尖儿,声音顿了顿,半晌,方才语气惋惜,继续开口。
“不过好可惜啊,从我和血刃明斗,他被我赶下山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他的死局。一个废棋罢了。”
魏烬捏着眉心:“这么说来,你猜到了他会死。”
“是啊,血刃残部,不会让我知道他们半分信息的。可谁能想到呢?多年前本该死了的任霄,我可是好好儿留着他的命的。”
温从戈将巾帕折好,起身走到桌边抽走了魏烬手里的两张信纸,连同巾帕一并丢进炉火引燃。
“我猜,他们会查到任霄活着的消息,从而和他取得联系,很快,任霄会想办法来见我。”
魏烬眉头紧锁着:“对上血刃残部,你现在有几分胜算?”
温从戈抬手将其眉心揉平,理了理人杂乱发丝:“五成,总是有的。程小爷,你担忧太过了,我能一路爬上来,靠的可从来不是运气。”
现在两方人都在对垒,剩下的几成胜算,要确认领导血刃残部的人是谁才行。
魏烬瞪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小孩儿这是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不需要我了,还想用完就扔了。唉…我的心好痛啊…”
说到最后,魏烬好似越说越委屈,还一脸难过地捂了捂心口,温从戈哪里见过他这样,被那哀怨口逗笑,直笑得人耳尖儿发红。
魏烬气恼道:“诶呀,别笑了你。”
温从戈收敛了一下,喝了口水却还是难掩笑意:“好好好,我不笑了。”
有些人说着不笑了,可眼里的笑意都快蹦出来了。
魏烬轻叹口气:“算了,你想笑便笑,别憋坏了。”
温从戈掩唇虚虚打了个哈欠,摆了摆手:“不不不,不笑了不笑了。程小爷啊,你不去唱戏,可真是屈才了。”
魏烬捏着宽袖边沿,沉默了下,蓦然道:“养你的话,我去唱上几场,也不是不行。”
温从戈轻咳一声:“或许你可以正常点?”
魏烬自然有求必应,抬眸看他,问起了正事:“你打算什么时候去懿城?”
温从戈歪头想了想,说道:“平洲城离懿城不远,明日一早启程,晚间能到,我尽可能早去早回。”
魏烬抬了抬下巴:“我陪你一起。”
温从戈垂眸看着魏烬的眼睛,转身合衣上床,背对着人拉被搭腰,抱着狼犬阖眼。
“明日再议,困了,睡觉。”
这话的意思,就是不想他跟着。
风雨凭窗,魏烬坐了许久才起身吹灭了蜡烛。温从戈久久未听到动静,烛火熄灭,他轻舒口气,往嘴里送了颗药丸,闭目小憩。
可魏烬是那么容易放弃的人吗?显然不是。
哇思索了一下,摸索着走到床边,温从戈睁开眼时,他已经躺在了床上空留的那块儿小地方,用手臂将人圈进了怀里。
怀中人体温过高,身子动了动,却因他手臂收紧没能挣脱。
魏烬把头埋在那人灼烫的肩窝,知其还未入睡,可对其正在承受的痛苦,他无力地闭了闭眼,放柔了声音。
“我在这儿,你安心睡,明日我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久久,怀中人挪了挪身子,腾出了稍微大一些的地方给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好吧,没拒绝,不作声…那就是可以的意思。
得出这个无赖结论的某人终于开开心心地闭上了眼睛。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