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萨被川渝人民垄断了。坐公车,对面是位麻杆儿身材的爆眼子老头,没多久手机响起来,贴到耳畔就是一句“吃过了,嘞边多凉快的哈,放心不得感冒”。大街小巷都是川菜馆,小龙坎小珺肝李记串串,面朝黄土背朝天,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和may走在路边边数车牌号,川A川B川C一直数到川Z,几辆藏A在里头怯生生夹缝生存。数完了,我疑惑地抠抠脑壳说,有没得恁个恼火哦?她没讲话,我们都晓得,有。我们不喜欢这种感觉,总觉得,旅行的意义就是要去看不一样的人,吃不一样的菜。这种风景优美但菜式依旧的地方,像重庆那条洋人街,到处都在卖印度飞饼,远远望过去黑霎霎一堆南亚面孔,你以为自己在印度,实际上还是在重庆。所以一番考量,我们踏进了玛吉阿米餐厅。半小时有模有样的等位,我们排到了三楼的一个小角落,店里装潢和服务员都相当之藏族风情,普通话要一米以内才勉强听得懂,彩色幡巾猎猎作响,黑金盘底描着我们从未见过的花纹,一只橘猫趴在石头窗边,看一会儿花,打一会儿呵欠。我们就觉得,来对地方了。点了三个菜,具体名字忘记了,一盘干面包配大块羊肉,中间铺了厚厚一层略微腥气的酱,一盘炭烤蘑菇,大朵菌类湿气尚存,一口咬下去,还能感受到它潮乎乎的生存环境,一盘凉拌牛舌,这还好,牛舌切片焯水后加辣子凉拌,算半个川菜,但刀页切得太厚,吃到后面,仿佛接了一场舌苔没刷干净的吻。灌下大壶甜茶后,我心事重重地看了一眼may,发现对方也是等量分布的心事重重。迟疑了一会儿,我说,那个,我好像有点吃不惯。她说,我也是。我说,我好想吃小龙虾哦,这个季节的龙虾最肥实了,脑壳一拧下来,里头全是虾黄。她说,我也是。我说,恁个嘛,要不我们结账完了去水产市场买小龙虾自己炒,量多,还便宜,保证吃得饱。她说,我也是。我有点生气,说,你是复读机吗,也是也是,也是你脑壳。她摆摆手,说,蘑菇吃多了,有点闷到了。我们搭街头的三轮车去水产市场,拉萨城区不大,颠了大概十块钱的路程就到了。进门就是两大盆小龙虾,红艳艳脆生生,在塑料大盆里滋溜溜地爬。may上前,用夹生的普通话问,嘞个怎么卖?店主嬢嬢伸出手,戳了戳左边的盆盆,“这个,四十五一斤。”
又戳了戳右边,“这个,五十五。”我们嫌贵了,那些虾子,活是活,个头小,龙虾嘛要吃得舒服精髓就在于一个肉多,那一塑料盆的虾子抽筋扒皮炒出来,可能也就三四斤白肉。一家家问,问到第六家,是福建人开的店,龙虾个头大了不少,一问,四十块一斤,我们价都懒得还了,直接喊她拿个口袋来装。may挑选虾,我去买配菜。炒虾其实简单,把虾子去头抽筋,盐水浸泡半小时,热油,下锅炸两分钟,捞出来装盘待用,将就着原先的油继续下姜蒜片和干海椒,和着郫县豆瓣炒香,把虾倒进去翻炒,等酱汁裹拌均匀,倒进去两听啤酒,焖个十五分钟,就可以起锅了。我喜欢在焖的环节加砍成截是截的芹菜杆杆,汤汁入味到菜里,软糯解腻。店家小哥哥非常贴心地帮我们把虾处理干净了,我们拎着五斤虾和一袋子配菜,外加上may点名要清蒸的三只大闸蟹,兴冲冲往住的青旅赶。好激动喔!走路都要打摆子,两个卸下藏餐执念的人,春风拂面,仿佛前方就是我们找寻已久的小康。到了旅馆,厨房在二楼,刚好位于我们房间对面。我们把虾子用盐水泡起,还贴心地投进去一坨老姜去腥,就回房间换衣服了。炒龙虾,要飙滚油,不戴框架眼镜穿长袖不是人。素着一张脸盘腿坐在床上耍手机,时间如梭,一下子半个小时就过去了。may像水产市场嬢嬢戳盆盆一样戳戳我,说,欸,你可以去炒虾了撒,你不说自己嘿厉害的嘛,我就不陪你了哈。我说,我,我是很厉害啊,但我不会开火。一语成谶。那个天杀的灶台打了五六次都打不燃,煤气味道渐渐蔓延开来,我哭丧着一张脸,说,哎呀,嘞个啷个整嘛。may不讲话,很老练地点燃一张餐巾纸,把灶台开关往下摁,火苗凑近,轰的一声,居然燃起来了。我像个小兵一样上去抱住她的胳膊,眼睛里头全是星星。不晓得高原的沸点低还是怎么的,烧了好久,油就是不冒烟子,倒是灶台周围因为太久没清洗,厚厚的油垢积了一堆堆,火苗不时经受油垢的挑衅,滋一下串得老高。它窜一下,我心跳漏一拍,上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还是看周杰伦演唱会。又窜了几次,火舌舔得越来越高,我终于按捺不住,把一整盆虾尽数倒了进去。哗啦一声,锅子响起了朝鲜半岛特有的掌声,虾子在里头煎熬,油星子一颗颗往外跳。我大喊,纸,要纸。may在身后问,火又熄了哇?我说,没有,镜片起雾了。在家里炒,要炸两分钟,在高原炸了五分钟,虾的腥气都还在。裹满油脂的虾让底下的火看起来有了更充足的燃料,我胆战心惊地翻炒,脑海里全是第二天的新闻头条。把虾捞起来,翻炒底料,再倒进去,灌啤酒,是在旅馆楼下小卖部买的雪花。罐头一拉开,气泡争先恐后钻出来,火还在烧,呼啦啦在手指上舔过一下。我差点跪在地上,怕得要死,一句脏话都说不出来了。是哪些龟儿子做完饭不兴抹灶台嘛!恁个好危险嘛!may搀着我,大声地叫骂着。
我挣扎着把锅盖盖上,想半天,发了一条微博,说,要是今天没遭火灾的话,就请一个人喝冰镇啤酒。评论区一群人兴高采烈,直接选择性忽视了火灾两个字,大家奔走相告,耶!啤酒!喝啤酒!事实证明老天还是眷顾我的,那么危险的操作,居然屁事没出,虾子焖出来,一揭锅,满屋子缭绕的香气。我们急急忙忙关火,拿碗筷,噗哧一下打开一瓶可乐。我们跑到楼下去,盛情邀请店老板一起品尝美味龙虾,苦口婆心,好言相劝。我们洗了锅子,重新倒水,架镂空碟片,清蒸了那三只大闸蟹。这一刻,我们是电,我们是光,我们是青旅二楼唯一的神话。时针指向晚上十一点,被我们好说歹说拉过来的店老板一脸睡意朦胧地坐在桌前,剥了一只虾,塞进嘴里,咀嚼半天,露出了在玛吉阿米餐厅里我和may露出过的笑脸。她说,哇,好好吃哦。那个哇字太过客套,以至于后面我都没听到应该连着的感叹号。跟她面面相觑几秒,我将信将疑剥了一只虾,一吃,晓得了。日哦,搞忘放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