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了一伙人去乡下踏青,出门就下雨,有人抱怨,山上湿漉漉的,还不滑死?采蕨、掐蒿子、挖笋子什么都没法子了,多没意思。我口头上附和两句,但心里其实对天气不是太计较,晴有晴的自在,雨有雨的意趣。
城市不眷顾大自然,大自然也就不眷顾城市,令城市看起来总像一个面目模糊心地也模糊的人。离开城市越远靠近乡村越近,离春天也更近。水田里绿草如茵,不要一个月,就要开花了,开的是紫云英,乡下把它叫做草籽花,可以肥田的。紫云英柔弱而野气,这两个词好像有些自相矛盾,但如果你看过成片成亩的紫云英铺展在地里,又单独在近处看过一朵紫云英,就知道我说的一点也不假。油菜花开得恰好,明黄的花绵延一田,在一派水气泱泱里,仍是灿烂明亮的。
我先是看到一树李花,车子一晃而过,李花也就在遥遥的雨幕里了。再往前走,池塘里有鸭浮着,水田里也有鸭浮着。其中有只拍着翅膀疾行,能想象得到它在“嘎嘎”地招呼同伴,或者是要来分享一条青虫吧。隔着一层雾气,路边的树尽是初初萌出来的新绿叶子,雨顺着叶子滴下来,像是滴得下绿意,连雾气都是绿色的。
下雨的好处是,你简直能看得到草在雨里如何一分分地绿,花在雨里如何一朵朵地开。小时看科普片,镜头里的花,一点点拆开,开花的过程是可以看得见的。诗人也说“花拆”是能听到声音的。阳光里总喧闹些,而雨里周遭就温润多了,人一安静,也就能格外看到与听到更多一些。
才为不及细看李花而惋惜,忽然窗外一株又一株的李树,也就叫同伴慢点开车。烟雨蒙蒙里,绰约万方,每株都够得上“苇绡开万朵”,元稹笔毒,再也没有比这更轻盈美好的句子来说李花了。一树的花,不是单纯的白,而是白中透青,比纯白更干净更晶莹,只有春雨才润得出这样青绿玉白的颜色。花上悬着雨珠,一粒粒闪着光泽,李花看上去更是从里到外的剔透,清美得竟有些不像尘世中的物事。人在这样的树下,只要嫌了自己的俗与腌臜,也就使不出小聪明与小计较,只想做个清清白白满怀善意的人。
下了车,有农妇撑着伞在路旁候着,贩卖她篮中的蒿子与蕨,草绳将它们捆成一小把一小把的,还带着水珠,青嫩可喜,是早晨才从山上寻来的。三三两两的人开始讨价还价,农妇也乐得做个随意买卖,很快就兜售一空。一心记挂着要采些野物回家尝新的人,也就稍微安下心。于是,找一农家乐安顿下来,钓鱼,打牌。
在大伞下,看人钓鱼。密密雨脚,落到塘里却没声响,鱼也就不惊不跃。等鱼漂忽上忽下扯动,看钓的人有些急,但钓鱼的人一点也不急,从从容容起竿,一条鲤鱼,或者一条青鱼。几个小孩子就在网袋前窜来窜去,要来比较谁钓得多,谁钓得鱼又大些。
看钓鱼的到底不如钓鱼的有乐子有耐心。我也就打着伞去山上。沿途看到一棵桃树,吐了些嫩红的芽叶,打了花苞苞,将要开花了。这个村李树真多,一路上看到很多,李花开得甚好甚美,但每过一株仍心里要惊叹。这个季节的清雅也只有梨花堪比,一树带雨梨花,拿来说李花只需替换一个字。梨树比李树更高大一点,花远看有些分不清,看上去很像。要近看,才晓得梨花比李花开得大,花柄要长一些,且伴生的叶更多。
在半山腰看了几棵古樟树,颇有些年份了,据说一千三百多年,有些不可想象,树活得比永远都要长。过一座庙观,没进去,只在门口望了望,看着几个道士模样的人,还有几个跪拜烧香的人。以前逢庙必进,今天下雨,鞋上有泥,也就不叨扰。爬到山顶,看了一个塔,塔上写满了乱七八糟的留言,有某某爱某某一生的誓言,有自己要出人头地的鸿鹄之志向,有到此一游的留念。站在塔顶风很大,耳边有呼呼声,是不是羽化成仙都在高处大风处?这个塔有些来历,据说是唐玄宗的孙子李豫之妻沈珍珠,为避“安史之乱”,在此修行,最后成仙。
往山底看,水气笼着山林,整个天地绿意濛濛。雨中的人,也是绿色的。准确点说,不是树那种绿,而是雨洗出来的,蔓延出来的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