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前生今生或他生(上篇完)

我即一扇贝壳,天地混元,盘古初开时,便被造就生命的洋流席卷上岸,咸津海潮舔舐着,栉风沐雨吹打着,严寒酷暑难耐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知春秋几度,不识今夕几何,只管吸食天地灵气,吞纳日月精华,又经沙石打磨纹理,愈发显得亭亭物表,出尘拔俗。一天,有人俯身将我拾起,小心拿捏之余擦拭清洗,引线连缀之际面露欣喜,估摸是迎来改变命运的契机,他叫伊尹,奴隶也。翌日,一双手虔诚地高举将我毕恭毕敬奉上,直言三皇五帝尧舜治国安邦之道,闻者略为动容;转言“以鼎调羹细火慢炖”之方略救苍生联九夷伐夏桀,闻者抖擞精神,把我笑纳佩戴紧贴胸膛,亦将我周身纹理细细端详,他的眼光仿佛超越了他的时代,我能从中看到遥远的未来,外丙、仲壬、太甲、沃丁,至商纣;他的心是跃的,他的血是沸的,我能从中感受世界在脉动,兴奋、急促、婉转、沉寂,骤然又急促起来。一头受伤的麋鹿挂着我夺命乱窜,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在鹿台的酒池肉林优哉游哉的,而牧野战败,改朝换代,纣王自燔于火而死后,它就彻底迷了路,正当我惊觉自己还在原地踏步,一支铜质流矢击穿打碎了我,麋鹿应声倒地,四蹄抽搐,如柱鲜血浮起我的残骸,渐渐淹没,过顶,消融。这一击注定改变历史,冥冥中自有天意使然,一种不易磨损、得非偶然的金属货币单位已登上历史舞台,在社会无穷发展进程中承载我往日的荣光。

“情见势竭必将有变,此用奇之时,只要再坚持半月,信陵公子必能驰援长平,内外夹击,歼灭秦军,收复上党,渡西河,绕崤函,克咸阳,鹿死谁手还未可知。”主将赵括的激昂陈词响彻苍穹,云破天开换来了星繁点点,而紫薇大帝暗淡无光,应属险象环生之征兆。无数双泛绿光的眼向此聚焦投射,张弓满月搭箭引弦之声清晰可闻。我即一垒赵国布币,横七竖八闲置在中军站外,赵军主力已断粮四十六天,眼睑爬满青筋的,不堪冻馁失禁的,两股战战相偎的,带伤硬起血崩的,濒死搀扶气绝的,无不踱步凑近,用心聆听认真体会主将的“纸上谈兵”。兵者,国之大事,生死之地,存亡之道,赵括焉能不知?无非是坚定不移地贯彻维护赵孝成王的决战意志,欲毕其功于一役,可惜天不佑赵,战略层面上的热血和不屈,落实到战术执行上竟异变成轻率和孟浪,蛟龙出海之势却被秦军死死压制在一条狭长的地带,宛如逶迤小蛇。自古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赵括含着最后一口血勇,带着卫队轮番冲击,经过一场铺天盖地的箭雨洗礼,众英魂以青山为枕以黄土为衣就此长眠。虚空中,一颗血渍淋漓的人头滚落过来,一名秦卒甩净刀刃上的猩红便向我逼近,本以为是前世因果报应不爽而惊惧不安,不曾想耕战民族视我等如废铜烂铁,屈辱呀屈辱,作为等价交换物的价值被彻底否定,而敌方首级才是珍宝,是田宅,是爵位,是自由的阶梯,是晋升的通道,是未来统一六国货币、接续文明香火、奠定“圆形方孔”贯穿中国封建社会两千多年的“秦半两”,币制上的大一统,也终究难逃冰刀雪剑风雨多情的陪伴。

淮河渡口,一群残兵败勇趁夜色正准备退守丹徒,一束火把在凛冽风中受了惊,逃窜着引燃了押运的军需,一张巨掌及时拍灭了即将起势的火苗,一顿呵斥恢复了渡口的秩序,也留住江东子弟最后的体面。我即一枚秦半两,带着烫手的余温,被吴王刘濞高高抛向暗夜,浮沉起落间他求神问卜的思绪开始抚今追昔,景帝三年只赢得仓惶北顾的结局是万万不能接受的,鲜衣怒马少年时即跟随高祖东征英布,不避险阻,战功无数,故封吴王,坐断东南,高祖长吟“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此真猛士也当之无愧。当是时,彗星逆动,蝗祸汹涌,豺狼横道,蔽忠塞贤,朝廷疾怨,诸侯皆有背叛之意,人事已困顿到极限,天必将降大任于斯人也,而吴郡地方千里,带甲百万,人杰物灵,海晏河清,铸钱煮盐,薄赋轻敛,国用饶足,吴王岂非天选之人?内结骨肉之恩于神州亿兆生民,外托兄弟之义于楚、赵、济南、淄川、胶西、胶东诸王,渡淮清君侧,气吞万里虎,沿途州县多望风而降。奈何杰出的个人对历史的发展总是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先遇韩安国碰壁于梁城,后逢周亚夫失蹄于下邑,既生瑜何生亮,卿不死孤不安。细柳营的阴影迫近把飘远的思绪拉回,过人膂力顺势凌空抄起,像手格猛兽破胆掏心那般快、稳、准,蓦地,一股不可抗力将我碾压变形,那是刘濞问天知命后不服不忿的发狠用劲,或是汉初政坛此消彼长的各方角力,秦半两星辰陨落已成定局,汉五铢旭日东升远迈汉唐。“渡淮。再战。”刘濞口唇间漏出人性与兽性模糊一线的语言,诚然,他不学项羽,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

章华台边,一位衣着淡雅的小娘蛾眉紧蹙,足尖轻踮,焦急、等待、盼望。反顾,天高云淡,莺飞草长,这些有关时间流逝的景物变化无不影响着离人心中的季节。忽地,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想必是情郎走进了她的风景。我即一串隋五铢,被红绳穿心,寄托着千般不舍,呢喃着万般依恋,交于情郎手。轰轰烈烈的大业七年,忍无可忍的大业七年,隋炀帝动员全国征讨高句丽,辽水之广,何如长江?高丽之人,多少陈国!彗星袭月、白虹贯日、苍鹰击于殿上,天子之怒惊扰了西征吐浑得胜回巢不久的新婚燕尔,分飞了东都竣工刚刚衣锦还乡的冷帐鸾凰,拆散了疏通运河南北合流片晌的苦命鸳鸯。小娘泣涕别,闻说,东莱海口奉命造船,官吏监督劳役甚急,船工昼夜浸泡水中,略不敢息,自腰以下皆生恶蛆,死者十之三四,想来,心弦一紧红绳在情郎手中慢捻;耳濡,天下兵马集结涿郡,往还在道常数十万,粮草辎重填咽于道,络绎不绝,死者相枕臭秽盈路,哀鸿遍于山野,念此,线头线尾在情郎指尖麻乱一团。情郎断舍离,曩者年轻,错信“人生贵得适意尔”的心灵鸡汤,未随远亲裴矩经略西域,羁宦千里以要名爵,空有百步穿杨的射术,面对水涨船高的房价却只能感叹自己的渺小而无可奈何;今夕何夕,生逢人文荟萃财富炸裂的时代,天子御驾亲征其势甚大,若能亲手射杀高元,那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远远落后的财富增值水平之间的矛盾旋即化解!隋人大发宏图美愿,五色祥云却飘往晋阳的远天,谁都不曾想到我的姨表兄弟,开元通宝,趁我归期无望,取而代之,杀戮、和解、教化,终究还是占据流通货币的主导地位,除了添以国号、年号涂抹粉饰一层国家信用的色彩,其实,天然属性并没有我来得纯粹。惜哉!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昨夜又东风的小楼上,一桌一椅一人一杯鸩酒一纸《虞美人》。酒水中荡漾着生无可恋呲牙咧嘴的狞笑,紧接着撕心裂肺无声无息的佯笑,登时一怔,便都平静,只剩冷笑,痴痴地笑,笑与烂嚼红茸向郎唾的大周后重谱新编霓裳羽衣曲,笑与刬袜蹑足步香阶的小周后幽会相偎于画堂南畔,长袖婀娜仙袂飖,豆蔻多姿险滑跤,伸手欲护皆泡影,悲从中来难自禁,嚎啕声充闻暮野,月宛转入云回避。我即一摞南唐通宝,乾德二年韩熙载经济改革的产物,以铸铁为钱,徐铉篆其文,笔画纤细,均匀接廓,整个南国对词文的尊崇和理解其痕迹明显地遗留在我和他的身上,他就是南唐后主李煜,这位颓废的中年人。有时,颓废也是另一种美,偌大江南,没心没肺无能无识之辈何以能守国十余年。追根溯源,南唐之亡,亡于其父,中主李璟晚年穷兵黩武却战果廖廖,不仅耗尽了徐温、李昇两代强人的积蓄,而且丧权辱国,割让江淮,痛失江河鱼米、山泽锁钥之地利。唯其时也,北宋统一大势已定,后主李煜继位,苦心孤诣,兢兢业业,做小伏低,寄希望于向北宋殷勤纳贡以保全基业着实一厢情愿了。奉表归降后的三年囚禁生活平淡无奇,而失去色泽的眉笔竟能屈辱地勾画出《熙陵幸小周后》的图景,“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又怎样!是泥菩萨都有三分火气,更何况是曾经的人中龙凤!酒杯兀自滚落地面,打湿了一纸登峰造极的人间词话,这致毒之药与致美之词渗透融合产生了剧烈反应,犹如亡国破家的血泪沸然于天地无妄的雷火之巅,并把具体可感的惨痛遭遇升腾泛化,进而冲破花间派逼狭习气的束缚,获得豪放派更广泛的艺术概括力量,沛然若决大江大河,将一切并我尽行淹没。那一纸《虞美人》的墨迹渐渐褪去,涤荡溶解汇入四海八荒,经冬复历春,又将重书于赵宋交子之上。牵机药一口吃下去,人的头部会开始抽搐,幻听也跟着来了:

是谁又撞碎了一轮海中月,醉梦里长歌和万阙;

是谁又在蓬山吹那杨柳叶,六月里天涯飞白雪;

多少年,生死一笑剑歌烈;

问天下,谁能掌量生灭;

谁又在,抬头望漫天青莲雪;

谁又在,轻声说离别;

谁又在,轻声说离别。


林子先生

四月十二日灯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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