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你喜欢现在的生活么？

木头人把手伸进泡沫深处，摸索着洗菜盆里的碗碟，然后抓起一只碗，打开另一个水龙头，将碗上的泡沫粗略冲洗一遍，递给我。

我接过碗，转头看向刚从二楼书房下来后就走向自己房间的石头人，问：石头人要休息了？

木头人答：他说要冲凉去。

在我正要说哦的时候，木头人又说：他说冲完凉后，好好看书。

我收回了之前想要说的那个哦，回过头来，说了另一个哦。

木头人眨眨眼，只是觉得我的哦有些奇怪，任她怎么AI，都不可能知道我的哦其实是在两个哦之间做了选择。

你还没回答我呢？木头人提醒了我。

我假装懵逼，问：回答什么？

木头人赌气地哼了一声，一番权衡后，似乎更想知道答案，便放下我的懵逼不管，重新问了一遍：你喜欢现在的生活么？

现在是指此时此刻么？我问。

木头人又继续哼了一声：又给我咬文嚼字了。

我笑：现在明月高挂，夜朗风疏，涛声层叠暗涌，海滩上篝火明晃又暗晃，人声里欢乐起伏连绵，而欢乐人群里既有他们的放飞自我，也有他们的生活琐碎和烦恼……似乎，这一切，都没我什么事吧。

木头人用斩钉截铁的语气划了重点：我又不问他们，我问的是你，你你你，老头子，你怎么回事，越来越喜欢说奇怪的话。

我将计划用来笑的能量一次笑到了底，然后收住笑容：我都一把年纪了，回忆负重，未来无期，哪里还有什么现在？你问我是否喜欢现在的生活，不如问我是否喜欢这一生。

木头人不以为然地又递给了我两个冲洗过的盘子：欸，我说老头子，你的晚年生活不是刚刚开始么？我们刚刚接手这个渔家乐，刚刚迎接了第一批客人，我问你喜不喜欢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对么？莫非，你不打算把你的晚年生活纳入你的一生？

呃，好像，是的，我边想边说着，一边用抹布细细地将接过来的盘子擦一遍，一边搜肠刮肚试图从记忆中寻找推翻木头人的猜测的证据。

木头人哈哈笑起来：那也没关系，我可以为你写个传记啊，专门写你的晚年生活，嗯，就是这样，你要是不打算纳入你的一生，我就把故事取名为《老头子外传》，嘻嘻。

我笑：你若给我写外传，那你还怎么去闯荡世界了？正好石头人也在闯荡世界，错过了他，多可惜。

他，他闯荡他的世界，本来的计划里就没有我。

现在不是有了么？缘分这事儿……

现在是有了，虽然，是有了，但，谁又知道我有多少位置，我的位置在哪里？

所以，你才要跟他一起去，去寻找你的位置，占据更多地盘嘛。

我才不要，我要看他会给我留了一个什么样的位置，这个位置里有多少我想要的自由，我才跟他一起去。

那，你不跟他去，又怎么知道他会给你什么？

为什么，我要跟他去才会知道？

呃……

只要我在他的心里有了位置，随便什么时候与他再见时，不都一目了然么？只要是有，我总会知道的。

话是这样说，若是石头人过两天为了自己的梦想离开了，你又遇到了一个更加有趣的铁头人，那……

那说明这个世界很有趣啊。

呃……

不是么？

好吧，是的。

似乎，你的认同，很勉强？

不勉强，我笑：偶尔我也会一时转不过脑筋来，你是木头人，你只需不断地探索这个世界，不断地刷新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无需去考虑死亡，因为在AI的世界里没有死亡一说，但人类不一样，人会老会死，而且老和死是一个奇妙的过程，到了一定的年纪，人都会无力也无心去追逐那个永不止步的世界，反而会偏居一隅，以阅历去打造一个自己曾经走过的世界，然后将这个世界刻在历史的某个时刻，所以，人有时候会很在意过往，很在意曾经经历过的事，很在意曾经遇到过的缘分，曾经的选择，守护或者变心，都会在自己的小世界里牵一发而地动山摇。

木头人眨眨眼：佛家不是说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电亦如露，应作如是观，怎么就牵一发而地动山摇了？

因为梦幻泡影还有电和露都是经过地动山摇才会出现。

那最终不还是……

不，很多人都看不到最终，想作如是观，却观不了如是，所以都会在意生命中的所遇和所得，还有那些错过和所失……

等等，这不就是如是观么？

对，可，那却不是终观，人最终所求……

停停停，终观不是梦幻泡影么，它如电亦如露，如是观就是终观，终观就是如是观。

呃，我终于还是停了下来：我们说到哪里了？

木头人意味深长地笑：你喜欢现在的生活么？

我也笑：我更喜欢现在的你。

你也发现了？

发现什么？

发现另一个我啊。

什么另一个我？

以前我跟你对话，心里只有我和你，现在不一样了，我发现还有另一个我，我一说话，她就出来了，她是我，也不是我，但只要我一说话，我就知道，就在我们的周围，还有一个不说话的我。

哦，那我知道了，你已经觉醒第三人称了……

据说写故事时，用第三人称比第一人称轻松很多？

好像是吧，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