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袋装好十数粒黄白药粒,交到父亲手中,嘱咐道黄药一天两次,白药一天三次,小娃就会好了。
父亲也不太认得医生的字迹,医生咋开就咋认,再问会引得医生抱怨呢,只是喃喃道黄二白三,黄二白三,旋即再将药袋叠卷好放入上衣口袋,牵着我出了医院大门,迟疑张望朝家的方向,又朝街心方向瞅了一眼,终于牵着我朝街心走。
石板街道西侧一端紧挨医院,约摸二三十米,便走入观音寺巷,再朝前街心东拐角处,就是红旗饭店了。
我知道父亲的用意,按惯例他是要买碗米线犒劳一下我的,也唯有生病才有资格享用一碗米线。其实这次生病也没什么,无非有点发烧而已,却偏要故弄玄虚,狠生生憋出几声咳嗽,而且偏要去母亲面前咳。母亲摸了摸我额头,连忙叫父亲别出晌午工了,带娃儿看会医生吧。
怪不得医生看破不说破,只象征性地摸了我额头,叫我张口喊一声啊,便草草开了十几片药粒打发了她的病人。
多年以后我知道了那种药粒其实是维生素,再普通不过了。
多年以后回想起一生病,父亲总会牵着我去了红旗饭店,内心深处总觉得不太阳光,甚至自己逼自己有点阴暗,但红旗二字直接把这点小阴暗扫在旮旯深处去了,所以也就释然了。
馋虫和微病竟然相承相依,馋虫蛮不讲理,无赖手段无出其右,因此占了便宜,一对冤家输赢立判。鉴于馋方胜利,也居然盼望生点小病。
离红旗饭店还有分把钟路程,米线香味儿就隐隐移来,我能清楚闻到肉香味里裹挟着一缕细葱芫荽味儿,细葱芫荽还是今天新采的,并不是昨天的残剩食材。于是鼻翕张狂放肆起来,馋虫猛攻脑门,猛吞一口唾液,窃想这烧发得真值,带来了好福利,脚步竟走到父亲前面。
父亲略微一怔,旋即额头皱纹一阵舒展,也加快了脚步。
红旗饭店大而敞,摆放四五张方桌,父亲带我入坐了最里边桌子。桌面还潮湿着,长条凳子倒也干净,尚有余温,想必刚刚有人吃了米线离去不久,暂时得个空闲。
父亲付了米线款,一碗,一毛三加二两粮票。
白帽大婶一脸福相,有点奇怪,咋父子俩只买一碗米线?也不多问,手法倒是娴熟无比,评个劳动模范匠艺师傅之类的绰绰有余,一勺热肉汤,一小碗米线,一调羹肉屑,一撮碎细葱,再渐次盐巴、味精、辣油,一气呵成,麻溜速度让人目瞪口呆,要命的是最后还撒几颗白炒芝麻,挑几瓣风吹豆豉豆,冒热气端来我面前,再奇怪望父亲一眼,便到灶膛处与伙伴聊天等下一位了。
我也奇怪望父亲一眼,说爸爸你咋也不吃一碗?父亲喉节一动,只说我不喜欢吃,却将视线移向饭店外了,遂干脆到饭店外面等我。
于是便我一人独享,久违了,热米线!白芝麻携手了豆豉豆,芫荽应和了细葱,再点缀上一点红辣椒油,正好黑白绿相间, 油油漂于汤上,真要命了,不知哪个味儿家伙发明的,简直神来之笔,美食亦美看!今一直在回忆那时的米线咋那么美味,肉汤肉屑,细葱芫荽,芝麻豆豉,普通几味佐料而已,简单朴素,搅和一起,竟能倒腾出如此高端人间烟火味儿。
刚才的浓香丝丝钻鼻,现在的鲜甜下肚,生病主题已然悄变,生病婉成美食,心头荡在天际,时光生香,魔力难耐,米线根根丝滑,软入肺腑,喝上一口鲜汤,嘶嘶溜响。原本是记着母亲时时劝勉之语:吃东西要斯文点,但在如此索命美食之前,估计任谁再怎么有坚定意志,也只能手下败将。
然而父亲胜了!胜利之秘诀显而易见,远离这个瘟神,不见了还不行么?
馋虫终于有了败的迹象,却仍在不屈不挠作最后挣扎,而弹药也快将告罄了。实在难舍,浑忘了母亲语录,索性一股脑入了肚,还沿碗圈团团舔上了一遍,洗过一般,碗边最后一点细葱花芝麻粒也终于告别人世。
一毛三加二两粮票圆满无缺完成了它们使命,汤汤水水没有丝毫浪费。
米线扫完,遐思余味,心里窃想,要能做一只如此的粗瓷土钵碗顶好,总是滚圆肚皮,总有鲜热米线,总能满盛满食,总是体面一等,一只幸福的粗瓷土碗!
生活仍在继续,偶尔仍会生病,生病尽头可以是一碗米线。一碗米线,一点插曲,仍可具追求意味,有追求理念也算是有意义的人生吧!
2024.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