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我们,分手吧
1
快傍晚的时候叶秋送英子回家,那是505路车的终点站——平安街,位于一个城郊小镇的主街上。可从上车开始英子就一直埋着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通红着眼睛双手紧紧攥着包。
“小英,相信我,我会等你,”叶秋双手捧着她的肩膀,“就当我先到大学给你探探路啊,等我站稳脚跟再接你过来。”
叶秋脸上堆满了笑,目光灼灼,看着英子的眼睛。
可是英子却像逃避一样把视线移开了,脸上蒙着一层看不清的朦胧神色。
二人下了车,英子还是一言不发地跟着叶秋站在路边,叶秋要在这里等人。此行他有两个目的,一是送英子回家,二是答应幺爸去驾校试车。
幺爸大概还是在乎叶秋的,很早就跟他提起过希望他利用这个暑假的时间把驾照拿到手,多一门技艺傍身总不是坏事。
距师傅开车来接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叶秋有些焦躁,他已经对英子这样的沉默有点儿不耐,问沉了也不回,如同一个木偶般毫无反应,叶秋顶不喜欢这种被心爱的人排斥在外的感觉,似乎是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叶秋从来都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
“你回家吧,别多想。”叶秋已经希望英子快些离开了,他还不想和英子在一起的时候被熟悉的人看到,那些人总喜欢把这种事情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或是无聊时候揶揄嘲弄的对象,他们都认为这只是一场小孩子玩过家家一般的游戏,如叶秋的姑爷就是这样想的,叶秋也不想再和他们争辩,他并不相信这种认真只会是一场毫无意义的游戏。他懒得浪费口舌去解释。
“你快回去吧,等会接我的人就到了。”
看英子还是低着头,沉默着,叶秋开始催促了,他甚至推搡着英子让她快些走,他为数不多的耐性在这个炎热的下午被炽热的阳光蒸发殆尽。
英子在前半走半停地迈着步子,叶秋搡着她的背和她一起转过了一个小巷。
“我送你回去。”
见英子始终不愿走,叶秋直接拽过她的手,拉着她要往前走去。
“哥哥……你忘了?我家不是在这边的。”
似乎是被抓痛了手,英子轻轻呼唤了一声,怯生生地说道。
听到话,叶秋这才一拍脑门反应过来,自己怎么连这个都忘了,以前不是有来过吗?他松开了英子的手。
这一次,英子没有再让叶秋催促,她挪着步子,一步一步往街道的另一边走去,但走得很慢,还不时地停下,侧过身子往回看看。
在她回望的那一瞬间,眼睛里分明闪烁着些湿润透明的东西,亮晶晶、水汪汪的,在阳光下透着光。
她还是紧皱着眉,但又与往日不同,是中间向两旁分散的,额顶聚拢的肌肉向两侧耸拉——仿佛挂着悲伤,很浅很浅的眉毛在额上画着两道好看的弧线,颜色很淡,她抿着嘴唇,鲜红的唇含着一分苦涩,两侧的嘴角微微向下,似若欲言又止。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叶秋看着她走远了,看着她三步一回头地慢慢远去并最终消失在人海。他心里突然有点后悔了。
但他还是收回了伸出去的手。
毕竟以后还能再见面的嘛!
是的,一定会……
2
在驾校学习的日子时间已经变得很紧张,临近暑期学车的人也变得极多,有时候一个师傅就得同时带上好几拨人,并且还得彼此分开在不同的时段里学习。轮到叶秋这拨人的时候驾校正好到了招人的高峰期,叶秋得每天五点半不到就站在马路边等待顺路的师傅开车来接,这样的学习会一直持续到晚上八点,好在叶秋认真肯学,掌握起来速度极快,再加上同期学习的又多是一些有着共同话题的学生,因此虽然累点儿热点儿,但在驾校几天下来的生活还算是有滋有味。
但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学车的这笔钱是幺爸出的,记得在报名体检的时候就因为视力差点没过而和幺爸吵过一架,幺爸说都是玩手机害的,“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她说这话时脸上总挂着一抹遮掩不住的得意和鄙夷,可叶秋想说自己高三压根就没怎么玩过手机。感觉这像是一种上位者的施舍,是幺爸看在同为姊妹的父亲薄面上才给他们家的恩赐,所以叶秋不允许自己再犯错误,他要全部一次性通过,因为失败而去找幺爸再要一次补考的费用对他来说只是一种更大的耻辱。
但这段时间里压力不是仅有驾校里的学习,还有填报志愿上的事。
志愿的填报其实在高考分数下来后不久就可以开始了,但叶秋却迟迟没有主意,若是考得是真的好,那在众多学校中或许也不过是随便选择的问题,但对于他这一类的平凡不优却又无比向往大学的学生而言如何选择就成为了一件无比困难的事。不高不低的分数是让人最难抉择的,但家里人只偶尔才说道几句,最后还是让他自己做决定,这样他们就不会有任何因为其所提出的建议而为后面产生的恶劣后果而承担风险的可能。在外打工的父母也以没有文化为由全然不管这些,但诸如幺爸之类的好些人又似乎是抱着一副看好戏的模样,大概是为了让他们日后能够说出那句“叫你当初不听我的话,现在知道了吧”作铺垫吧,又或是为那句“我就说……”埋下伏笔,好映衬他们当初的英明。
今年的二本线是等于往年的三本线的,因为今年制度改革已经将此两个阶别都已统称为二本。只是明面上没有了,暗地里二本和三本的分别依旧存在,最大的区别就是两种院校的学费不同,一个公办一个民办,一年的学费一个是四位数一个是五位数。对于家境不好的学生而言若是分数达不到,或许辍学打工就是唯一的路了,而叶秋的分数应该刚好介于往年的二三本线之间。
“哎,若是高考时再多拿几分就好了……数学最后那两道选择题,平时都选B的,为什么这次选了C?”
有时候甚至会神经质地在那儿发问,面对着不可能改变的事实人总会幻想着改变一些不可能扭转的过去。
语文也考砸了,文综选择题错了太多,哼——,那些古怪的题目,还有英语,看来自己是没这个学习单词的天分喔。
但叶秋也只会发发牢骚,他也知道那些已经发生了并被宣判了结果的事是不可能再改变的,就像板上钉钉不会再有任何差移。
可是这样该如何选择的压力还是像一座大山一样死死地压在了他的身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还有那些来自家族的压力,他们虽然表面上说着不管不问,可私底下却议论纷纷,那些流言蜚语,那些肮脏丑陋的议论和嘴脸,就像蝗虫啃食草原上的植物一样,铺天盖地般袭来,眨眼间就把一切啃掉只剩了荒芜。
砰——
不知是谁不小心把杯子弄到了地上摔碎了,紧接着屋里传来了生气的说话声。
“你说,这种学校上了有什么用?还是个三本,是钱多找不着用处吗?”
叶秋听出来了,是姑爷的声音。
“哎呀,既然他想读那就让他去读嘛……”说话的人是幺爸,叶秋心里突然涌起了一些暖意,原来幺爸还是对自己好的,但紧接着的一句话却又让他如坠冰窟,刚刚涌起来的暖意在那突如其来的寒冷之下被包裹着,湮灭了,“管得他的哟,就让他去搞,哼——,看他能搞些什么架子……”
外面议论纷纷,大致就是围绕着这个观点分为了两个阵营,有人支持姑爷,有人支持幺爸。但短暂的争吵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大姐就推开门走进了里屋,望着一脸落寞的叶秋说道:“秋,你有没有想过学门手艺,就算不去读书也一样能赚钱啊!”
叶秋沉默了,但这沉默并不是因为他赞同大姐的建议,而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和心思去反驳这一类的话,何况在反驳后往往还会遭受反击以此给心理上的包袱更添上一层负担。
赚钱?仅仅只是为了赚钱吗?活着就是为了钱吗?
叶秋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面对,这个世界确实是有许多人是把赚钱作为成功与否的第一要义的,你没有钱那就是一个失败的人,可叶秋满脑子想的是远方和梦想、自由和爱情,那些世俗的、繁重的想要把他拖拽住从自由的天空拉下来的负累都是他所不屑的——可他终究还是要被束缚着,拽下深渊。
赚那么多钱干嘛呢?如果你连幸福的生活都没有,如果你连活着都是不开心的话。
叶秋还是只有寄宿在幺爸家里,除此之外他别无去处。
“你知不知道?为了你我遭受了多大的压力?”吃过晚饭幺爸把叶秋扯在一边,对他说道。
“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从小伴随到长大,这句话仿佛就刻在生命里,时刻伴随在其左右,以前叛逆的少年郎会凭借着沸腾冲动的热血去怒斥这些不公正的评价,但现在他却只有沉默,在庞大的家族压力面前,他是个弱者,他给自己的家人带去了负担,他是个罪人。
而那些罪状在各个亲属数不清次数的多番叮嘱之下也时刻提醒着他:他是个罪人。
像被押运的古时囚犯,由狱差在脸上刻下引人注目的刺字,从此携带一生,到哪儿你都是个罪人。
3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英子打来电话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并且每次一聊就是一两个小时,每次倾述的大概都是一些压力繁重的话。
英子说她可能只能去上个专科了。
隔了两天她又来电话说,她可能要复读。
电话里她就像个孤独的无所依靠的小女孩,每次都希望叶秋能够陪伴她久一点,再久一点,她甚至跟叶秋说过希望他每天都能给自己打次电话。这种压抑和迷茫的感觉叶秋感受的其实也并不少,那些来自家里,亲朋好友们施加给他的压力时刻都像座大山一样压迫着他的神经,但他还要伪装出洒脱高兴的样子去安慰另外一个人,因为他实在是不能再把这种负面的、阴暗的情绪传递给她了。
他为英子唱了歌,虽然唱得不好他还是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去练习。但英子听完跟他说:如果你是脱稿唱的就更好了。叶秋有点失落,英子好像是变得挑剔了,她并没有理解叶秋的良苦用心。
突然有一天英子在电话里问他:如果要在爱情和梦想之间选择一样的话,你会选什么?
叶秋几乎脱口而出的回答:梦想。
他似乎已经是在英子数日来的取闹之下失去了耐性,他甚至觉得这样的问题根本就是毫无意义嘛,梦想难道就一定和爱情对立吗?真正的爱情难道不应该是能够促进彼此共同成长的吗?他甚至觉得是英子太矫情了。
可是电话那头的英子似乎很生气,她挂了电话,这是以前叶秋才会做的事,现在英子也学会了,这样的寂静持续了数日。
一连数日,叶秋都没有再接到英子打来的电话。
已经记不清是具体的哪一天,只是依稀记得天空中堆满了乌黑色的云,正是炎热的夏日午后雷雨即将到来的征兆。
在大姐家的客厅内,叶秋起身去关上窗户,风很大,呼呼地吹着,外面街道上随处可见被风裹挟吹散在空气里飞舞的塑料袋和灰尘。
突然电话响了起来,屏幕上亮着的是与英子的合照。
“小英!”叶秋第一时间接了电话,本来他还想着要不要继续伪装一下高冷的样子,故作自己也在生气的模样呢,但刚一拿起电话,看见了手机屏幕上以英子的面容作为桌面的那张照片,他心里之前还有的那些隔阂顿时都如同融化的春雪般迅速消逝了。
他还是掩盖不住激动地拿起了电话,半个月不见,好几天未再听到她的声音,其实他所有的不思念都只是装的。
叶秋拿起电话的手都在微微地颤抖。
“我们……分手吧。”
……
砰——,很细微的声音,叶秋分不清这声音是来自哪里的,总之是听到了。
大概是天上闪电撕破乌云的声音,大概是惊雷在天空炸响的声音,但那两种声音明明都足以震撼人心。叶秋思寻了许久,才终于发现原来那声音是来自身体里的,来自胸口处,来自那鼓动全身血液涌向全身的两腔心室,在惊天的雷声也同时响起的那一刹那,他竟然没有分辨出声音的源处。
虽然只是很细微的一声轻响,但对他的影响和震撼却已经盖过了在天空中嘶吼震颤大地的雷鸣。好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边碎掉了,破碎成一块一块的残片,在黏稠的血浆里随着胸腔愈来愈慢的跳动被推向了千肢百骸,也把强烈的痛楚和麻木带向了全身。
“你……在说什么?”
胸腔里的跳动在某刻突然归于静止,吸入身体里的空气仿佛都在此时化为实质,凝固了,哽塞住了整个的呼吸道,叶秋已经感觉到喉咙开始发痛,像是吞下了一块石头却又咽不下——
他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咔擦——”,又是一道闪电划过了乌云笼罩下漆黑的夜,刺眼的白光照亮了叶秋那双睁得通红的眼,红色的血丝弥漫在黑色的瞳孔周围,仿佛要把整颗眼珠牵引着拽出眼眶,只在一瞬间的照亮之后那双血红色的眼睛又重新被漆黑笼罩,沉没在黑暗里。
“我说……我们分手吧!”
似乎是担心听这话的人不愿相信,电话那头又再次重复了一遍,冰冷的声音稍微顿了顿,但仍旧听不出什么感情波动,又或许是伪装得太好。
窗外终于响起了雨声,淅淅沥沥,是雨点砸落在泥土里的声音,还有窗户上、街上、人家的屋檐上,叮叮咚咚,敲着轻响。
先是很小的几声,局部的,偶有砸在玻璃上的脆响,到后来慢慢就变成了很大的一片,哗哗哗地,漫天都是,好像是有一片大海被人从天上直接倾倒了下来,哪样都有,直的歪的斜的,随着席卷而来的狂风一起变换着舞姿,街上的行人都被这雨砸痛赶紧逃入檐下,有街上还未来得及收拾的小摊铺子,那些遗留的斗笠和板凳就被肆虐的狂风裹挟着,拖拉着在街上游荡,有时会被扔到好几米高的空中撞在路边的电线杆上,然后再重重地摔下来。
很快,街上就没有人了,偌大而空旷的街道上就只剩下一朵朵密集绽放的白色雨莲,狠狠地砸向地面,又四散飞溅到空气里,然后与四周激射的水花撞在一起。
放眼望去,一片泽国。
那泛滥的世界,那荒芜的世界。
那仿佛酝酿着无限悲伤的气息似乎也在心底开始植根了,同这肆虐的雨水一起,开始泛滥。
“啪嗒、啪嗒……”
什么声音?雨水的开始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叶秋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拭下一把湿润的泪来,满手都是,黏滋滋的,他低下头看,发现地上也有一摊湿润的印记,渗进了地板间相连的沙里。
眼睛里的血红开始褪去,慢慢转为茫茫的白,看不见灵动和生机,像一个突然失去支柱的木偶。电话里还重复着“嘟、嘟……”的挂断音,仿佛有一个曾无比熟悉的世界就要从此离去了,从此与你无关,从此杳无音讯,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塌陷了,崩毁了,那些曾笃信过无比坚实的东西,此刻就像脆弱的水晶般,碎掉了,一直以为那是最坚固的东西,没想到它其实是最易碎也最难恒久的,在时间的流逝和现实的冲击面前,它们实在太脆弱了。
叶秋抬起头望向天空里的云,那团积攒涌动的黑暗啊,似乎就盘踞在头顶周围,不断积蓄着能量,一点一点,向下压来,吞噬掉一切的星空,吞噬掉一切的光芒,那些星辰和阳光,仿佛都会在这强大的压力下被碾压成齑粉般的存在,没有东西能够逃离。
少年目光涣散,眼睛定定地望着头顶的天空,任由那呼啸而来的黑暗将其一点点吞没……
而那颗胸膛处鼓鼓跳动的心脏,也在这黑暗的拥胁之下,趋于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