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还没放下手中的筷子,只招呼着自己人,“要等的人来了。来,再吃几口,吃饱了才有力气陪着做戏。”
他话音未落,喧嚣声便倏尔冲了过来,好似一股巨浪,冲击着单薄的帐帘。帐帘起起伏伏,被好多只手拉拉扯扯,最终还是被掀了起来。门外站着个男人,一把山羊胡子已是有些凌乱。但从他衣袍的料子来看,他在魔族地位十分高。
那是个面善的男人,即便做了一脸的凶相,也着实不怎么吓人。是以,玄烨连头都没抬。
那一把山羊胡子还在微颤,“我听说,今晚竟有人壮着狗胆想碰我的人?”
玄烨这才放下了筷子,抬头去看他,“什么叫你的人?”
山羊胡子狠狠抖了一抖。
玄烨接着道:“在这魂萦梦绕处待着的人,都是无主之流。若要较真,那这人也是天鸢娘娘的。筱魔君又是哪里来的底气,跑到我跟前无理取闹?”
筱魔君虽然看起来不算老,但因着那一把胡子,也着实是显老了一些。
门外挤得里三层外三层,全都是来看热闹的,连一个劝架的都没有。
玄烨见他脸色铁青,倏尔一笑,“筱魔君地位尊贵,来这烟花柳巷本就不体面。你该藏着掖着点,怎还能在这种地方当庭广众与人置气?”他看了看帘子处挤着的人,“我奉劝魔君一句,此事闹大了对你的坏处更大些,还是请回吧!”
筱魔君脸色略显狰狞,但因着他生来面善,是以也着实不怎么吓人。
他原地杵了好一会儿,明显心有不甘。遂往琴旁一望,望见美人哭得梨花带雨摆明了也是不情愿,他更挪不动步子了。
强敌相遇,还互不退让。这么个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下,就连魂萦梦绕处的主人都缩着脖子不敢出来打圆场。
“怎么?不走吗?”玄烨脸上的神色更冷漠了几分,嘲讽道,“难道筱魔君还想留下来一观春宵?”
筱魔君的脸色也随之更难看了,白得发青。他不退反进,索性直接在桌边坐了下来,一副杠到底的形容,“既然你执意与本王作对,那又何妨!”
门外众人哪里想到筱魔君为了个勾栏女子竟能执着到了这种地步,在感佩他一往情深的同时,也唏嘘他倒霉得一次遇上了三个情敌。
玄烨对上了他的目光,亦与他对峙了少顷。末了,他厉声对着门外道:“怎么?你们也想一睹为快?”
门口那些看热闹的虽然有钱,但也惜命。今晚筱魔君头顶长草,这种事情可不方便被人瞧见。正所谓见着有份,若是再杵着不走,那就真的要白得这一份血霉了。
看热闹的聚得快,散得更快。也不知是谁最后一个走的,还体贴地替他们把帘子给合上了。
杠上的二人索性又杠了一会儿,直至相互心有灵犀地都轻叹一笑。
上原的目光在那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复又回到了那盘已经快见底的鱼上,平静地下了筷子。
筱魔君道:“今晚这戏做得着实是不易,本王都把这张老脸给豁出去了。”
“这样才能保住莺啼的清誉。”玄烨递了一盏茶过去,“今晚时辰宽裕,魔君且先缓一缓心气,我们好好聊。”
筱魔君接了茶盏,转而看向莺啼,“今晚这场戏,你受苦了。”
“不碍事呢!经此一闹,想来母亲也不敢再往我身上动脑筋了。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烨帅呢!”
筱魔君笑了,面色和蔼,满面的怜惜之情,直叫一旁的幽邢看得一头雾水。这哪里像是在做戏的,怎么看这二人都有一言难尽的隐情。
“莺啼啊!”筱魔君唤道,“你来!”
莺啼十分乖顺地便走了过去,遂跪拜在他的跟前,恭敬孝顺地道:“爹爹安康!”
幽邢猛地咳了起来,差点没把自己给呛死。
一旁的上原这才开了口,“听闻筱魔君并无妻室,这姑娘……”他看了看正起身的莺啼,“是何由来?又为何落到了这般险恶之地?”
筱魔君这才对上了这位南沙军的主帅,面色依旧十分和善,“这便是原帅吧!”他朝他作了一揖,“久闻大名,却不曾有幸见过。幸会!”
上原回了一揖,淡淡道:“我在魔族的名声可不怎么好。”
“那委实不巧了。”筱魔君笑了起来,“我这个人从不注重什么显赫名声,不然也不会同烨帅狼狈为奸。说实在的,本王在魔族的名声其实也不怎么好。”
对于筱魔君这番自贬的说笑之词,玄烨一笑了之,“一群臭名昭著之人聚在一起,才能惺惺相惜。”他继而指了指幽邢,简单道,“他便是我那副将。”
筱魔君笑得十分客气,半点魔君的架子都没有,他抬手朝着他便又是一揖,“总听烨帅夸你,终于见着活人了。幸会!”
幽邢笑得有些干,只得赶紧回礼,“幸会!幸会!”
引荐之词便在这平和的氛围下结束了,筱魔君这才把话题引回了上原方才的那一问上。
“莺啼是我的亲生骨肉。”他叹了叹,叹出了万分愁苦,“此事说来话长……”
玄烨在一旁幽幽接道:“毕竟是你的家事,本帅不便多嘴,是以并未同他们提起。今夜虽然时间宽裕,但你也只能长话短说。我们还有好些事情需得赶在天亮前商议。”
筱魔君点了点头,“莺啼的娘是本王侍女,虽出生低贱,但我俩自幼相伴着长大,便生出了情义。当年她怀上了莺啼,这件事情便瞒不过去。我父尊得知后勃然大怒,便将她娘关了起来。即便当时她娘已是临盆将至,我父尊也决意要连同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并处死。”他顿了顿,追忆着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彼时,我与烨帅已是交情匪浅。我也没有其他人可以商量,便寻他求助,做了一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烨帅把莺啼交给淮信府上的一对家将夫妇抚养,一养便养到了烨帅出事之时。”
说到此处,莺啼已是跪坐在了他的脚边,伏在了他的膝头。筱魔君不禁怜爱地抬手顺了顺她的头发,满眼尽是柔情。
“地牢中条件简陋,莺啼的娘没能熬到莺啼足月就没了。我便是因着这件事,叫我父尊给厌弃了。这才有了我弟弟继承尊位。但直到烨帅出事,我才知道原来当年之事我那兄弟竟全都知道。”他说到此处,眼中的柔情已是被仇恨所取代。
幽邢不禁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他继承尊位后,逼迫莺啼的养父母将她送到了这魂萦梦绕处。”他咬着牙道,“他从小就是凶残阴毒的性子。他若是瞧谁不顺眼了,定不会杀了了事。他会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他悲哀地笑了起来,“对付我,他用的也是这一招。他害死了我的心爱之人,夺了尊位,又将我的骨血送进了这窑子……”他顿了顿,“即便如此,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他派人一直盯着我,袭击我,却又留着我这条命。他就是想让我终日惶惶不得安宁,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战战兢兢地过完这一生。”
“难怪筱王府日夜巡卫不断。”幽邢啧啧唏嘘,却又惑从心生,“他为什么要这么对你?你们可是亲兄弟!”
“大约……”筱魔君精疲力尽地道,“大约便是由于我比他生得早了些吧!我挡在了他追逐名利的道路上,而我不巧又是没什么心眼的。至少我对这个弟弟并没有多少设防。”他叹了叹,“这都是我的错。说起来,烨帅也是受了我的牵连,才会沦落到南疆去当个粮草将军。”
玄烨给他添了碗茶水,心平气和道:“我落到今日的境地也是我自己当年大意了,怨不得他人。魔君无需自责。”
当年玄烨到底是怎么从都城帅位上被赶下来,继而被打发去了祷过山,他从未与任何人提过。即便是上原与幽邢,他也只字未提。
邻座的二位都是聪明人,筱魔君的三言两语便让他们明白了当年玄烨被魔尊弃用是因为他跟错了人。
筱魔君满脸沧桑,“我知以你的为人,定然会这么说。但倘若现在为尊的是我,魔族也不会是这般内忧外患的困境。”他转而看向上原,“南沙军以及你本家南丘军也不至于在南疆吃了这么多年的苦。”他遂自嘲一笑,“不过像我这种心无城府之人,是也不配继承尊位。”他抚了抚莺啼的发顶,愤恨道,“但莺啼又有什么错!他是本王的骨血,是这魔族的公主。凭什么要在这里过这种低贱日子!”
“没事的,爹爹。”莺啼轻声呢喃着,“莺啼不委屈。虽然自幼便离开了爹爹,但这些年来,莺啼一直都得爹爹的照顾。烨帅与淮伯伯也都护着莺啼,教莺啼识字,教莺啼魔道术法,用以防身。”他遂抬头看向自己的亲爹,“待到此事尘埃落定,莺啼就能回到筱府,承欢膝下了。”
“你是个好孩子,像极了你娘。”他信誓旦旦道,“待到柳暗花明,你该有的,爹爹全都会补偿你。你会像映岚在跋王府那样,堂堂正正地做本王的公主。”
“能不能有这一天,就得看接下来的这几个月了。”玄烨直言道,“以现在我们的处境,拖不起。”
筱魔君突然有了谈正事时该有的严肃与慎重,“我出门前才得的消息,据说魔尊今晚召见了穆烈。”
“西疆战事不冷不热,魔族上下又在挨饿。这正是妖王想要看到的,如此他才有与魔族开价的资本。他坐不住,魔尊自然也坐不住。就连魔尊都坐不住了,穆烈就更别想在府邸逍遥地过好日子。”玄烨继而也端出了谈正事的端肃,“今夜我们便得将这盘棋布好,为日后做完备的打算。”
帐帘处悄悄地封上了一层魔障,将里面的谋议之词掩得彻底。
适时,玄月当空,晚风逐着黑云,往西逃窜。
同一片天空下,却是截然不同的天色。青翼山正当头被雨水浇着,浇得山头一片浓重的墨绿色,格外沉重。
南沙军在东坡扎营,而山脊的背面便是妖族的驻扎之地。左右逢敌,留给翼天翔和他的北枭只剩下了前后这两条路。往前进,便是神族的恒水。往后退,就只能退回翼族去。翼天翔进退两难,只能占着青翼山南坡的一片空地拖时间。
雨下得实在太大了,在青翼山对峙的三股势力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在这个鬼天气里按兵不动。
魔族地界最西面的青翼山并不如蛊雕带回去的信息中描述得那般太平。半个月前,当南沙军赶赴这西疆地界处时,妖族已经压着把北枭过了青翼山。
青翼山是一片荒山,放眼百里都没有一缕炊烟。青翼山靠着恒水北岸,雨水丰沛,滋润着野物生长。虽是一片荒山,但青翼山物质尚且还算丰富。邯羽领兵抵达后才终于明白了妖王图涂那老东西为何一直盯着青翼山垂涎三尺。
魔族族人大多生活在招摇山附近,那里离魔都城更近。青翼山往东十余座山峰虽都是魔族的地界,但越靠西面,人越少。魔族的人都爱热闹,这荒山僻岭的,干什么都不方便。但妖族的腹地惑西谷离青翼山并不远,即便是癸乙领兵东进,也不过是半日的脚程。青翼山这么一座在魔族无人问津的山头搁在图涂的眼里,可不就是一个香饽饽!
南沙军的主账内,空气湿漉漉的,带着浓重的泥腥味。烛火燃得摇摇晃晃,勉强将这座简陋的主帐映亮。
“操!”邯羽叫骂了一句,“你他娘的轻一点!”
蒯丹边忙活边道:“你这伤口都化脓了,福齐说这药得换得勤些!”
“昨天伤了这么多兄弟,绷带都快不够用了。”他一咬牙,“老子年轻,皮糙肉厚,这点伤算什么!”
“小伤不好好处理,等烂到了骨头,就算那碎嘴子神医在这里,也还是得把你这小臂给截了!”
邯羽瘪了瘪嘴。
昨日半夜,北枭趁着夜色突然往西面猛攻,想要突破妖族的防线往妖族地界逃窜。妖族的大将癸乙不愧是个财狼成精的,狡黠又凶狠,顺势就把北枭往东面的南沙军营地赶,叫魔族阵营不得不在半夜爬起来陪着打这一仗。
沙家军在青翼山的营地驻扎不过十来天,什么都仓促,就连主帐,都是邯羽和蒯丹共用一个。营地布局委实草率,远不及柜山营地里那般井然规整。夜遇突袭,南沙军的营地里一片混乱。邯羽整军整得仓促,那一仗也就打得仓促。
妖族的目的是想要青翼山,甚至远不止青翼山那么简单。癸乙这一计顺水推舟,想的就是重夺青翼山东坡,把一切回归到南沙军还没来之前。
东边这一片山坡是邯羽好不容易才打下来的。彼时南沙军刚赶到,便鹿不停蹄地顶着北枭的脊梁打了这一仗。他用北枭来做冲锋的矛,亦把北枭夹在了中间,让他们成为南沙军的盾。
北枭自然不甘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为他人利用。翼天翔带领着鹤鸿鸣将北枭往南撤。他不敢往北,因为那里是神族的地盘,神族的西南守军就驻扎在恒水北岸。
往南似乎是北枭唯一的退路,然而南坡的背后,还有翼天飞或翼天存在虎视眈眈。但翼族现在正逢内乱,对于北枭而言,只要活着,总还有希望。
三军便这样在青翼山僵持了下来。邯羽深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无论当日在南丘军的营地里,玄烨把话说得有多么难听。但不可否认,玄烨说得还是对的。这僵局拖得了一时,却拖不了一世。就像当年的柜山,总还是得想法子化被动为主动才行。更何况,现在的南沙军比起当年在柜山来说,更没这个资本耗在青翼山与对手周旋。
蒯丹还在给他的左臂换药包扎,而邯羽已是头疼地揉上了自己的额角。倘若再这么下去,他也只得将南沙军的脸面一扔,给对方来一招诱敌深入了!
蒯丹见他眉心紧锁,担忧地问道:“怎么了,头疼吗?”
邯羽唔了一声,“眼皮子老跳!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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