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军
楔子
“青春,是与七个自己相遇:一个明媚,一个忧伤,一个华丽,一个冒险,一个倔强,一个柔软,最后一个是成长……”
沙伊朵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当然不知道这是谁写的,但他确确实实是青春过。既然青春过,他必然与七个自己相遇过。但他不这样认为,他觉得写这句话或者说这句话的人经历不够多,活得不够惨,否则不会这样写,也不会这样说。
沙伊朵深深知道,青春还有自卑和恐惧,当他知道自己播下的罪恶时,不应该来到这个世上;他会玷污一花一草……青春还有无奈和不甘,当他含冤入狱时,这个世界没有人会理解他。在世人躲避他的同时,他也在逃避世人。他不知道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他只想在黑夜里静静的死去。他不需要别人为他收尸乃至安葬。他希望一阵狂风把他卷入大江——那是一个比较干净的地方。
在他走出监狱的那一刻,他不觉得阳光是明媚的,他希望回到监号那间小屋,尽管那间小屋锁住了他的自由,他也毫不在乎,因为他本身就不需要自由,自由从他出娘胎时就弄丢了。既然出了狱,报复就是快乐的天使,报复仇人越惨,他就越快乐。
他认为酒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它能让自己忘记曾经的伤和痛,它不管你的身份和地位,只要你爱它,它就会拼了命的爱你。
当他觉得自己就这样在浑浑噩噩中死去时,天使却走到了他的身边……
一
在省城通往A市的高速路上,一辆黑色的“红旗”牌轿车向A市疾驰而去,把一路的景致抛在风尘之中。
司机后排坐着一个年约五十来岁的男人,国字脸,稀少的头发统一往后奔,微闭的眼睛上方,两条卧蚕也在安静地休息着——都不想打扰对方。
前座的司机赵凯一边专注的开着车,一边小声问副驾驶座上戴黑框眼镜的中年男人:“马秘,咱们要不要跟昆山书记的秘书通个气,这样搞突然袭击怕是不太好吧?”
马秘书摘下眼镜,揉揉眼睛,又把眼镜戴上,然后悄悄往后排座瞄过去:只见后排座上的人闭目养神,并未熟睡。只得向司机噜噜嘴,摆摆头,示意他不要再问。
司机赵凯也明白,他这是多事,作为省府机关的司机,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说的不能说,要做一个合格的“哑巴”。可是,往常他们下来,都要事先通知市委,让市委作好接待准备工作。今天却烟消火灭的。倘若昆山书记们不在市里,那不就尴尬啦?他有些担心,毕竟和昆书记他们都熟得很。
而马秘书心理有数,这位上个月才空降到任的方仁省长,今天叫他安排车的时候就特别强调:不能通知市里。他说:“咱们通知市里,等于老师给学生开卷考试,能看到学生的真实成绩吗?另外,通知下面就是搞官僚主义,劳民伤财,乱党风党纪。
对于方仁省长说的这种官僚,马秘书再熟悉不过了。以前他们陪领导下基层,一般要提前两三天跟下面通气。下面呢,这两三天什么事都不干,就干一件事,搞街道卫生,让环卫工人把路冲洗了一遍又一遍。下榻的宾馆更老火,通常会按照领导的喜好布置房间。有个五星级酒店为了满足领导的喜好,花了好几万布置总统套房,结果呢?由于领导临时调整计划,不来了。银子花了不说,酒店上上下下忙活了好几天,老板真是哭笑不得。
此时,位于A市城市综合体,市政大楼西侧的会议中心,全市首次“精准扶贫总结报告暨表彰大会”即将举行,各区县代表随着进场音乐的响起已经陆续签到进入会场。三百人的会议大厅此时人头攒动,彼此熟悉的都互相点头打着招呼。
主席台,红色的背景墙上,平平整整的挂着红底白字的会议主题标语:“A市2018至2019年度精准扶贫工作总结报告暨先进个人表彰大会”,十面红旗分别斜置在背景墙两侧,使会场增添了几分庄严和神圣。
市委秘书长徐忠亮进入会场,穿过中间过道,时不时跟来参会的人打着招呼,向主席台走去。他从前到后,再从左到右扫视了一下会场,眉头忽然间皱了起来。他拿起无线话筒对着会场喊道:“沙伊朵来了没有?沙伊朵……”他接连喊三遍都没有人应答。“以那镇的余大富镇长到了没有?”他接着喊道。
“到了。”会场第三排最边上站起一个皮肤黝黑的“板寸头”。
“麻烦你过来一下。”徐秘书长冲着余镇长说,脸上带着微笑。
“沙伊朵呢?你见着没?”徐秘书长见余镇长到了跟前,连忙问道。沙伊朵是余镇长镇上的人,在会场见不到沙伊朵的人,徐秘书长只能找余镇长过来问。
“按理说他早该到啦,来的时候他还打过我电话,问我要不要一起来。我现在跟他打个电话,看他人在哪里。这人怎么学着不靠谱了。”余镇长边说边掏出手机。可是,手机一直在呼叫中,电话却没有人接。
徐秘书长和余镇长都紧张起来。沙伊朵是这次表彰会树立的主要典型:“精准扶贫第一人”,是要上台发言的。眼见会议就要开始了,真是急死人了。有史以来从未发生过的事竟然让他们俩遇到了,顿时,两人急如热锅上的蚂蚁。
忽然,进场的音乐声停了,这意味着会议就要开始了。徐秘书长赶快跑到负责灯光音响的工作人员面前,示意他继续把进场音乐放起。
还没等到工作人员重新放起音乐,市委书记唐昆山已经带领市委常委一行人走进会场。顿时,会场掌声擂动。余镇长见状赶紧溜下来回到原位。唐昆山书记是东北人,那大块头就是贴在他身上的东北标签。人们习惯叫他昆山书记,感觉这样叫要亲切好多,距离感也少了许多。
在大家如潮水一般的掌声中,唐昆山一行人走上主席台按台标上的名字入坐。唐昆山刚端起面前的茶水递到嘴边,忽见他的秘书走到主席台前,递了一张纸条过来。纸条上写着:方仁省长来了。见到纸条的内容,昆山书记脸上泛起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不快。主席台上的灯光,早已把他短暂的惊讶化于无形之中。此时,他表面看似平静,内心却暗流涌动。方仁省长不按套路出牌到底用意何在?是不是要烧新官上任的“三把火”?昆山书记想想所有的可能:管它的三七二十一,先接待再说,见招拆招,我唐昆山还没输过谁。昆山书记随后把头偏向坐在他旁边的陈文利市长,斗了个耳劲。
接着,陈市长对着面前的扩音器,不动声色地说:“由于特珠原因所致,会议延迟一个小时后再开,大家不要外出会场,在原地活动就行啦!”说完就尾随昆山书记一起去了。
“这么严肃的会议说延迟就延迟,该不会有点内幕吧?”有人在心里嘀咕着。自反腐风暴掀起,在会场上带走人的案例也时有发生。毕竟,这钟情况大家都没有遇到过,有各种各样的揣测也实属正常。
见昆山书记他们离开会场,徐秘书长心头悬起的石头才落地,眼看就要露馅了,一旦那样,他这顶乌纱有可能不保。他暗自庆幸:是哪路神仙前来解围?他急忙找到余镇长,十分严肃地说,务必在半小内找到沙伊朵。此时,倘若沙伊朵在面前,徐秘书长心中的怒火足足可以当他成纸,撕成粉碎。
因会议中心就在市政大厦旁边,昆山书记和几个常委很快就到市委门口。见方仁省长等在门口,心里真不是味。省长在市委大门口等一个市委书记,翻开A市的历史倒数五千年也从未有过。
不过,昆山书记以迅疾不及掩耳之势调整好心态,快步跑过去,还没到方仁省长面前就一个劲的道歉:“方省长,不知道您来,我们都去开会了,实在抱歉得很。是我沒把工作安排好。”
“这怎能怪你们呢?我从B市回来,路过就来看看,没想到打扰你们开会了,是我要向你们道歉才对。”方仁省长一脸和蔼的笑容顿时让大家轻松下来。
“方省长,一路劳顿,我先安排酒店给您休息。等我开完会,再来向您汇报工作,您看如何?”昆山书记投去征求的眼光。
“听说你们召开扶贫工作会?”方仁省长问道。
“是的,省委不是要求抓典型树典型吗?我们根据您的指示,对上年度扶贫工作作一个总结,还表彰了一批先进。”昆山书记回答道。
“你们市不是有一个叫什么来的,原来是被扶贫对象,现在反而带头扶贫了,象这种典型树得好,对今后扶贫工作的推进能起到催化剂的作用。这人了不起啊!我看过关于他的报道。当然,我们的扶贫干部更了不起……”方仁省长仍然微笑着,这笑,有如春风过境般温暖。大家伙顿时感到方省长高大了不少。
“对对对,他叫沙伊朵,彝族人,是我们市重点树的典型,今天他还要作为代表发言。”昆山市长也满面春风。
“那我也参加这个会议吧!我也见见这个传奇人物。”方仁省长说完就迈开了步。
“这真是屈您大驾了。”昆山市长紧挨方仁省长身旁,指引着去会场的路。
另一头,时间过去了很久,还不见余镇长的影子,徐秘书长真有些度时如年的感觉。他不敢再抱希望了,他只能绞尽脑汁想万全之策。正当他不抱任何幻想的时候,余镇长出现在他眼前了。
“咋样?找到没?”他急切的问道。
余镇长摆摆头说:“我问遍了和他玩得好的所有人,都说没见到他。”
“算啦!顺其自然吧!”徐秘书长在这种场合只能忍着心中的怒火。
“我在遥望,月亮之上……”余镇长的手机响起。
“沙伊朵老婆打来的。”余镇长一边兴奋地对徐秘书长说,一边接起了电话。
“什么?在医院昏迷不醒?救人……”
“秘书长,沙伊朵救人负伤在医院昏迷不醒啦!”
听到这个消息,徐秘书长顿时放松了下来。
二
A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住院部大楼人来人往,人头攒动,人满为患。住院部八部电梯的运力,似乎也满足不了需求。一楼各电梯口,等着许多人。
昆山书记一行人也在电梯口等着,其中还有方仁省长。原本,方仁省长昨天开完会,检查完工作就要回省府的。但碰到沙伊朵这种事:一个精准扶贫的先进人物,不顾生死救人于大火的感人事件,他觉得是塑造自己“亲民爱民”形象的绝佳机会。象他这种刚到任的领导,太需要这种机会了,不矫揉不造作。既然是机会,他哪会放过呢?
话说沙伊朵昨天给余大富镇长打过电话以后,得知镇长自己开车参会,不能和他一路,便独自驾着刚换不久的长城皮卡,穿行在蜿蜒盘旋却又平整夯实的山区公路上。一路上,他哼着歌,望着连绵起伏的青山,像脱缰的野马向后方奔驰,他感觉好美!甚至连路边那不起眼的不知名的野花也那样娇艳无比 。
其实,这世界上的万事万物,本就没有美与丑之分,美与丑是人的内心给出的判断结果,它随人的心态和心境在变幻着。关于美丑,不同的人给出的回答都是不一致的。倘若置身于城市之中,那灯红酒绿的繁华,有人觉得美,觉得激情无限。但对于漂泊的人说,感到更多的是孤独。
这么多年,一路跌跌撞撞的走来,沙伊朵似乎明白一个理:穷人的眼里根本就没有风景,有的是凄凉、痛苦和无奈。而有钱人的眼里,处处是风景,哪怕是一块普通的石头,他们都认为是奇石。
过去,在被贫穷包围着的时候,一日三餐都成问题,他哪有闲情去欣赏风景。那个时候,他眼中的太阳都是白色的,眼里哪里还会有风景呢?而现在,他自己站成了一道风景,让别人去欣赏,风景就无处不在了。
一路上,他想着也笑着,笑着也就想着。 就拿他换长城皮卡的事来说吧,原本就是一件简单得不再简单的事,买不买?买什么?这完全是他沙伊朵个人的事,却害得好多人跟着操心:有人给他点赞,认为他开这个长城皮卡有着浓厚的朴素的农民思想,不忘本。也有人拍砖说:“这么有钱的一个人了,还开一个长城皮卡,真是一个守财奴。”还有的人劝他重新换个宝马或奔驰之类的,这车和他的身份不配。他却开心地说:“我觉得这车太配我身份了,因为我的身份就是农民,这是一辈子都改变不了的事实。”
想着笑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到了城里。当车行至解放路时,老远他就看到一股浓烟,好像是哪家着火了,这是他的第一反应。此时,他想一脚油门把车飚起来,可在闹市区怎么可能。好在不远,他把车停至路边,向浓烟处狂奔而去。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他的好奇心一点都没变。
跑近一看,确实是着火了,着火的是一栋十来层的楼房,位于临街门面的后面,看情形,消防队来了都老火,因为消防车根本就到不了。此时,街上聚了很多人围观,围观的人群都把三车道的路给堵了,车子根本无法通行。容不得多想,他分开人群往出事的楼房挤,接近楼房时,他看清了,烟是从四楼的窗户冒出来的。
他飞奔到四楼,找到着火的那一家,却看到防盗门紧锁着,隐隐约约听到孩子的哭声和一个女人的呼救声。想破开这个防盗门,非要专业人员才行——沙伊朵显然是无法破门的。但是,他还是使劲的拍门,为困在里面的人传递一个信号,让里面的人知道此时有人在营救。信号会让人产生支撑的信念,哪怕是到了生命极限。在汶川地震的时候,就有一个人因收到营救信号,重燃求生的欲望,又撑了两天,直到被困第五天才获救。发出信号后,沙伊朵又迅速从楼上蹿下楼底,他想:现在唯一的办法只有从窗户进去救人了。从窗户救人是很危险的想法,因为离地面太高,没有保护装置,掉下来非死即残。再说,引发火灾的原因不明,一般家庭火灾多半是煤气泄漏引发,万一是煤气泄漏,他有可能救人不成还搭上自己的性命。然而,骨子里面的那份善良让他别无选择,救人就是他最朴实的想法。他眼睛迅疾地搜寻着墙面上可以攀附的东西,结果又让他失望了,那从楼顶上插下来的下水管道离窗户太远,爬上去根本够不着窗户,救人就无从下手。这时,他记得进来的时候,有一家五金店。于是,他飞奔到五金店,见店里没人,估计是看热闹去了。即便没人,他也管不了许多,他在货架上逮下一根拇指粗的麻绳,缷下一只灰浆桶上的钢筋提手,脚用力一踩,手使劲一撇,便弯成了一个钩,再用绳子绑得结结实实。那速度真叫一个神速。对于年轻时爱追山的人来说,这点事真是小儿科。他向柜台丢下一百块钱,拿起东西扭头就跑。
来到楼下,他把带绳的钩子往三楼那家的阳台栏杆抛去,一次失败,再次失败,一连抛了几次才钩上栏杆。只见他双手抓住绳子,吊在绳子上,脚踏墙壁往上爬。忽然间,他的脚离开墙面,身体悬于空中,荡起了秋千。原本他就个矮身瘦,此时挂在绳上,就像一只挣扎的蜘蛛。“哇……”楼下传来一阵尖叫声。尖叫声顿时让气氛紧张起来。人们屏息关注。沙伊朵凭借过人的腰部力量努力向墙面靠。一分钟,两分钟…始终靠不过去。此时,人们的心都悬起来,为他捏把汗。
“看看谁去帮他一把?”一个女老人提议。
“谁敢呀!要是搞掉下来摔死摔伤脱得了干系吗?”人群里立即就有人反对。
此时,人群中跑出一个大汉,跑到沙伊朵的下面,仰头对他说:“我来帮你,你配合好。”
“ 谢谢兄弟!”此时,沙伊朵已经累得喘粗气了。
大汉抓住绳子,在他脚离开墙壁悬空时,帮他使使劲。在大汉的帮助下,他终于爬到了三楼,踩在栏杆上,他又将钩子抛向窗子,快速进了窗户。
浓烟己经弥漫了整个屋子,基本上看不清屋里的情况。
“屋里面的人在哪里?告诉我位置。”沙伊朵才开口,浓烟就灌进了他的嘴里,引起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们在你的隔壁。”隔壁房间传来断断续续的女人回答的声音。
在屋里,沙伊朵的眼睛基本上睁不开,只能努力的把眼睛眯成一条眼缝搜寻着出路。那眼泪像决堤的河,揩干又流,揩干又流,无休止。过了好半天,沙伊朵才摸索到隔壁房间。这个房间的烟雾要少一些,沙伊朵隐隐约约看到一个女人躺在床上。还有一个小孩趴在她身上,显然,小孩已经晕了过去。在这个时候,房间的烟雾让这女人连哭的权利都没有。看到眼前的一幕,沙伊朵惊异了,这女人怎么还躺着呢?他不由问道:“你怎么还躺着呢?”
“我的脚上打着石膏动不了。”女人勉强回答道。
“你家出去的门在哪个位置?”沙伊朵继续问。
搞清楚房门位置,他抱着小孩努力的摸索过去,此时,烟雾更浓烈了,他有些窒息了。他赶紧脱下小孩的衣服,屙了一泡尿浇湿衣服,一只手抓住尿湿的衣服捂住嘴,一只手紧抱孩子,一鼓作气向房门摸过去。一分钟、两分钟…他向前探索的脚终于踢到了门。此时,在二氧化碳的作用下,他已经软弱无力,他使出吃奶的力气,终于打开了房门。
这时,己经有很多人守在门口,其中就有之前帮他忙的大汉。“快!里面还有一个大人!”沙伊朵对直朝大汉喊道。大汉象接到命令似的,冲进了房间。
沙伊朵已经精疲力竭,他把孩子交给了另一个人后,刚踏在楼梯上想下楼,忽然眼前一黑,一个趔趄便人事不醒……
昆山书记他们引着方仁省长到了住院部的六楼,在护士站询问到沙伊朵住的病房后,便径直向病房走去。
“伊朵,方省长和昆山书记来看你啦!”赶在前面进病房的余大富镇长对沙伊朵说。
方省长?昆山书记?沙伊朵听到余镇长的话,眼睛都瞪成了牛鼓眼。昆山书记他是知道的,不仅在电视上见过,而且还见过他的人。而这个方省长他听都没听说过,再说,他才住院一天,即便是救人,哪能惊动省长,让省长屈尊来看自己这样一个小人物呢?沙伊朵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还愣着干什么?赶快穿上衣服呀!你这小子是哪世修来的福,还是祖坟冒青烟了,省长都来看你了。”余镇长打趣地说。
其实,当听说方仁省长要来医院看望沙伊朵的时候,余镇长打心里高兴。一来,沙伊朵是他们镇的,省长来看沙伊朵,他这个镇长脸上有光。二来沙伊朵不仅是全市精准扶贫的先进人物,现在又是火场救人的英雄,各大媒体争相报道,他这个镇长能不跟着沾光吗?昨天晚上,方仁省长还留他下来一起吃饭,席间要求他把他们的经验再往深处总结,让其他县、区、镇也学习学习。对于余镇长来说,这是做梦都梦不到的好事,升迁的大好前景在徐徐向他展开。席间,方仁省长的话让他板寸头下的小眼睛异常的明亮。
”我还动不了啊!”沙伊朵指指自己的脚说。
“唉,我都为你高兴晕头了,搞忘记你是个病号了。来,我帮你把上衣穿好就行了。”余镇长由不得沙伊朵同不同意,拿起他枕头旁边的衣服就利索的帮他穿起来。看看基本上差不多,才跑到病房门外迎方仁省长他们。
由于沙伊朵的脚在昨天摔成了骨折,这时动不了,只能坐在床上。见昆山书记们进来,本能的反应还是想起床来迎接。
“别动,都伤成这样了,就好好坐着吧!”昆山书记按住沙伊朵的肩膀。
“这是方省长,特意来看你的。”昆山书记把方仁省长介绍给沙伊朵。
“沙伊朵同志,你的精神真的难为可贵呀,我们要号召大家都向你学习……”方省长无比亲切的对沙伊朵说。
“方省长,感谢你们领导对我的关心。这只是一件小事,微不足道。”面对方省长这样的大领导,沙伊朵显得很拘谨,说起话来很拙笨。
“沙伊朵同志,你为我们全市人民树起了榜样,我们为你而感到骄傲啊!……扶贫工作是一个攻坚战!赶快好起来,还有好多工作等着你呢!”昆山书记握着沙伊朵的手,也表达了对沙伊朵的赞赏之情。
习惯了老百姓平平淡淡生活的沙伊朵,在这种镁光灯闪耀的场合真有些不适应。从内心里来说,他巴不得领导们赶快离开。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沙伊朵的小腿骨骨折,固定上了石膏,一处都去不了,只能躺在医院里。
有一天中午,他的午觉刚睡醒,门外传来敲门声,老婆竹芬起身去打开了门。只见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拄着拐杖,提着一大袋礼品,身边带着个小男孩走进来。一看这脚,沙伊朵就知道,这女人和孩子就是那天自己救下的。
当女人走近的时候,两人双目对视,顿时,彼此都惊呆了。
“怎么是你?”
这句话几乎是异口同声,在两人的口中嘣出来。沙伊朵的老婆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幕给搞蒙圈了,呆痴痴的站在一边。
三
空气已经凝固,曾经冰封的时间已被释放。此时,听不见门外的嘈杂声,只听到彼此的心跳。
忍着剧痛,进来的女人扔下拐杖,缓缓的跪倒在地上,痛哭失声。
沙伊朵顿时手忙脚乱,不知所措。竹芬又更蒙圈了,心里嘀咕:即便是感动感激感谢,也用不着这么夸张吧?竹芬心里虽在嘀咕,脚却本能的赶过去,伸出双手搀扶着进来的女人。
“ 快起来,别吓着娃儿,有什么话站起来坐着说,这样影响不好。”竹芬指着被吓哭的孩子对女人说。
“ 大哥,是我对不起你!”女人仍然哭着。
竹芬又蒙圈了,这是哪儿跟哪儿啊?这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竹芬把眼光转向床上慌乱的沙伊朵。
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有些憔悴,长相却清秀姣好的女人,沙伊朵心里五味杂陈,不是滋味。打死他都不敢相信,他那天救的人,竟然是把他送进监狱,将他钉在耻辱柱上的恶毒女人,是他当年寻仇未果的人。当年要是找到她,他要先奸后杀,肢解碎尸,然后抛进粪坑,让她遗臭万年。
现在,人就在眼前,他却恨不起来。毕竟时过境迁,他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沙伊朵。现在的沙伊朵是农民企业家,“精准扶贫第一人”。不过,虽然恨不起来,但要他热情对待这个女人他也办不到。对于性情中人来说,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强颜欢笑不在他们的词典里。
“先站起来,你这样跪着咋整?”沙伊朵不热不冷的说道,四十来岁的脸颊透出岁月勾勒出来的成熟。站在女人旁边的竹芬再次把女人扶起,扶到塑料凳子上坐了下来。
“当年你为什么要诬告我?”沙伊朵问道。
“都是那畜牲逼的,当时他有权有势,耍尽各种花样,又是威胁,又是利诱……”
女人叫韩秀梅,沙姆村的,和沙伊朵们他们村——沙窝寨仅仅一河之隔,同属以那镇。以那镇是贵州的一个边远小镇,多民族聚居的地方。小镇常住人口才两 万多人,却多达汉族、彝族、回族、苗族、白族、仡佬族6个民族。由于各民族有各民族的宗教信仰、风俗习惯以及自我保护意识,各个民族之间总存在一些明争暗斗的地方,偶尔还会有大规模械斗的情况,是一个社会环境相当复杂的乡镇。
沙窝村又是以那镇最落后的一个村,整个村落像一个鸡笼悬挂在公鸡山的半山腰,山前一条有二百来米宽的河把沙窝村和沙姆村隔开。从山上看,从沙窝村到沙姆村仅一步之距,只需一支烟的功夫就到了。实际上要走个把时辰才到山脚,再经过摇摇晃晃的吊桥才到沙姆村。就一河之隔,沙窝村和沙姆村的经济条件却是天差地别。沙姆村土地肥沃,稻田成片。而沙窝村以火石地居多,土地贫瘠,农作物以包谷、荞子和洋芋为主。主要经济来源靠卖些山货,如野生菌、野兔、野猪…之类的。所以沙窝村的人特别穷,在当地流传“沙窝沙窝,虼蚤一窝;”“沙窝大梁子,荞子过日子,要想吃颗米,除非婆娘坐月子”的歌谣就可窥一斑知全豹。
沙窝寨的人很穷,沙窝寨头光棍多,通常不会有外村的姑娘嫁到村里来,本村的姑娘呢,则削尖脑壳往村外嫁。一来二去,沙窝寨的人丁逐渐衰败,用今天的话来说老年化越来越严重,长此以往便有灭族的危险。沙窝寨的村长,过去叫头人沙德旺心急如焚。
在八十年代,在全国上下的计划生育运动中,别的村长是为完成计划生育指标犯愁:毕竟,搞计划生育是件得罪人的亊,尤其是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真不好搞。村干部往往夹在政府领导和乡亲之间,真是“”耗子钻风箱,两头受气”。而沙德旺却为发展本村新增人口而犯愁,作为一个头人,使家族人丁兴旺是摆在他眼前的第一要务。后来,在大家的集思广益下得出了“换亲”的办法,一个女儿换一个媳妇。沙伊朵就是在这种背景下来到这个世上。
沙伊朵的阿莫(彝语:妈妈的意思)友阿木是个漂亮的彝家姑娘,和沙姆村的一个年轻小伙在跳花节相识相恋。而沙伊朵的阿皮(彝语:外公)却要他嫁给本村的一个跛子男人,目的是可以用沙伊朵的阿莫给沙伊朵的哦基(彝语:舅舅的意思)换个老婆。沙伊朵的阿莫自然不肯答应,于是就和小伙私奔,但还是被追了回来,追回来时已怀有身孕,也就是后来的沙伊朵。
由于在沙窝寨找个老婆比登天还难,虽然友阿木怀有身孕,跛子男人还是满心欢喜的把她娶进了家门。秀阿木呢也认命了,不得不接受这个对她来说是很残酷现实。说来也奇怪,友阿木嫁给了跛子男人就不会生育了,这为沙伊朵赢得一个幸福的童年生活。
跛子男人叫沙庆林,小时候被倒下的士墙砸断了脚,落下了残疾。沙庆林不仅脚有残疾,而且还满脸麻子窝窝,那脸活像一张“九简”。其丑与《水浒》中的武大郎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友阿木未婚先孕嫁过来,寨子里头自然是口沫横飞,污辱之词铺天盖地。有的人说“友阿木真不要脸,年纪不大骚风发,嫁人还带个野种……”有的人说:“这就是现实版的潘金莲,看将来谁是西门庆了。”虽然,察子里的人有事无事拿友阿木未婚先孕来说事,但憨厚的沙庆林却不在乎,不仅不生气,反而时常安慰友阿木不要听村里那些人嚼舌根,各人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沙庆林虽然是个跛子,却会一手木工活,干活耐心仔细,村里村外修房盖物,打个箱箱柜柜的总爱找到他,挣来的工钱如数交给友阿木保管。待沙伊朵也视同己出。每天从外面干活回来,总要把沙伊朵搭在背上骑“马马机”,院坝里常常听到沙伊朵的笑声,像叫天子的声音那样清脆。友阿木每当看到此情此景,脸上也会绽放如花的笑容,像公鸡山上的映山红那样娇艳。
这人世间的事啊,往往是说不清楚的,你认为是对的好的,它未必就对就好;而你认为不对的,它恰恰是对的。就像友阿木一样,当她收获到一颗淳朴的爱心后,她觉得踏实了。她不再嫌弃沙庆林的长相了,用农村的一句话来说:“晚上管掉灯爱爱,长得好歹都沒啥区别。”再说,女人要得不就是个依靠吗?要的不就是知冷知热的人吗?
日子一天天过去,沙伊朵到了读书的年龄。由于沙窝寨交道闭塞,又贫穷落后,所以寨子里建不起学校,也没有老师。村里人要读书都要走头十公里的山路去到镇上读。沙窝寨山高路陡还崎岖不平,下雨过后的路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的,很是难走。所以,寨子里面除了条件稍微好一点的会让孩子寄宿在镇上亲戚家读书,没有条件的只能每天吆喝着牛去山上放牧。他们共同有一个低调的名字叫“放牛娃”。
对于要不要拿沙伊朵去镇上读书,友阿木犯了难:一是沙伊朵不是沙庆林亲生的,不知沙庆林咋个想法。二来是镇上没亲戚,即便让沙伊朵上学也没有住宿的地方。思前想后,友阿木最终还是放弃了这种想法。
沙窝寨的黄昏十分静谧,夕阳底下,晚归的牛哞哞叫,把月亮叫上了树梢头。友阿木做好饭便坐在院坝里,哼着山歌“哥是月亮妹是星,星星落地月亮明,妹是金凤哥去采,好金鸡配凤凰……”等沙庆林收工回来吃饭。唱着唱着,唱回了“妹是星星哥是月,月伴星星天地明。月把星星挂树梢,哥把妹妹疼心上……”
此时,月影娑婆的小路上,沙庆林黝黑的脸堂上挂着笑容,背着一箩筐木匠工具一瘸一拐的走进院坝。“死鬼,你什么时候也学着油嘴滑舌了?”友阿木一边娇嗔着瞪沙庆林一眼,一边帮他把背上的工具抱下来。然后走进屋里倒了一盆热水端出来,对着沙庆林说:“快洗把热水脸,我去叫伊朵回来吃饭。”“要得……”沙庆林幸福满满看着倩影离去。
“阿达…”跑在前面的沙伊朵扑在沙庆林怀里,摸着他的小胡子。
“伊朵,你看我给你买什么了?”沙庆林变戏法式的从怀里拿出一个军绿色的书包,包上绣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红色粗体字。
“这是什么啊?阿达!”沙伊朵没见过书包,不知是拿来干什么的。他仰着头,一脸疑问地望着沙庆林。
”小傻瓜,这是读书的书包,以后你就背着它去读书,将来中个状元……”沙庆林捏捏儿子的小鼻子说道。
“阿莫!阿达给我买书包了,我要读书了……”沙伊朵像一只撒欢的小兔子在院坝里跳着。
“别闹了,伊朵!阿达累一天已经饿了,咱们吃饭去。”
灰暗的煤油灯下,三锅桩的炉灶上,一锅酸菜豆米汤咕咕噜噜冒着热气,火锅板上,一盘香喷喷的腊肉,虽然简单,却洋溢着一家人朴实的幸福。
“他爹,你真要拿伊朵去读书吗?”友阿木一边盛饭一边问。
“那当然!不拿我儿子读书,难道拿他去放牛?这个年头不读点书,去城里找个茅厕都找不到……城里的茅厕都是分男女的,不认字会钻错的……”沙庆林回答道。
“我们家在镇上又没一个亲戚,总不可能天天走路去上学呀!再说娃儿这么小,怎么能让人放心得下……”友阿木担心地说。
“放心,我背着儿子去上学就是。这么聪明的儿子,不读书就可惜了……不就累一点吗?”沙庆林摸摸沙伊朵的头坚定地说。 听沙庆林这么说,友阿木感动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看来,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是从内心接受了他们母子俩人了……”她心里这样想着,同时内心充满了愧疚:不能为眼前这个托付终身的男人生个一男半女。
就这样,沙伊朵读上了书。每天天不亮,沙伊朵伏在阿达的背上,在鸡鸣狗吠声中,不管天晴下雨,天寒地冻,都按时到校,一直读到四年级。沙伊朵也正如沙庆林说的那样,天姿聪慧,成绩在班上总是名列前茅。
然而,就在四年级下学期,一场从天而降的灾难结束了沙伊朵幸福的童年生活,把他和阿莫推进苦难的深渊。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