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松卡在米仓路上的时候,吴曦派胞弟吴旻去劝说刘甲正好抵达兴元府衙。可惜刚刚表明来意,吴旻就被刘甲一通呵斥,乱棒打了出去。
刘甲手中兵微将寡,自知兴元早迟会落到吴曦或者金国人手中,因此想效法颜真卿河北故事,率所部将士撤退回朝,以保存军队实力,再图别策。但他不敢轻举妄动,必须获得朝廷允许,因此只好先招募了两名敢死且精明的兵士,修书一封,让他们持书奔赴临安,到参知政事李璧处告变,并请求朝廷趁吴曦尚未调整兵力部署前,派遣吴曦的叔叔吴摠出兵鄂州,从水路入川,则吴曦之变可望瓦解。
吴曦招降刘甲不成,恼羞成怒,于开禧三年正月,派将官利吉接引金兵进驻凤州,并以铁山为界,正式将和、成、阶、凤四州割让给金国。
刘甲称病,卧床不起。后来干脆辞官挂印而走,全了自己的名节,却将三万兵丁拱手让给了吴曦。
吴曦考虑到大安军地理位置险要,又久闻杨震仲才干,尤其欣赏他知阆州新井县时的惠政,因此想把他招降到自己麾下。开禧三年正月十五日,派兴州都统司机宜郭鹏飞驰檄大安军,权杨震仲知大安军,同时招降杨震仲和教授史次秦。史次秦来与杨震仲商量,杨震仲说:大安军从武兴建军以来,一直都号称西蜀第一州,地理位置极具战略价值。如果我们第一个受招投降,从了吴曦,则诸郡县恐怕将竞相效仿。可是不受招投降吧,我们又没有实力与吴曦的十万大军抗衡。降不能降,挡又无力挡,震仲只有一死,以全名节。
史次秦伤感地说:大人如此顾念名节,下官又何惜贱命,当与大人同死,共全名节!
杨震仲摇头说:教授并非城郭之臣,且上有老母,未可死也,不必学我,速去为宜。
史次秦哀伤地说:大人,难道下官想全个名节都不成吗?
杨震仲说:谁叫你有老母在,还得为我收尸呢?我死之后,请以匹绢缠身,敛以小棺,也不枉咱们共事一场。杨震仲说着,一揖到地,唬得史次秦慌忙拦住,二人相对而泣。
郭鹏飞催促杨震仲和史次秦尽快赴兴州,接受吴曦新的任命,并于金牛正店设宴款待。杨震仲自知无力回天,当晚饮鸩而亡。史次秦遵照杨震仲嘱咐,敛尸置于破庙中。大安军百姓听闻杨震仲死讯,阖郡为之流涕。
史次秦不愿为吴曦所用,又无可逃避,只好摧残身躯以示抗拒。他用石灰拌桐油涂抹双目,再以有毒的生附子糊满一脸。及至兴州,双目红肿。其母得知儿子被吴曦强迫招去,急命家人前往兴州,诳称母已病故,待殓发丧。吴曦听报,一来觉得应该成全史次秦的孝心,二来觉得史次秦将成残废,已不可用,只好忍痛让其回归故里。
吴曦宏伟的建国目标和强军梦想,得不到蜀中名士的理解,心中颇感忧闷。他不明白这些人宁死不从,这么迂腐到底都是为什么,东南朝廷到底有什么好,他们非得效忠于它?
安丙可不能再出事了!他对自己说,这个自己最中意的安子文如果再出事故,那本帅做事就太不成功了!
然而,吴曦看好的安子文偏不称他的心,也出了事故。
王翼、杨騤之、杨震仲的先后被害,让安丙感到了巨大的压力。吴曦登基在即,而登基之日,也就是安丙被委以伪职之日。接受伪职附逆并为吴曦出谋划策,做伤害大宋朝的事,他显然不愿意,也不能干。可不接受伪职,又有前车之鉴,白白送掉性命,非但于事无补,更会坏了自己的计划。有什么办法可以既保全性命以图日后举事,又不为吴曦所用呢?
装病啊!小姨子张群芳一句玩笑似的话点醒了梦中人。
说这话的时候,张群芳正在安丙新安在兴州的家里,擦拭她那柄匕首,一遍又一遍,比新买的丫鬟擦拭那些实木家具还认真,擦得也更干净。刀身雪亮的光芒刺得安丙几乎连眼都睁不开。
姐姐张素芳一去便杳无消息,让张群芳颇有些焦躁,却又无可奈何,只好以擦拭匕首的方式来打发郁闷和无聊。她本指望安丙能帮她们姊妹救出父母,可安丙最近忙于自保,已经弄得焦头烂额了,根本就顾不上她这当小姨子的。
这主意不错,不过不是装病,而应是真病!安丙摸着刮得光光的下巴,对张群芳又像是对自己说。
真病?张群芳将匕首啪地插进桌子,起身冷笑,人是自己说生病就能生病的吗?再说了,你无非就是不想上吴曦的朝,干出背叛朝廷,出卖良心的事,干吗非得让自己生病?装一装不就行了?
安丙摇头苦笑说:群芳,你太不了解吴曦了。我要是在这关键时候说自己生病了,他绝对不会相信。而且一定会以关心我的病情为由,派郎中来家里给我治病,一探究竟。我要是装病,准保露陷。露陷的后果,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那怎么办?这人能是说生病就能生病的吗?张群芳急了。
安丙笑了笑,不置可否,却走出门去,见安中岳正在院中分派其他四人工作,便叫过他来,吩咐去马厩里将马牵到院门口。
安中岳答应一声,很快便把马牵到了大街上,等安丙来到,把缰绳交给他问:老爷要去哪里?需要几个人护送?
安丙飞身上马,坐得安稳了,笑着说:新年大节的,老爷我今天雅兴不浅,想出去走走,不用你们护送。说着,仿佛跟马有仇似的,拿鞭子狠狠地抽了马屁股一下,那马吃不住安丙的重力抽打,猛地朝前蹿去,撒蹄子便跑。安丙吃了一惊,一个没坐稳,身子朝后一仰,再一侧,便摔下了地。双脚落地时,但听“咔嚓”一声响,安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双手抱住右脚,大声喊起疼来。
安中岳见主人摔了,赶紧过来察看。街坊见了,也纷纷围过来,七嘴八舌地说:看这样子,一定是崴了脚脖子,赶紧扶回去叫郎中!
安中岳听了这话,忙叫来安西岳和安北岳,让二人把安丙扶进院子,自己则去牵马。
安丙被扶进院子的时候,已是冷汗涔涔,一脸的痛苦。安癸仲见状,心疼不已,大声斥责安中岳不好生服侍老爷。张群芳也吃了一惊,问:大人,你这真是说生病就生病啊?
可不是吗?安丙让两个家丁帮忙把伤脚小心地搁上杌凳,痛苦地说,刚上马,就被那畜生给摔了。哎哟,老爷的脚!疼死我了!安丙表情虽然痛苦,却朝张群芳做了个怪脸。
张群芳不管安丙挤眉弄眼,吩咐安西岳和安北岳去叫郎中,打发走二人后,这才回来检视安丙的伤脚,见脚踝处已经肿大得厉害,不由嗔道:故意把脚崴成这样,你傻啊?
老爷我不这样,还能有别的办法吗?安丙笑着说。
安癸仲不解地问:爹,你是故意摔的?
安丙调皮地眨巴了一下眼睛,说:我没事,你忙自己的去。说着,朝张群芳说,轻轻地帮老爷按按。
见安癸仲离开,张群芳不快地说:少在本姑娘面前老爷老爷的!你以为我是我姐吗?我问你,接下来怎么办?
怎么办?躺床上养伤呗!
可你能养到什么时候?伤总有好的时候!
安丙冷笑了笑,说:你放心吧,不待伤好,老爷我就能站起来!
说了不许在本姑娘面前称老爷!张群芳娇嗔着,在安丙脚脖子上象征性地捏了几下。
安丙趁机抓住张群芳细嫩的小手,嬉皮笑脸地说:既然要装,就要装得像一些嘛!去拿笔墨来,老爷我要修书一封,你负责帮我传到你家主子徐景望那里去。
你想干啥?张群芳抽出手来,一半娇羞一半吃惊。
我想干啥?老爷我啥也不想干!老爷我摔伤了脚这么重大的消息,你必须得传给你家主子徐景望,明白吗?
这样啊?张群芳总算明白了过来,不过却瞋目安丙说,你家主子才是徐景望呢!
安丙仿照张素芳的笔迹写的字条很快便经张群芳之手,转到了徐景望手里,又经徐景望之手转给了吴曦。
见吴曦背着双手掂着字条在大帅府里踱步沉吟,徐景望冷笑说:千岁,属下早就说过,安丙这人不能重用!看吧,这节骨眼上装病了!他明明知道千岁登基在即,大小事情千头万绪,等着大家伙去做。可他呢?装病!他一定也跟王翼、杨騤之、杨震仲几人一样,想要保全什么狗屁名节,不打算跟千岁您干了!
你认为他是装病?吴曦冷冷地看着徐景望,声音冰冷,目光犀利。他想起了史次秦,一个小小的教授,都不愿跟他混,他真有些伤心了。这世上怎么就没人能理解本王的崇高境界?难道安丙也是如此?他应该能够理解本王啊!他可是个有战略眼光的人啊!
绝对是装病!徐景望很有把握地说,以安丙的身手,不可能从马上摔下来;就算摔下来,也不可能把脚崴伤!
那你派过去的那个人连是不是装病都看不出来,岂不是很笨?一个很笨的人你派去做卧底,能帮得上什么忙?吴曦冷哼问。
这——徐景望呆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张素芳冰雪聪明,绝对不笨。但自己把话说过了头,一时又无力辩解。
好了!吴曦不耐烦地说,是不是装病,一诊断就晓得了。这样,你去把军中医官陈郎中叫去给安子文瞧瞧!
徐景望听得这话,眼前陡然一亮,拊掌笑着说:千岁真是英明!
该怎么吩咐,不用本王教了吧?吴曦问。
不用不用!徐景望笑着,屁颠屁颠的去了。
徐景望从来就没相信过安丙,根本就不相信他会死心塌地跟随吴曦,因此断定安丙是在装病。吴曦想出派医官去诊断,实在是太符合他的心意了,难怪把他乐成这样。
徐景望一直把安丙视作自己的政敌。在未来的王国里,他担心安丙的职位会高过自己。本来安丙要是死心塌地地跟着吴曦,帮着他共同实现富国强军的梦想,就算职位高过他徐景望,他也是可以接受的。但他不能接受一个不与吴曦一条心,却又安居高位的安丙。他只想问一句:凭什么?
可是,陈郎中出诊回来回复的话却让徐景望在吴曦面前再抬不起头来:千岁,卑职先前说话过于武断,没有经过调查就妄言安大人是装病——
吴曦躺在虎皮躺椅里,一副无所谓的神态:徐大人不必自责,你并没有错。正如你所说,安丙在节骨眼上生病,本来就让人怀疑。不管你说不说,本王都是要派医官去诊个明白的。
可是,卑职差点误导千岁——
不要再说了!吴曦抬手阻止徐景望继续惭愧下去,你没有误导本王,本王也不可能受你误导。俗话都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本王用人偏不这样!本王是疑人也敢用,用人都存疑。这就是本王为什么不相信安丙的忠诚,却敢大胆用其才能的原因!
千岁,您这肚量、气魄,就算是古圣贤,也有所不及啊!徐景望发自内心地赞叹着。比智慧、比境界,徐景望都不敢望吴曦项背,自然佩服得五体投地。
说得没错!吴曦自大地说,本王就是有这种肚量和气魄!因为这种肚量和气魄,来自本王的周密部署和精密计算!
对对对!徐景望恭维说,就拿安丙这件事来说吧,至少就有一石三鸟的计算!
哦?是吗?说来听听。吴曦对徐景望的马屁非常反感,觉得但凡马屁精,都是不可信任,不可委以重任的人。但徐景望既说派医官给安丙治伤有一石三鸟的作用,倒也愿意听听他怎么说。
徐景望自作聪明地掰起指头说:属下是这样理解的,第一,可以证明属下派去卧底的人,是不是真笨;第二,可以证明安丙到底是真病还是装病,是该处死还是该重用;这第三,则是敲打安丙,告诉他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千岁的掌控之中,不管他情不情愿替千岁效力,他都得掂量着点。
嗯!吴曦满意地点着头,你说得没错!本王就是要敲打敲打安子文,让他知道他唯一的出路,就是忠于本王,尽心做事!
千岁英明!微臣真心叹服!徐景望打躬作揖,由衷地赞美着他的千岁蜀王吴曦,恨不能替他提鞋,替他吹干净鞋尖上的微尘。
就在安丙崴伤右脚踝的第三天,农历正月十八,吴曦乘龙辇,建左纛,在兴州举行了隆重的即位大典。
吴曦建号转运,改兴州府为兴德府,以治所为行宫,派董镇到成都督造宫殿;置百官,封安丙为中大夫、丞相长史、权行都省事;下令实行削发、左衽;将自己下辖的七万人马和刘甲手下的三万人马分成十军,各置统帅,交由王喜、禄祁等十人统帅,并着禄祁、房大勋戍守万州,泛舟沿嘉陵江而下,控制夔州,扼守巫山的得胜、罗护等寨,以阻挡宋军入蜀;传檄成都、潼川、利州、夔州四路,募兵图宋。又委任吴晲为侍中兼司农卿,同母弟吴晓为集英殿修撰、知兴元府、充利州东路安抚使,等等。
吴晲建议引用名士,以笼络人心。吴曦于是迭下诏命征召。蜀中名士陈咸不愿附逆,削发为僧;李道传、邓性甫两位官员则弃官潜逃;而权漠州事刘当可,简州守李大全,高州巡检郭靖等人,更因不愿附逆,而选择了自我了结。
安丙因脚伤未参加吴曦的即位大典,却获得了丞相长史一职,代行丞相职权,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职位之显赫,让徐景望、姚淮源等吴曦的心腹们眼红不已。
别人眼红的职位,在安丙眼里却成了一种侮辱,一种莫大的伤害。
安丙躺在病床上,好几天都没起来过,既不吃饭也不喝水。他痛恨这个伪职,更痛恨自己。他恨自己既没有像王翼、杨騤之那样当场抗争,又没能像杨震仲那样,以死明志,甚至都没能像李道传、邓性甫那样弃官潜逃!他早就遣散了家眷,身边无牵无挂,又一身本事,要想只身潜逃,任吴曦计算再周密,也难奈他何,他完全可以一走了之。可是,他没有!这是他不能原谅自己的地方。而他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他竟然打心底里同情吴曦!
截获吴曦密函以来,安丙都认为吴曦叛宋称王,乃是十恶不赦,大逆不道的事情,自己切齿痛恨。亲手诛杀他成为支撑他隐而不发走到现在的重要理由。可是,自从听了吴曦在兴州府大殿的激情演说之后,他竟然在心底里对他产生了同情。他赞同他对当今朝廷的深刻认识,更欣赏他的远见卓识,对他敢于推翻旧制度创立新制度,敢于担当未来与蒙古人对抗重任的勇气,由衷地佩服。这样一个人,他是真不忍心去破坏他的梦想。尽管这个梦想的实现,可能带有极强的破坏性。
这些天,安丙想得很多,很透彻,甚至想到了未来行动的细节。他努力地让自己去恨吴曦,去阻止自己对他的同情。他就这样矛盾着不吃不喝好几天,弄得自己形销骨立,真成了病人了。
好在没几天他就起了床,照常吃饭喝水走厕所。逼他做出改变的,是一个惊天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