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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吃过中饭收拾好碗筷之后,于老太太就坐在车库门前的藤椅上开始打瞌睡。天气很闷热,阳光明晃晃地撒了一地。只有这里还有一股穿堂风,带着地下车库的凉气,吹在身上挺舒服。她的头一点点低下去,嘴里的口水也渐渐连成一条线。最近不知道怎么搞的,她觉得自己动不动就犯困。
就在她的脖子垂到极限的时候忽然一个反弹,她本能地直起身子,睁开眼睛朝四周望。小桃呢?小——桃!她扯着嗓子喊。
赵小桃蹦蹦跳跳地从车库外面跑进来,后面跟着一条脏不拉几的大黄狗。奶奶奶奶,黄黄要咬我。小桃绕着于惠芬的藤椅,欢快地转着圈,那条黄狗也乐此不疲地跟着她转圈。你给我站住,别转了,哎呦我头都给你转昏了,她无奈地说。
小桃尖叫着又往车库外面跑去。一个年轻男孩骑着辆破自行车从她身边经过,径直朝着车库冲过来。于惠芬站起来看着这个半大小子,觉得眼生。喂,小伙子,你哪来的?
老奶奶,我这车就在这里放一会,麻烦您了。男孩嘴很甜,样子也很讨喜。我要去打球,待会来取。我保证,就一会儿功夫。男孩子笑眯眯地递给她五角钱。于惠芬迟疑了一下,接过钱,还是跟在男孩后面不放心地叮嘱,这是小区的车库,不能放外边的车,物业知道要说我的——你快点回来啊!
男孩果然守信,大概十分钟后就回来取车子,骑车走的时候还对于惠芬打了个招呼。看着男孩生龙活虎的背影,她想起了自己的小桃,叹了口气。真是个有礼貌的好孩子,要是自己的孙子就好了,有这样的孩子,家里人该多开心啊。
老太太的眼皮又粘滞起来。
赵家余拎着包,走出医院,裤袋里塞着张主任开给他的化疗单子。还有三个月,三个月,时间真紧。在等公交车的时候,他抬头看着大钟楼上的四面钟。硕大的方形钟面上,时针和分针似乎已经停止。然而在他的心里,它们飞快地滴滴答答地旋转,每转一圈,都将他的生命削去了一层。赵家余觉得自己就是一棵树,正被电锯无情地切割,木屑雪花一般飞溅,树上的鸟巢开始摇摇欲坠,几只乌鸦嚎叫着冲出自己的窝,在半空久久盘旋。
这是命吗?年纪越大,赵家余觉得自己越相信这种虚无的说法。
从结婚第一年开始,他们就准备要孩子。虽然两个人没采取什么措施,但玉兰一直没怀上。当时,赵家余托人把她安排到厂代销店里卖副食品。代销店是一群中年大婶的聚居地。虽然基本上都容颜半老,但一个个颇有经验,加上工作又轻松,谈起自己的房事简直开放得可怕。大姐们扎堆聊天,经常有人居心叵测地盯着玉兰的肚皮,问她老赵的床上表现如何。玉兰很不适应这样的谈话,憋半天才吐出两个字,还好。
还好?那你咋怀不上?大姐们猜测的眼神开始闪烁。
别是中看不中用吧。有人突然冒出这么一句,大家都若无其事地哄堂大笑起来。
回到家,玉兰饭也不想烧,坐在床边生闷气。赵家余刚问她咋了,就被她不耐烦地冲得八丈远。一个说是你有问题,让我被人说风凉话,一个说我好好的,是你有毛病。女人开始哭泣,男人闷声抽烟,家里渐渐就有一些丁丁杠杠的摩擦,但整个局面是一边倒的。
如果赵家余吼一声,玉兰就会连续哭好几个小时不停。最后还躺在床上,额头上绑着手帕,啥事都不做,一幅苦大仇深的样子。他只能连吃几天的食堂,吃得嘴巴起泡上火,就后悔起来,翻转身来小心翼翼千方百计地哄她,其中最主要的就是无条件承认自己的错误,把自己贬成一堆臭狗屎。玉兰方才罢休,从床上爬起来,乐滋滋地哼着小曲下厨房。
赵家余原本也是个蔫豹子性格,惹急了就蹦得一丈高。没成想被玉兰一点一点给打压下去。他始终搞不清楚,那个纤细瘦弱的女子体内到底蕴含着怎样的一种魔力,能把他治得服服帖帖。
那段时间,玉兰对自己的例假非常敏感。每天掐着指头算,在日历上画圈。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她的例假变得神出鬼没,有一个月竟然迟了半个月没来。于是她胸有成竹地向丈夫报告,我有了!
在店里,她一边给顾客打酱油,一边傻乎乎地乐,还抽空假惺惺地对同事抱怨,哎呦,不知道怎么搞的,这个月到现在都没来,真烦人——是不是怀了小毛头了呀?
赵家余倒无所谓,他本来就不太喜欢小孩。在他看来,带孩子的男人都难免婆婆娘娘,整天围着锅台尿布转,搞得自己十分狼狈。有时间,他更乐意和几个弟兄打打牌吹吹牛。听了玉兰的汇报,他只好很配合地装出一幅高兴的样子,还颇有点扬眉吐气地说,你看看,你还说我有问题,这不是冤枉人吗?
然而等赵家余下了班雄赳赳气昂昂地回到家,玉兰就一头扎进他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你怎搞的,怀个孕就高兴成这样了?他开心地笑着,逗着老婆。
来了,来了。
啥玩意来了?
玉兰捶了他一拳,放声大哭,你这个死人,那个又来了啊!我又没怀上!赵家余的脑袋嗡一下大了一圈。
疑似怀孕的悲喜剧在赵家余27岁那一年反复上演,最后两个人都搞得神经紧张,疲惫不堪。玉兰无可奈何地对丈夫说,怎么办,以后我们就两个人过日子了吗?赵家余不以为然,两个人就两个人,我觉得两个人挺好。
他掐灭了烟头,转身抱着她,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只要你对我好就行了。说,你是不是嫌弃我?玉兰用指尖戳着他厚实的胸口,幽幽地说,人家就是想给你生个孩子嘛。你们赵家就你一个,再说,我们的年纪也不小了,以后没个子女端汤送水的,我要是先去了,谁来照顾你……暖黄的灯光下,她的脸庞显得楚楚动人。赵家余的心里忽然涌起无边感动。他猛地对准她的唇用力地吻下去,把她的后半句话生生堵了回去。
那一夜他们高度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他史无前例地连续要了她三次。他们疯狂地纠缠在一起,有种世界末日即将到来的恐慌和极端的兴奋,满脑子是天荒地老的誓言。
这次疯狂的结果是,在结婚第二年的秋天,玉兰终于被推进了产房。赵家余在手术室外,听玉兰长一声短一声地叫唤,简直急得发疯。他数次试图拉开手术室的门,被护士厉声呵斥。
于惠芬也从老家赶来,陪儿子一起等。她没那么紧张,只是对失魂落魄的儿子絮絮叨叨地说,这没啥,女人生孩子都这样。吃苦受罪都是娘们,男人一个个都不是东西……你现在知道了吧,养儿才知报母恩,我生你的时候,那才叫一个痛呢,你头又大……赵家余打断了母亲的唠叨,勉强笑着说,娘,我知道——玉兰身子骨小啊。
助产医师显然对产妇的尖叫已经麻木。她冷静地对痛不欲生的玉兰下达指令,你叫什么都没用,别浪费力气了,现在把注意力集中到下面。来,跟我做深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巨大的疼痛使玉兰完全丧失了理智。她挣命一般喊着,好疼啊,我疼死了,我生不出来啊!
有没有大便的感觉?
玉兰点点头,随即又疯狂地摇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一点劲都没有了……
助产医生注视了一下她岔开的双腿之间,对护士点点头说,上产钳吧。产钳?这个冰冷尖锐的词语将半昏迷状态下的玉兰彻底吓傻了。她停止叫喊,扭脸愤怒地盯着医生,举起双手做出抗拒的姿势,然后昏了过去,嘴里还在喃喃自语,不要夹我的孩子,不要夹……
门外的赵家余突然听不到老婆的喊声,吓得六神无主,在走廊里扯着嗓子叫起来,玉兰,玉兰!护士从产房里面伸出头,拉下脸吓唬他,同志,你再这么大呼小叫,当心孩子被你吓回去了。
简而言之,赵小桃是被一把钳子夹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如果现在扒开她的头发,还能看到两侧有轻微的印记。这成了赵家余和李玉兰的一块心病。他们忐忑不安地照顾着这个孩子,生怕她有什么异样。初生的赵小桃非常可爱,脸如满月,用赵家余的话来说,就像个小白桃子。两只漆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细长的眉毛承袭了母亲,秀挺的鼻梁又遗传了父亲。最难得的是她非常乖,不吵不闹,饿了最多就哼哼两下,裹着乳头没头没脑地吃,吃完了必定是撒一大泡尿,之后就甜甜地睡着了。
赵家余眼瞅着这个小瘦皮猫似的小家伙,像吹气球一样鼓涨起来,感慨地咂着嘴巴对老婆说,我可没见过这么能吃的家伙,以后不成了大胖子吗?
去你的,我才不管。玉兰无限怜惜地看着臂弯里的小桃嘟着嘴巴吃奶,一边憧憬,能吃好啊,能吃就能睡,能睡就能长个。你说,要是小桃长到了1米八,给篮球队选去了怎么办啊?
不干不干,赵家余头摇得像拨浪鼓。我们小桃不能去打球,要让她正儿八经上大学,然后出国留学,嘿嘿,搞不好嫁个老外也难说。
于惠芬刚巧端着鸡汤走过来,一听什么老外就和儿子急了,家余你别胡说啊,要嫁也嫁给我们中国人,老外身上有狐臭的,臭死了。你要敢把她嫁给外国人,我就不上你家的门!
玉兰尝了一口汤,皱着眉头对婆婆说,妈,我不是都说过吗?汤里要少放点盐,我现在喂奶,不能吃太咸。
于惠芬有些尴尬,讪讪地接过碗,自己也喝了一口,扬起眉毛很惊奇地说,这还算咸啊?就快跟自来水一样淡了。然后又半是赌气地说,好好好,我下次一颗盐都不放了,总行了吧。
玉兰了解婆婆的个性,并不接她的话茬,只笑了笑,对自己丈夫说,小桃又尿了,快给她换尿布吧。于惠芬却快步抢上前去解开包裹孩子的毛巾,对赵家余摆着手说,去去去,你一个男人家懂什么,这些埋汰事你别插手,我来!玉兰,以后这些事情你就不要差使他做了,自己弄弄就行了,我以前什么事都是自己搞,不也好得很吗……
玉兰拦住婆婆,干笑着说,妈,你累了去歇会,叫她爸给换吧。边说着边一个劲对赵家余使眼色。她是嫌于惠芬洗不干净,于惠芬干活虽然风风火火,就是质量不高。
我不累,我不累!于惠芬麻利地扯下孩子屁股上的尿布,裹了裹扔到盆里。玉兰我跟你说,男人洗尿布会倒霉的哦。
到了晚上,玉兰忍不住要向赵家余诉苦,你娘真不好相处。
你就忍着点,坐月子离不开她。赵家余轻声安慰,她脾气是要强,可心眼不坏。
要不是我自家娘死得早,我爹又是个什么都不管的,我才不会受这份气。玉兰想到自己娘家的窘况,心里十分悲凉。
赵家余夜里起来上厕所,经过堂屋,发现母亲呆呆地坐在灯下,临时支起的行军床上散放着一些衣服。他惊讶地问,娘,你这是干嘛?
于惠芬心里也很不畅快。她守寡十几年,就是仗着性格刚强,没人敢欺负她。在家族亲戚中间,她向来是说一不二的,拿大主意的都是她,对自己的能力她深信不疑。可巧这个玉兰论聪明见识并不比她低,也很有主意。两个都有主见的人碰到一起,擦出来的不会是火花,往往是火药。这些天直接接触生活在一起,让她强大的自信心屡屡受损。
家余,我算好了,还有几天小桃就满月了,我也该回去了。于惠芬淡淡地说,玉兰这么能干,也不需要我在这添乱……明天你去给我打张火车票吧。
娘,你别跟她计较,她不懂事!赵家余闷声劝解。
我看是你不懂事。媳妇比你小,你自然处处要让着她。可娘只心疼你……再在一起过下去,我和她怕是要变仇人了。我这么大老远地跑来,就是为这个吗?
小桃满月的第二天,于惠芬如释重负地坐火车回自己的家。从车站回来,赵家余第一次真正发火了。他是一个很少流露情感的人,在他还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他没有一个成年男人的榜样作为行为处事的参考。在他身上既有懦弱犹疑的一面,也有着极其刚烈的自尊心和戒备心。如果一个问题自己无论如何都解决不了,他就会钻牛角尖,一直到把自己逼进死胡同里。他无法对老婆和襁褓里的孩子发作,就慢吞吞地趸到厨房里,拎起一只碗举到眼前,手一松,看碗直直地从眼前掉落,瓷片飞散,发出清脆的声音。这声音在他听来是如此动听,以至于他欲罢不能地又拎起一只碗,丢下去。
四五只碗砸过之后,他感觉松快了不少,点了根烟美美地吸上一口,开始准备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