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寨子的康姓弟兄大逃亡,四子康宏彦一家四代,往西进入了陕北的定边境内,不期遭遇一股在战场上被打散的兵匪,一家人被冲散,各自不知流落何处。三儿康安详领着一家老少,因为走在后面,从而有机会躲进了一片沙漠,算是躲过了一劫。等到兵匪消失,一家人出来寻找父亲和兄弟,再难遇到一起,更没了消息。好在知道全家人的逃难目的地,在随后的日子,康安详领着全家一路讨吃要饭,寻到了一处叫白泥井的地方落了脚。这里有康家的一个姑姑,挽留住了惶惶不知所归的一家人。
康安祥一家在白泥井住了一年多,失散的其他弟兄仍然全无消息。这时的一家人本身所剩无几,一切都发生在逃亡路上。
逃亡路上,二儿到一处不知名的村子讨水喝,又遇到了一伙不知来路的军爷,二话没说给抓了壮丁,绳子反捆了,与众多的人串在一起,押得不知了去处,且再没了音信。前后也就是几天时间,一家人为了躲兵匪,误入一片干热的沙漠。三儿因为体弱加饥饿,终于没能从中活着出来,死的时候,皮包骨头,已经失了人样。
“不走了,我不走了。”康安祥悲声地哭过,干涸的眼里润不出一丝眼泪。“我要留下来,用这把老骨头,来陪我的三儿,等我的二小子回来啊。老天爷,你把我老汉也收走了吧!”
“喜仁,把你兄弟在那边的沙窝子里埋了吧。埋了他,拉上你大,咱们走,赶紧走。”母亲常氏一头乱发,双腮深陷,牙关紧咬,声音里透着切齿的急迫。
关键时候,母亲的意志把在死亡线上挣扎的一家人,带到了人烟稀少的白泥井。一年后,全家人又辗转到了定边西北方的小凤子村。在这里的生活可以用上无片瓦,下无寸土,衣不遮体,食不饱肚,潦倒到可用凄惨二字来形容。屋漏偏逢连阴雨,康安祥和老伴积劳成疾,不到两年时间,先后离开了人世。同时,他们也把更悲惨的命运,一起留给了活着的三个未成年的儿子。
如同失去了精神寄托,三兄弟带着父母的骨灰匣子离开小凤子,迁居到了距定边县城六十华里的伊涝湾,这里的情况相对好点。从此,三兄弟定居此地,分门别过,生儿育女。正是他们的努力,在多年之后,康家在当地繁衍出了一脉女俊儿壮的后人。至今,当地的康姓犹存,且人数大增。
康安祥的后人中,康喜义一门人丁最旺,其妻赫氏颇能吃苦。老夫妻二人在伊涝湾经过十多年的打拼,又赶上了风调雨顺,在民国十四年前后,日子过到了小康之家的水平。据说,家中的牛、羊、马、驴都能组群而放,近百十亩的土地,生产出了全家三年都吃不完的粮食。
然而,欣欣向荣的岁月里,又是伟大母亲先行倒下。一生育有七子三女的赫氏,生育和劳作掏空了她的身体,刚入中年的身体就被病魔侵蚀的千疮百孔。为了给妻子看病,又赶上连年的干旱,康喜义卖掉了田地和牲畜,家里还欠下了一笔外债。郝氏在病痛的折磨下不到两年就走了。康喜义领着一帮儿女,把老伴埋在了一处叫小滩子的地方。这是一处风沙之地,墓堆没过多久就没了踪迹。一年多后,追思扫墓的儿女用脚把一方沙漠踏过多遍,终也没有找到准确的位置。
郝氏走时,留下的十兄妹中,老大康明才年不过二十,已经成家立业,膝下有了一儿一女。剩下的六子三女,年龄依次相差两岁,最小的弟弟出生还不到两个月。
埋葬了妻子赫氏,康喜义面容憔悴,泪眼婆娑,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他盘腿坐在冰凉的土炕上,一袋接一袋吸着旱烟,搞得家里烟气弥漫。十个儿女站在地上,围在跟前。全家人沉浸在悲痛生成的麻木和混沌情感中。这时,躺在襁褓中的最小的孩子,突然咿咿呀呀哭了起来,一下子打破了家中滞闷的气氛。
“大,碎弟是饿了。要不我抱上他到三拴他们家,让他妈给喂点奶。”大姐春花赶紧抱起了弟弟,同时想出了这个讨奶的主意。
“那你抱过去吧。”康喜义瞥了一眼孩子,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他伸手从女儿手里接过儿子,凝视着,喃喃地说:“你妈都走了,你到这个世界不是遭罪来了吗!”这一说,这个年过五十的刚强汉子,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哀伤,凄怆地呜咽开来。“老婆子哟,你这么早走了,把个负担全留给了我,你咋能舍得下这一堆的儿女啊!天爷爷哟,这让我往后咋往下过呀!”
“大,不难过了,也不说了。你这么难过,我们都要跟着哭了。我妈就是地下有知,她也会哭的。”看着难过的父亲,大儿康明才劝慰说:“大,你不要担心,我妈没了,我们十兄妹都会一个不落的长大的。咱们家的日子,还能过起来的。”
“娃娃,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康喜义打住了悲声,泪眼看着儿子。“一家子人,没有了你妈,就跟日子里没了水井一样。女人就是家里的一口井呀!这个,你们年轻,还不懂。”
一声长叹之后,康喜义把儿子交给大女儿,自己从炕上跳到了地下,揉着眼睛,佝偻着背脊,走出了低矮破烂的家门。他的身后,一群儿女这时才嘤嘤地越哭越响。
随后的两年,干旱让绿色的草都很难看到,更别说种下的庄稼。看着众多儿女饥饿的眼神,盘算着就要断粮的家境,康喜义一狠心,做出了一个令他终身难忘的决定。他把前些年光景好时买下的一匹红走马,以一百银洋的价格,卖给了一个外地来的客商。做梦也想不到,当他拿着银洋去给亲戚朋友还债务时,晴天霹雳响了。
“老康,你的银洋只有一块是真的,其它全是假的。你让人骗了!”
康喜义用了半天的时间,才明白了别人这句话的意思。他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双手捧着看上去和真的一模一样的假洋钱,脚步趔趄了两下,就一头栽倒在地。
这一回的打击,让康喜义原就斑驳的心一下子破碎了。他被人送回家后,病在炕上达半年之久。由于长时间吐血,加之营养不良,整个人身体空如灯笼,脑子里终日回荡着亡妻的音容。到了这个地步,他不得不打算自己死后的家事。
康喜义安排的第一件事是,把最小的儿子,送给了一户姓孟的人家。这个孩子从此改康姓为孟姓,起名叫孟保柱,为别人家顶了门,立了户。多年以后,这位出自康家血脉的孟保柱,更名为孟宝山。对此,我们后面还有介绍。
送人前的那天晚上,康喜义搂着只会婴儿哭的儿子,半梦半醒中跟早逝的妻子郝氏絮叨了半晚上。
“世道瞎了,好人遭罪。我的碎娃子,大把你送人,不是真想把你送人,是大实在无能力扶养你了。把你送人,是送你一条活路啊!等将来你长大了,到大的坟头上来,你千万不能埋怨大。这是没办法的事啊……”
康喜义安排的第二件事,说起来就有点阴差阳错,或可谓之是将错就错。事情的起因有个前提。定边是一处蒙汉交界的地方,两族中的人们,特别是老年人常有来往。康喜义认识一位老牧民叫毛头切涝,这一天来家里看望他,闲谈中,刚四岁的四儿正好跑了进来。
“老弟,你这个娃生得圆头圆脑的,长得真亲人呢。”毛头切涝的一双蒙古人小眼睛瞅着康喜义的四儿子。
“你看见喜欢,那给我五十只大绵羊,我把他送给你当儿子去。”康喜义随口说了一句耍话。
“真的?”毛头切涝眼睛一亮。
“那还用问。”康喜义根本没当回事。
几天后,这个毛头切涝真得赶了五十只大绵羊上门,开口就说是抱儿子来了。
“咳,你这个老汉,咱们那是说耍耍话呢。你咋就当真了。”康喜义这才有点傻眼。
“我们蒙古人,从来都是说话算数的。你,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这,这,这……”本性诚实守信的康喜义哑巴了。
就这样,康家又一个儿子改名改姓,成了蒙族人毛头切涝的养子,取蒙名叫蒙克巴音,汉名叫申玉山。我们常说血脉相连,多年之后,这位兄弟还常和康家的弟兄来往着。当他听说康家的门中,把自己的老四排行给取消了,一度在吃饭时哽咽着说:
“大把我从小送人,我知道那是不得以的事。现在,你们咋能连我的老四排行都不算了呢。”
申玉山普普通通的一句话,让当时团坐在窑炕上的康家老弟兄几个,一下子全都无语了。当然了,这些都是几十年后发生的事,在此引出,可见这位康家的血脉之人,对自己一生的命运遭际,有着怎样刻骨铭心的深切之痛。
康喜义安排的第三和第四件事,是先把年仅十四岁的大女儿春花,嫁出了家门。同时,给三儿康明章,接了一个只有十一岁的小媳妇回家。
在家事一件件的落实中,康喜义的身体奇迹般的见好起来。然而,随后连续的干旱,让一家人再也守不住那片“一种三不收,一收吃三年”的土地。在饥饿和死亡的逼迫之下,康喜义老弟兄几个商量着,开始了新一轮父带子,兄带弟,远走他乡的大逃难。逃难中的经历如出一辙,拉家带口的老弟兄又各自走散了。
康喜义领着全家,在外逃了一个月,来到了宁夏黄河东的陶葫。在这里,他们发现了一间破烂的毛草房子,大致收拾了一下,全家人住了下来,谋生的手段是出卖苦力,给当地的有钱人家揽工种地,或者放牲口。
一年后,康喜义放心不下走散的五兄弟和兄长两家,又开始领着全家,沿着来时要饭走过的路往回寻找。过黄河时,他们坐的是羊皮筏子,摇摇摆摆,把人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好在苍天不负苦心人,老弟兄几家那一回再次团聚在宁夏的吴中。
不久,康喜义再次领着全家东渡黄河,目的地是回定边的小凤子村。同行的还有五弟一家。此时,全家人完全沦为讨吃要饭一族。至于他们为啥没有留在吴中,和大哥一家一起生活,因没有资料可寻,终成了一个谜团。
这一天,一家人来到了一处叫卫蓆堡的地方,看见了一间破庙立在山弯子里,筋疲力尽的老老少少,好像看到了家一样住了进去。一段时间,他们也真把这个地方当成了家。有了立脚之地,家里男的出外揽工,讨吃,女的在近处挖野菜,拣能吃的东西带回来做饭。当时正值三伏天,十几口人拥挤其间,转个身都难,所受的罪可想而知。
要饭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三儿康明章领着四弟康明堂,变出了一个新花样,唱着秦腔要饭。这一招还真管了点用,沿途肯开门的人家多了,娃娃们围住看热闹,有时还能聚出点人气来。哥俩一曲《孙殿英打宁夏》唱完,有时还能得几个小钱。只是这种偶尔奏效的举措,改变不了更多时候要饿肚子的苦状。
按常理说,康喜义领着一家人,不停地跑来跑去,图的是啥?这是一桩让人百思不解的事。好在后来,一个过路人带了个好消息,说定边的小凤子今年雨水好,庄稼长得一人多高。康喜义一听,和几个儿女一商量,第二天就动身了。这时,他们已经在破庙里住了近两年时间。
一家人逃难一样跑回了小凤子村,果然看见风调雨顺下的庄稼田,长得那个旺盛,预示着秋收在望的好年景。全家人心里那个喜啊!都想这一下好了,再不用东跑西跑活受罪了。
因为离开多年,原来的地有了新地主,一家人只好给一家姓刘的人家揽工。看看秋天临近,地里的庄稼已经能收了,不期一场灾难,像魔鬼一样出现了。
灾难发生前的那天晚上,睡梦中的康喜义见天边升起一团又一团的雨云,飘得那么底,细细的雨脚柳丝般舞动而来。那清新的雨云啊,是干旱大地最为灵性的魂魄,点画出了万物的生命,草,庄稼,牲畜,酥软的土包,都被雨脚滋润的酣畅淋漓!响雷了,哗啦啦,细雨变成了暴雨,顷刻洪水漫患,泥屋像一艘船在水面上漂移起来。
“娃娃们,快起来,下大雨了,发洪水了。快起来啊,房要漂走了。”
康喜义被梦中的情景吓醒了,嚷叫中神智清醒过来,就听见外面响得并不是雷和雨声,而是一哇声人在叫。土屋的窗口外,有成团的黑影飘过,发出唰唰的响声。当清醒了的一家人拉开的烂木门,眼前的情景,让他们瞳孔在瞬间灿大。
这是一场百年不遇的大蝗灾,遮天蔽日,密密麻麻,黄乎乎自北而南,一路肆虐而过。所到之处,绿色转眼殆尽。地里那沉甸甸待收的庄稼,在拼了命的人喊狗叫声中,全都不复存在了。一切仿佛噩梦一场,只是前部分是彩色的,后部分一片焦枯。
“这是老天爷不让咱们回来。这片地不是咱们活命的地方。”站在一片被蝗虫啃光了叶穗,惨不忍睹的玉米地前,康喜义有气无力地对自己的儿女说。“咱们还得走,明天就走。”
儿女中没有人作声,蝗虫还在源源而来,像滚地的沙尘,在他们的身前身后,头顶脚下,扑腾起落。落在人身上的,紧抓慢挠,都会留下腥恶的绿色汁水。康明章举手捏住了两只蝗虫,狠命地在手里一握,挤出满手污浊的汁来。
恐怖的蝗虫景象一直持续到夜晚。第二天,明晃晃的太阳下,一片被蹂躏过的土地,看不到一点收成。地主家的损失最大,村里十有八九的人家,都绝望地做好了出门讨吃的准备。这其中就有康喜义的一家人。
“大,我不想走了?”大儿康明才走着走着,突然说:“要不,我们一家留下来,给咱们家照看这里的家吧。等地里明年有了收成,你们再回来。”看着父亲回过头来的眼眸中,一抹阴沉的目光,当儿子的眼里涌出了泪水,有点吞吐起来。“我实在不想流浪了,这里,好呆还有个家。”
“走。一家人丢下你一个,让我们的心咋能放得下。走。”康喜义语带颤音。
康喜义领着五弟一家和自己的七个儿女,又一次踏上了逃荒之路。这一回,他们因为没有了目的地,多数的时候,都不知身在何处。有时落脚在荒山原野,有时穿行在深山老林,随时有被豺狼侵害的危险。一个月后,一家人误入了甘肃省南老山二夹川北岭的店要崄。在那里,有一座向阳的院落,几孔土窑,门窗齐全,却无人影。疲惫的康喜义觉得这地方山水美观,土质看上去也肥沃,吃水也方便,就决定留下来。
有家可居,康明才兄弟几个便外出揽工,老四康明堂和老五康明成由于年龄小,给嘴子沟的郝三家一个放羊,一个放牛。一年后,康喜义搞明白了,原来这个地方水质不好,人吃了得大关节病,女人还不能生孩子,驴下不成驹。这还了得,全家人害怕的不敢住了,只是再去哪里呢?
“再往哪走啊!哪里才是安家立命的地方。老天爷,求你给我们一家人一个指点吧!”
康喜义一把老骨头扑通跪倒在了这一处不能住人的好地方。他舍不得离去,又不能不离去,又不知该往何处去。人在没有方向,没了目标的时候,听天由命是怎样一种心境,由此可想而知。
“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五弟弱弱的提议。
这一回,康喜义无言的接受了。他领着一家人往回走,转来转去又错了方向,数十天后,来到了一处山弯子里。看见对面的坡上,有个小羊馆在放羊。
“老乡,这是个啥地方了?”康明章隔了一条沟喊着问。
“这里是乱石头川口,前面就是洛河源。”羊馆的拦羊嗓子有几分沙哑。“哎,你们是去哪达个呀?是串亲亲的吗?”
“洛河源!好熟的名字。这么说,咱们是不是来到了你姑家了。”康喜义脑子里哗地闪出一个妹子的身影来,嘴上跟着自言自语说了出来。
听说有个亲戚在此,全家人顿时来了精神。这时,一阵风来,带着让人流口水的饭香,让人腹中的馋虫一下子活了过来。当他们循了香味,翻上一座山顶往下一望,下面的一幕,却让全家人看得有点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