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此处,我的母系家族便要出场了。他们是我血脉的另一半天空,说起来同样话长。
在陕北神木县城东南方向,有一处古老的山村,居住的十有八九都是康姓人,村子因姓而得名,被称为康家寨子。其中,康喜义及其后人,是我们要追索的一条家族脉络。他们在这一块多灾多难的黄土地上,以六辈人的无数磨难和绵延不绝的繁衍生息,最后为我的出生,铺垫出了一条自然而又必然的道路。
我用这种霸气的语言来开场,既是一种诙谐与幽默,更是一种天命数理的推演。
话归正传,且说康家寨子里,有一个老族长叫康邦进,德高望重,管理着全村人的衣食住行和对外的交往。同一历史时期,大清国的皇朝中,康姓中人的康有为当了大官,康家寨子的人们得了这个信息就嚷开了。
“康姓历史上不分家,听说康大人是广东的康家,咱们家的老祖宗也是从那里过来的,说不定互相之间还真是一个老先人的关系呢。”
“这么重要的一个人物出自康家,是康姓家人的荣耀啊。”
“他知不知道咱们的康家寨子,咱们反正是知道他在京城了。要不咱们打发人往广东去一趟,查看一下,这个在京为官,给皇上当老师的康大人,到底是咱们康家的那一辈中人?”
无聊的众人难掩兴奋,七嘴八舌嚷得放不下,康邦进掂量了一下寨子的财力,也就兴冲冲打发了两个康家后人,带着家门祖谱副本,往广东去外调同姓的康有为,究竟与自家这一脉康姓之间是个什么关系。
康家远赴广东外调的人刚走,康有为是康邦进孙子辈的消息,就已经传开了。刚刚上任为榆林府的府台大人,是个非常会在官场活动的主儿。他风闻到这个说法,半信半疑,在一次途经康家寨子时,借口歇脚,与康老爷子在康家的大祠堂里,有说有笑地谈起这档子事情。
道台是个直性子人,也没有身架,嬉笑而言说:“康大人是我参加朝考时的恩师,在朝廷里现在可是大红人,皇上言听计从,正在推行新政呢。我听说,他是您老的孙子辈,你们这中间到底是个啥关系,我得了解一下,说不定哪天去朝廷办事,还得托他老人家多提携呢。”
“哪里,哪里。我们康家历史上不分户,我爷爷的爷爷那一辈就是广东过来的。那个时候,他们老弟兄多,他爷爷属于小门头的,小到我们这一辈,我就成了爷爷,他小子就当了孙子。”这样一种渊源关系,让康老爷子不免得意。他想借机提升家门地位,又不好直白,就故作淡然说:“唉,我也没想到,我们康家还能出这么个大人物。这不,前两天,我打发两个孙子,回广东老家去给老先人上坟去了。等他们回来,我就知道那小子是我哪个兄弟名下的后人了。”
府台也是个狡猾之人,只把康老爷的话,当一种说法听过之后,笑了笑,啜茶一杯就离开了。自此之后,康有为大人的这一门口头上的亲戚,在榆林府台这个官场之人的眼里,便成了不定什么时候就可利用一下的工具。两方面的关系便一直不错地保留着。
中国历史上自古是圣人出,怪事就多。康有为在朝当了大官,康家寨子也跟着出了一档子怪事。这怪事就出在老爷子康邦进的家里。简单说,是一头平平常常的母驴,生下一头五条腿的驴驹子。这驴驹子长得飞快,一年时间就跟大驴一般的高了,只是它的腹下多出一条腿,像个时常挺着的驴鞭一样,让人看上去总觉得不是个东西。
“你们看它,走路磕磕拌拌,这以后咋拉到地里受苦呢。还是趁它小的时候,按倒了把那多余的腿给割了算了。要不就跟个流氓驴一样,看上去让人别扭。”
话是康邦进的一个儿子在那驴驹子旁边,有点生气时说的。没想到,那畜生大概能懂人语,等家里人上前捉它,准备卸掉那多余的腿时,它在院子里尥完蹶子,五条腿一摆,转眼间跑得没了踪影,速度之快如风驰电挚一般。这时康家人才知道,原来它是一头宝驴。康邦进赶紧撒开人手,有远没近去寻找,对外还张贴了多份寻驴告示,承诺有谁送回,即赏一千两银子。
半个月后,就在康家人不抱希望的时候,一个破衣烂衫的老和尚,骑着一头备鞍子的毛驴,化缘来到了康家寨子。康邦进指使家人,施舍了吃的喝的,那和尚却一脸笑意,连说不用。康家族人中有眼尖的后生,认出了和尚骑的那头驴,正是自家的“五腿神驴”。
“大施主,这神驴是你们家丢的吧?”和尚抢先提出了这档子事。
康邦进领着一家老小,围住宝驴是看了又看,特别是对那多出来的第五条腿。确认无疑之后,整个家族的人都高兴坏了,把驴围住,当成了神物。
“哎呀,这正是我们家丢的五条腿驴呀!不瞒大师说,都半个多月了,哪都找不见。”康邦进连声道谢,一口认下。“不知道大师从什么地方拾得我们家的驴啊?”
“秦岭观音山四十里大峡谷中。”那和尚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咜佛,善哉,善哉。宝物归原主,贫僧大功告成,告辞了。”说完,转身欲走。
康邦进忙上前挽留住,吩咐家人从银窑里取了一千两银子出来,要谢和尚。
“出家人不图财物,能物归原主便是修行积德。”和尚又冲康老爷做了个佛礼,飘然离去,只留下一句如同回声一般的佛偈。“神驹出,天下得。神驹失,天下亡。”
长安以南的大秦岭,那是多远的地方,距神木的康家寨,怕少说也有上千里的路程。这从另一方面证明,五条腿的驴真是一头宝驴。宝驴的失而复得,又寄托着康家那么大的一个前程,再没人敢等闲视之了。康老爷子吩咐族人,对外只说那驴在山里早让狼给吃了,把一件上千两银子的大噱头,从世人的关注中给淡化了。
只是家有宝物,总想示于外人以自炫的心理,任谁也难以禁持。康邦进老爷子也概莫能外。更何况没有不透风的墙,而墙外最大的耳朵,往往就是朝廷里的达官贵人们了。
没多久,榆林的府台大人别有用心地又来到康家寨。康邦进要设家宴招待,府台连说家常便饭最好。礼让过后主随客便,康邦进吩咐家人去准备。这时的府台大人,已经相信了康有为和康邦进一百年前是一家的说法。而且他中间进过京,还真因此跟康有为拉上了关系。
“咱们今天吃什么啊?”快到午饭时,府台大人不见外地问?
“唉,大人不吃宴席了,我让家人准备了两道家常便饭,油炸糕和茭菱烤肉。”康邦进笑说。
“呀,那你家里有紫皮蒜吗?”府台有意无意地问。
“唉哟,那东西真没有。不过,大人既然想吃,那我买去。”康邦进说着就要动身。
“去哪买?”府台故意问。
“到榆林街上。”康邦进忘乎所以。
“那百十里路,一时半时哪能买回来。算了吧。”府台半信半疑。
“也快,一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康邦进自信满满。
府台大人一脸诡笑,说要真有那么快,那就顺便去自己家里,给取一个公文包回来。康邦进没有多想,满口答应着出去,一个时辰不到,果真就回来了,还显摆地把紫皮蒜和那个包呈给了府台大人。眼见为实,这一下府台的鬼心思有了眉目。过了两天,康邦进被叫到榆林府,府台大人故作着急,说有一封朝廷急件,要他必须在一天内,送到长安城的巡抚大人处,并带一封重要回信返回。康邦进欣然答应帮忙,只是,从他离开府台官署,人就被严密监视了。
康邦进回家,并没有急着去送信,而是把盖着火漆印的公函往桌上一丢,上炕睡起了大觉。这把一帮官府派的监视人急坏了,有故意以路人身份来敲门问路,也有往院子里抛瓦撂石头,还有直接上门来催康邦进赶紧动身。反正是鸡飞狗跳,骚扰折腾了半天,都被家里人给化解了。康邦进呼呼大睡,充耳不闻,直到太阳落山,才睡足而起。
“给我准备的粘米干饭做好了没?”他问。
“刚做好。”儿媳妇小声回答。
“嗯。那端上来,我吃了还有事呢。”康邦进伸了个懒腰。
吃过了晚饭,又磨到夜深人静时,康邦进才偷偷从密窑里牵出了五条腿的宝驴,月光地里,飞一般往千里外的长安城跑去。第二天中午,又带着回信,赶回了榆林城,向府台交了差。熟不知,他的一举一动,早被密探看在了眼里,报告给了府台大人。
府台想做更大的官,便把这一宝驴的事告给了当朝最高权力者慈禧太后。圣旨下来,要康邦进把驴献给朝廷,并答应封他一个进宝宰相的官位。这时的康邦进害怕了,不交违旨,交了,本家的孙子辈康有为在朝廷当了那么大的官,按那和尚的说法,他还有当皇帝的可能。思之再三,还是康家的天下这个大前程重要,最后,他咬住不承认有宝驴的事。这一下得罪了官家,正好西域战乱,朝廷一纸公文下来,周边的村寨都是二丁抽一,独对康家寨子要求年上18——30岁的男性,必须全部出丁。
告示贴出来,康家寨子一下子炸了窝,男人们聚在祠堂里,吵嚷这档子要毁了康家寨子的大事件。
“这叫什么事,把康家的年轻人全抓走了,这不是来灭门了吗。绝对不能由官府胡来,咱们得赶紧想办法。”
“这对咱们寨子的人不公平。老太爷,你老跟府台大人好关系,去跟说一下吧。”
“咱们家不是有一个在京做大官的人吗,为啥不去让他给皇上跟前说一句公道话呢。这可不是件小事,上战场那跟砍头没啥两样。”
“大爹,要不,咱们把宝驴给朝廷献了吧。那东西再好,也是个外物,多会儿还都是人重要啊。”
家人前面的说法,康邦进觉得还可考虑,牵扯到了宝驴,就触了他的心病。他又不能把那个和尚说过的话给家里人实说,最后只好辩解说:
“这两年咱们这里旱的厉害,好多的人都逃荒跑了。官家也是急了,凑不够上面的征兵人数,看见咱们康家寨子人丁旺,专门瞅着来了。这跟宝驴没关系,你就是献了也不顶用的。不过,幸亏有宝驴,为这事我得往京城里跑一趟,见见咱们家那个大官,非让他出面不可。”
康邦进这么说,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康家寨子的老老少少因此看到了希望。他们相信,老掌门骑上宝驴进京城,那还不是一阵风来风去的事。到了京城,还有那么大的康家人物在皇帝跟前,随便说上一句话,小小榆林府台,他还不得来寨子里给咱们家人说好话吗。
家人散去后,康邦进回到自己的大窑里,摆开了烟锅子,由老伴给烧上了水烟,边吸边思索起来。不过,一个传统的老农民,虽然贵为一族之长,识见终突不出时代和自我的局限性。
“康有为虽说是自家门里的一个孙子,对外吹牛还可以作虎皮之用,真正办起事来,怕就不好说了。他毕竟和自己这个当爷爷,而实质已经出了不知多少辈的血源之间的联系太远了。自己要是去了京城,这个孙子要是不认这门亲,到时候那可咋办?要不……”
两天后,康邦进要进京城找皇上告御状的消息,一下子在榆林街头巷尾被人们议论开来。府台府的人听到后,赶紧跟大人汇报了。此时的府台大人,有了慈禧太后的大腿可抱,康有为在他心中的影子,已然淡了许多。他一声冷笑:
“哼哼,一个小小的平头百姓,不知死活的东西。他告谁去,跟皇上告老佛爷吗?那让他告去。”
告状消息本来是康邦进刻意让人放出去的。他想用一个虚张声势的办法,隔山打牛一般,看看能不能让府台府里受点影响,从而不看僧面看佛面,把这档子不公平之事给化解了。谁知等了两天后,啥作用没起,反而惹恼了府台大人,借口外出,连康邦进的面都不见了。
康邦进一下子陷入了两难境地,无奈之下,他决心骑宝驴进京一试。没曾想,就在他背着行头,拿着鞍子,深夜来到藏有宝驴的一处烂窑洞口时,耳边突然响起一声沉闷的声音,跟着天摇地转。
“老天爷,这是地震了啊。”康邦进惊叫一声,向着窑洞扑去。
这时,大地晃动,神木县历史上一次6.2级地震,当着康邦进老汉的面,把密藏宝驴的窑洞轰隆隆给摇塌了。康邦进一屁股跌坐在塌了的土窑前,扬起的灰尘把他弄成个土人。族人们蜂拥过来,听从康邦进有气无力的命令,一窝蜂地开挖塌下的黄土。
抽几袋烟的功夫,宝驴的血尸体被挖出,肚肠拉出多长,平展展摆在了康家的院子里。
“这是天要康家亡啊!”康邦进手摸驴尸,拍着胸口一阵哀嚎之后,昏死了过去。
在两方面的打击下,老族长康邦进两天后便仙逝而去。康家族人乱纷纷给老人家办了葬礼。榆林府的府台大人真不是个东西,不念旧情,还趁机入寨子,就在葬礼上把康家的男丁,一下子抓走了一百多口。昔日风风光光的康家寨子,从此开始走上了下坡路。这一点跟宗石湾男丁被抓壮丁,两者之间何其相似。
康邦进和五腿神驴死后,神木大旱,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村人们先还凭余粮熬日子,盼着天雨能来。谁知这一旱就是三年,庄稼颗粒无收,皇粮国税却不断增加,留下来的康家寨的老弱病残再也守不住了,纷纷作逃荒要饭的打算,只是故土难离,迟迟下不了决心。
“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我觉得,咱们还得往南方走吧。那里气候好,鱼米之乡。”
“要走,就往北方走。草原边上有一个地方,我早年去过,人少地多,又在黄河边上,就是天不下雨,庄稼也能长。”
“我想还是往西走,那里有咱们家的一个姑姑,听说这些年生活的还不错。”
一段时间里,康家的后人每天晚上聚在祠堂里,说得全都是外出逃荒的事。可是,众人嘴皮子磨破了,也没说出一个结果来。人们都有些舍不得康家寨子,这片养育了多少代康家祖上的土地。它虽然贫瘠,干旱,可它是一个家族扎根的地方啊!
正在这时,北京城里戊戌变法失败,康家的不孝之子康有为成了个大罪犯,被朝廷通缉。府台大人得消息在先,借口乘机派人往康家寨子来搜宝驴。官府里正好有一个康家的亲戚,抢先一步,把这绝户的消息送了出来。这消息像一阵劲风,把康邦进老爷子的后人们吹乱了,只半天时间,全部四散逃亡而去。
据康家族人代代相传,康邦进的大儿康宏江,从榆林的大卜当,逃往了广东新县;二儿康宏奇从康家寨的二卜当逃往绥远大清山下。三儿康宏光从高基堡逃到了四川的成县。四儿康宏彦逃到了陕西定边县白泥景。我们一开始所说的康喜义、康喜仁两弟兄,便是老四的后人。
这一场大逃亡,让神木有名的康家寨子,几乎成了一处废庄子。府台大人没有得到神驴,又忙着处理当时风起云涌的义和拳闹事,慢慢的把一件听上去有点荒诞不经的传说之事给忘之脑后了。
在此需要说明,我之所以作如上的记叙,也是出于对康家人代代相传的家族野史的一种尊重,把他们如实记录,才能更好给读者一个全面的交待。
——部分内容据康明堂、康全功回忆录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