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四季

(一)花朵、燕子和洋鸡

春天来了,洁白的杏花开了、梨花开了,柔粉的桃花也开了,一树一树的花散发着淡淡的清香。上学的路边也开满了野花,红的俏丽紫的妩媚,蓝色的像星星一般。最多的是一种粉绿叶子的小黄花,大家叫它“牛满头”,四片薄薄的花瓣,一朵一朵的在茎上摇晃,很憨厚很可爱。有人说牛满头能吃,大胆的妹妹就做了尝试,结果可想而知,妹妹的嗓子肿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昏昏沉沉在家里睡了一整天。

俊俏的小燕子带着它黑色的剪尾在繁花中穿行,有两只燕子一直飞到我家的窑洞里,巡视一圈后,站在炕头的电线上唧唧喳喳地商量要事。我们姐弟五个先是惊呼,随即屏息凝视,听燕子唧唧地说话,又展翅从敞开的门里飞出去。它们再回来时,开始在灶台上筑巢。“燕子进门,骡马成群”,燕子能带来富贵呢,可是妈妈趁燕子外出衔泥的空档,在我们几个强烈的反对声中,拿竹竿捅掉了刚开始建的燕窝,她说燕屎会拉在炕上、灶台上。庆幸的是,我家的燕子并不很生气,在屋里不满地飞一阵,叫一阵,似乎也觉得自己欠考虑,乖乖的把家搬到屋檐下,还呼朋引伴的,一起搭了三个巢,再生一窝窝小雏燕,一天到晚大燕小燕快乐地唱着、闹着、欢呼着,好不可爱。   

农村刚刚兴起养白洋鸡,我家一下养了二十多只。不多久,那些毛绒绒的小鸡就一个个出落得青春优雅,雪白的羽毛,金黄的爪子,比那些土鸡时髦多了。为了和别家的鸡区别,妈妈给我家的白洋鸡抹了红脑袋,红白相映,更是潇洒。但这些高贵的白洋鸡吃起食来却绝对的疯狂。在院中撒一把玉米,“咕咕咕!”一声呼唤。看,大门外涌进一群白色的队伍,它们扑里扑通连滚带爬翻越高高的门槛,摇摆着身子往前冲。有的急性子生怕迟到了,扑闪着翅膀贴着地面连跑带飞,有的冲锋太快了,“哧溜”一屁股滑倒在地上,后面的家伙没有一点同情心,踩着倒地的鸡就往前抢,倒地的也顾不得生气,爬起来接着跑。更有甚者,直接从院外飞上院墙,还未站稳,又“扑楞楞”直飞过来。霎时间,尘土四起,我们已站在一群鸡的包围中了,它们低着头,只管“笃笃笃”地啄玉米吃,任凭尘土飞扬回旋,慢慢降落。等它们吃完了玉米,就又踱到院外的菜地里刨食,为了一条虫子抢来抢去,永远也吃不饱的饥民一样。

 (二)  杏子、麦子和园子

大杂院里有我家两棵杏树,一棵麦熟杏,一棵里熟杏。麦子黄了,我家的麦熟杏也黄了。麦熟杏站在院子当中,树下有张石桌(那可是爬树的好扶梯啊),一院二十来个馋嘴的孩子,偷杏吃是理所当然的,等杏儿红黄得可爱时,就只留下树梢梢上的几个了。这棵麦熟杏,我很少尝到果实的甘甜。我家还有一棵里熟杏,静悄悄地立在墙角,它不炫耀不张扬,麦收已过,它仍是碧青碧青的躲在绿树叶里。妈妈拿竹竿敲下几个,掰开来,呀,里面已是红黄的暖橙色,咬一口,甜甜的。那一树秘密的里熟杏就由我们全家细细采撷,拿着大碗,东家送一碗,西家送一碗,自豪地分给全院的人享用了。

妹妹是典型的假小子,敢想敢做。我们早就垂涎邻家硕大的鸡蛋杏,可是谁敢去摘哪?妹妹就敢,她趁邻家老少到地里收麦时,拉着弟弟偷偷从人家大门缝挤进去。弟弟望风,猴子一样的妹妹爬上树摘杏,边摘边往背心里塞,背心塞在裤腰里。不一会儿,妹妹就成了 “大肚子”。他们满载而归,却因为“分赃”不均闹起了矛盾。于是弟弟上告邻家:“我姐偷你杏。”邻家大人上门问罪,割麦回家的妈妈又累又气,扯着妹妹的胳膊要把她扔到沟里。家门口靠东大约一百米有一条沟,沟沿上长满了树和灌木,看不见沟底。妹妹最是淘气,妈妈惩罚妹妹最厉害的一招就是:扔沟!记不得刚开始妹妹是不是吓得立即变乖了,只记得后来妹妹摸透妈妈的用心,知道这只是吓她的把戏。妈妈虚张声势吆喝着拉住妹妹的胳膊把她往沟边拖,我和姐姐扯着妹妹的腿往回拉,边拉边央求妈妈饶了妹妹,并替妹妹做着不再淘气的保证。妹妹呢,挤着眼嘻嘻笑,最后都忍不住大笑。本来就是假的嘛,妈妈也憋不住“扑哧”一声笑起来,我和姐姐呢,更是捂着肚子狂笑。

麦子收割回家后,拾麦穗的工作就开始了,这活儿是我们姐弟五个每年的大工程。麦茬扎脚,麦秆麦芒扎手扎腿扎胳膊,刺得我们满身的红点点。骄阳似火,汇合着尘土的汗水在脸上画出脏兮兮的黑道道,蜇得起红点的皮肤生疼。大人说小孩子没有腰,可是真真切切的,蹲下来拾一会儿麦再站起时,要弓着腿,弯着腰好一会儿,才能慢慢舒展疼痛的腰肢。拾一晌麦穗,累得我们腰酸背痛一点也不夸张。可是一想起劳动后的收获,我们就又忘记了疲劳。晒得黝黑的爸爸笑呵呵地把我们背回家的麦称斤,按斤给我们奖零花钱呢,一斤一毛,还要用茶缸挖一缸正在晾晒的麦子换冰棒慰劳我们。拾回来的麦子哪抵这么多毛钱和冰棒,哄着我们劳动锻炼,懂得粮食的来之不易,才是爸爸给我们分配拾麦工作的主旨。

联产承包责任制后,生产队的菜园也分产到户,我家分到一小块。别人家的菜园种豆角,种黄瓜,我家的只种韭菜,大概爸爸忙着上班,妈妈也不会管理的缘故吧。只要家里有客人来,妈妈就打发我和妹妹上菜园割韭菜招待客人。一垄一垄的韭菜,宽扁担似的大叶子,油绿油绿的,割一镰,冒一股水。割不到一垄,小篮就满了。

院门外一排石头房子的后面,原是我家的宅基地,爸爸妈妈开辟出来做我们的“后花园”。园子里种土豆,也种几颗蓖麻。土豆的收成年年好,每一窝都结圆滚滚的七八个。夏天刚到,我们就开始挖土豆,炒着吃,蒸着吃,烤着吃,又沙又面,百吃不厌。蓖麻只结很少的黑白灰花色的圆籽,据说打油吃会头晕。蓖麻叶却又大又壮实。夏天剪一枝指甲草加一点白矾捣碎了,放在蓖麻叶上包红指甲,包出的红指甲水红油亮,厚实饱满。园子的东角就种满了指甲草,也种着日落红、西番莲,还有向日葵。春天我们松土播种,一场春雨后,眼看着那些小生灵顶着薄薄的空壳钻出土,然后甩掉壳,摇着嫩嫩的两只小胖手,见风就长,长成茁壮的“俊男美女”。金色的向日葵脸盘大得像铜锣,红的黄的大的小的西番莲、日落红、指甲草引得蜂飞蝶绕。

“后花园”里长着一棵棵大树,风吹叶子沙沙地响。蝉在风中叫了一声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上。听别人说,一个蝉蜕可卖五分钱,我和妹妹暑假里合伙捡蝉蜕。吃过午饭,我们顶着烈日,一棵树一棵树地搜寻。黄亮亮的蝉蜕背上裂着口,眼睛又黑又亮,毛茸茸的腿上还有小刺呢。多数蝉蜕挂在树根高处一米左右的地方,也有的挂在草叶上,挂在高高的树叉上,够不着用棍子一捅就下来了。一个假期我们捡到一鞋盒的蝉蜕,过几天就拿出来一五一十的数着可能卖得的钱数。可是这些蝉蜕却没人收购,一直等到夏天过完,秋天到了,我们开学了,那一盒蝉蜕只好寂寞地等在窗台上。

 (三)  豆子、玉米、红薯和柿子

处暑不久,第一茬绿豆就成熟了。豆荚一熟,需及时采摘,若被秋阳“啪”地晒炸了,豆荚皮就拉丝头一样卷曲,碧玉似的绿豆四散迸落。我跟着妈妈提着篮子到地里摘绿豆,绿豆苗像所学校,有变黑成熟要毕业的豆荚,有正上中年级的绿豆荚,还有一年级羞涩可爱的黄豆花。绿豆像歌曲联唱,一支一支的歌唱过,一茬一茬的豆荚收回家。等到绿豆的歌曲接近尾声,已到了寒露。黄豆、红豆,这些爱好齐唱的大地子民一夜之间,嘹亮的歌声洪涛样涌起,金色的原野浓墨重彩,大片大片的豆子成熟了!嚓嚓嚓,连苗收割后拉回家晾晒几天,拿棍子使劲打,圆滚滚的果实从裂开的豆荚中比赛似的蹦出。哗!哗!哗!花生也收回来了,谷子也收回来了,红的、黄的、白的、绿的,摊了一场。

开始收玉米啦!收玉米先掰玉米穗。穿行在一人多高的玉米地中可得小心。一不留神,宽大粗糙的玉米叶就会在胳膊上脸上划出一道道红印,又痒又痛。有的玉米穗根部很脆,咔嚓一声就掰掉了,有的玉米穗坚韧得很,左拧几圈右拧几圈照旧不依不饶地吊在秆上,只好留给爸爸来解决。我最怕的是一把抓住玉米穗,某个手指突然感到弹性的柔软,吓得我“唰”地松开手尖叫着跳起,不看都知道,遇到了一只肥大的偷吃玉米的虫子。玉米穗在场上晾晒的时候,再收玉米秆,爸爸妈妈锄掉玉米秆,我们小孩子负责把玉米秆拾成齐整的一堆又一堆,拿小棒打掉根部的土。别看打土的活轻,一晌下来,震得虎口和胳膊又麻又痛。

随着霜降的到来,风呼呼地刮,那时候的天气比现在冷,我们已穿上棉袄,把架子车拉到地边收红薯。姐姐负责拽红薯秧,红薯秧满地爬,最长的能爬到两米远。爸爸抡起耙子,怕伤到红薯,在红薯窝稍远处一耙下去,往上一搂,大大小小的红薯争先恐后地跑出来。我和妹妹兴奋地冲上去捡拾,捋掉皮上的土放进筐里。碰上特大号的胖红薯,爸爸几耙也挖不出,我和姐姐妹妹抓住露出半截的红薯又摇又拽,忙活半天,只听“扑”的一声,大红薯拔出来了,我们几个仰面摔在地里咯咯大笑。

树叶落尽了,红宝石一样的柿子在枝头闪耀,卸柿子了!我们顶着寒风满树找红艳艳的蛋柿。蛋柿大多是鸟啄或虫拱了,早早就红透,又软又甜。吃饱了蛋柿,爸爸妈妈已把低处易摘的柿子摘完了。树梢上的柿子爸爸自有办法收,他用竹竿和铁丝自制了一个柿辏。举起长长的竹竿,顶端杯子一样的铁丝网套住大柿子,一拧竹竿,“嗒”的一声柿子落在铁丝网中。爸爸缓缓倾斜竹竿,我们早已等候多时,几双手挤着抢着够取柿辏中的柿子。

等到红薯柿子收回家,还没准备好欢迎他,冬天已穿着银色的铠甲,驾着呼啸的风车奔来了……

(四)树叶、风筝和雪

秋冬之交,是树叶飘落得最壮观的时节。每到这时候我和妹妹就一人拿一根长长的铁丝串树叶积肥。每一阵风吹过,“刷刷刷”大大小小的叶子就急雨样飞落,打在胳膊上,沾在头发上,我和妹妹一边跑着用手接树叶,一边惊喜地喊:“啊!下雨啦!”黄绿的、红黄的、金黄的……没有一片叶子颜色相同,华丽地铺了一地,仿佛路已不是路,而是童话故事中的布景,让人不忍心踩下去。我和妹妹精心挑选着一片又一片美丽的树叶串在铁丝上,铁丝转眼就变成斑斓的彩条。

寂寞而悠闲的冬天里,妈妈会给我们做风车玩。她先从高粱秆中选出光滑厚实的两节剁下来,一节做风车的手柄,一节从中间劈开,露出绵软雪白的芯来。选取劈得较好的一半,把火锤尖放在煤炉上烧红了,取出来对准正中,“吱——”地烫下去,冒出一股烟来,烫出一个圆圆的洞。再从竹扫帚上挑带节的一段尖头折下,做风车的轴。把轴穿过烫出的圆洞扎在用作手柄的高粱杆一头,通过竹节把劈开的高粱秆平面朝前灵活地固定在手柄上,风车的骨架就做好了。用大红纸剪两个咧着嘴笑的石榴,底对底分贴在骨架两边的平面上,一个漂亮的风车就诞生了。我和妹妹迫不及待地举着风车从前院跑到后院,再从后院跑到前院,跑得满头大汗也不肯停歇,风车顶着风呼呼地转,像一只燃烧的风火轮。

下雪后,可玩的游戏骤然增多:一脚从另一脚的中间起步,两脚交替斜着往前密密地踩,在雪地上踩出拖拉机的车轮印,踩出推土机的车轮印;找个斜坡,反反复复往下滑,把蓬松的雪坡滑得坚硬逞亮。最有意思的是在院中的石桌上作画。石桌边围了一圈孩子,把妈妈纳鞋底用的顶针放在雪上,撅着嘴对中间哈气,再哈气。一团团热气一点点融化着顶针中的雪,不大会儿,圆圆的花瓣露出它石板做的笑脸啦。移动顶针,再哈另一片花瓣。雪花飞舞,头发上、脊背上落满了雪,双手冻红了,嘴唇冻青了,哈气都不太利索,可是谁也不肯离开,耐心的一顶针一顶针“画”出花朵,“画”出房子,“画”出大山和蜿蜒的小路,所有的画都带着温柔的圆弧的边。

四季的脚步周而复始的走过,春天来了,夏天来了,秋天来了,冬天也来了,来了又走了,年复一年,那些纯真幸福的童年却渐去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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