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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从那天起，只要我一闭上眼睛，眼前就会出现一只硕大的肉色的球。这只肉球从远处向我飘来，直抵上我的鼻尖，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起初，我想躲开。我的头向后仰，向左右转，甚至转过身飞速奔跑。但是很快发现，我的所有努力都是白费力气，我根本逃不掉，它就像磁铁一般，牢牢地吸附在我的鼻尖，我越挣扎 ，它吸得越紧，紧得让我近乎窒息。

于是我放弃逃跑，强忍着烦躁和恐慌，用尽量平静的口吻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跟着我？”

当我问到第三遍的时候，一股腥甜的气息窜进我的鼻腔，我忍不住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肉球随着我的喷嚏上下左右晃荡了几下，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奶声奶气的声音。

“我是你的弟弟，当然要跟着你。”

“弟弟?我没有弟弟，你胡说。”我疑惑地反驳道。

“我们的爸爸叫黎永笙，你叫黎飞，我叫黎翔。”

“你，你，你……”我惊呆了，冷汗汩汩地冒出，我的头顶像个大蒸笼一样，呼呼地喷着白气。

02

那天下午放学，爸爸来接我。自从他和妈妈离婚，我已经有半年没见过他了。他双手抱着肩，立在校门口，一双不大的眼睛在涌出校门的学生中搜寻着我的身影。我走到他面前，不自然地喊了一声爸爸，他像从梦中惊醒一般，迅速收回目光，换上一副和蔼可亲的笑脸，伸过一条胳膊把我揽到身边。

“瞧我这眼神，都没看到你出来。”

他揽着我往停车场走去，一路上问我什么，我都用点头摇头来回答。上车的时候，他让我坐副驾，我则拉开后车门钻了进去。

车子开动了，我发现方向不对。

“你要带我去哪？”我皱着眉头，冷冷地问。

“儿子，爸爸带你去新家，以后你跟爸爸一起生活。”

“那妈妈怎么办？当初在法庭上我选择的可是妈妈。”

“我知道，可是你妈妈今天突然主动找我，希望我以后抚养你。”

“你胡说!你骗人!”我怒吼着，企图拉开车门跳下去，车门早被锁死，我无奈又暴躁地用拳头捶打车窗，眼泪也不争气地奔涌而出。

爸爸从手扣里捏出一只绿色信封，扔进我怀里。

“自己看看吧。”

我看到信封的右下角，是妈妈单位的名字，迫不及待地抽出里面的淡绿色信纸。

“飞飞，以后跟着爸爸生活吧，不要问为什么，等你长大了，会知道真相的，永远爱你的妈妈。”

是妈妈的字，可是妈妈到底怎么了?她是不要我了吗？我以后就要变成没妈的孩子了?我的心里下起了瓢泼大雨，眼泪更是流成了河。手里的信纸湿透了，字迹变得模糊不清。

车子停了，爸爸拉开车门，我还呆呆地坐着。他死拉活拽地把我拖下车，又拖着我上楼。门开了，一位带着围裙，鼓着大肚子的年轻女人笑盈盈地迎接我。

“飞飞吧，快进来，饭一会儿就好啊。”

“飞飞，这是你慧姨。”

我低着头，流着泪，一声不吭，任凭爸爸摆布。他向那个女人笑了笑，把我推进客厅，按在沙发上，抽出几张纸巾帮我擦脸。

开饭了，饭菜很丰盛，居然有我最喜欢吃的番茄虾球。

“来，快尝尝我的手艺，正不正宗。”年轻的大肚子女人不停地给我夹菜，笑声很好听。我却始终一言不发，默默地往嘴里扒饭。

吃过晚饭，我被爸爸领进厨房旁边的卧室，床，衣柜，书桌，电脑，全是新的，一看就是专门为我准备的。可是我还是想家，想妈妈。我无法理解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在心里想，明天一定要搞清楚。

第二天一早，爸爸送我上学，我下车的时候，惊讶地发现，书包的侧兜里，一面塞了一瓶营养快线，另一面是一把折叠雨伞。

我佯装往学校走，等爸爸的车刚一离开，我立刻转身，朝家的方向跑去。我一口气跑回家，掏出钥匙开门，可是却总也插不进锁孔。我急了，对着门一顿拳打脚踢，还大声喊着妈妈。

对门的王奶奶听见动静打开了门。

“小飞啊？你这是干什么？你妈妈昨天就搬走了，你不知道吗？”

“搬走？王奶奶，您知道我妈妈为什么搬走吗？”

“来，先来奶奶家吧。”王奶奶看着我哭天抹泪的样子，把我领进了她的家。

“唉!可怜的孩子，你妈妈也是的，搬家都不告诉你。我也是昨天听到动静才知道你们家搬家的。你妈妈跟我说，她遇到急事需要用钱 ，只好把房子卖了。”

“那她说要搬到哪去了吗？”

王奶奶摇了摇头。

“我能用一下您家的电话吗？”

我接过王奶奶递过来的手机，拨出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可是一连拨了几次，都提示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请稍候再拨。

妈妈到底怎么了？玩失踪？

“唉!好好的一家人，说散就散了。这么好的孩子怕是要毁了。”

我在王奶奶的摇头叹息中，拜别了她，心情沉重地跑到妈妈上班的地方，一家牙科诊所。妈妈的同事小陈阿姨说，妈妈昨天就辞职了。

家里，单位，都没能找到妈妈，我只能去姥姥家。以前都是跟爸爸妈妈开车去姥姥家的，我问了好几个人，才知道怎样坐公交。车子晃晃悠悠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开到姥姥家的镇子。

下车的时候，太阳很大，晒得我睁不开眼睛。肚子也咕噜咕噜开始叫。我忽然想起营养快线，急忙把书包转到前面，拿起瓶子拧开盖，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补充了体力，我拔腿就跑。几分钟后，我跑进姥姥家的院子。桃树底下的小黄站起来冲着我摆了几下尾巴。我顾不得跟它玩，径直进屋，姥姥正跨在床边给姥爷喂饭。

“小飞，你咋来了?跟谁来的?”

“姥姥，我妈妈回来了吗？”

“没有啊，你妈妈好久没回来了，你一个人来的?”姥姥边问边欠身朝窗外看去。

“舅舅呢？”

“你舅舅也好久没见人了。你吃饭没?今天豆角焖面，锅里还有，我给你盛一碗去。”

我在姥姥家吃了饭，不顾姥姥一再追问，急匆匆地返回了城里。看看时间，我跑向学校，躲在校门口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等着爸爸来接我放学。

妈妈到底去哪里了?我的心中更加恐慌，我不断地盘算着明天该去哪里寻找她，直到爸爸突然出现在我身边，我还两眼发直，陷入沉思。我连续三天旷课，班主任终于请了家长。

爸爸的脸色很难看，但还是故意装出和蔼的样子。

“小飞，爸爸知道你妈妈的事对你影响很大，也许当年的离婚就是一个错误。可是事已至此，已经无法挽回，你要试着接受现实。你要相信，爸爸妈妈都是爱你的，妈妈这样做，有她的迫不得已，你长大了会明白的。”

“什么迫不得已?你们就是自私!你们离婚，我可以不管，别人骂我没有爸爸我也可以忍受，可是你们把我像个皮球一样，踢来踢去，你们问过我的感受吗？人间蒸发算怎么回事!有没有拿我当儿子？那个女人，又有了孩子，你还是我的爸爸吗？是不是妈妈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大声吼叫着，双手揪住头发，暴跳着像一头发疯的狮子撞向爸爸。

爸爸被我撞得倒退两步，一把把我揽在怀里，用他的大手抓住我的小手，拉开车门把我抱上车，俯下身子，用下巴抵在我的头顶。

“儿子，听爸爸说，不管将来怎样，你永远是爸爸的儿子，爸爸最爱的儿子，爸爸要陪着你长大，之前缺失的半年，爸爸会加倍补偿你，你一定要相信我。”

最爱的儿子？傻子才会相信你的鬼话。当那个女人肚子里的小东西出来，你还能爱我？不把我打出家门就算万幸了。妈妈说不见就不见了，你会怎么样？我一定要想办法，让那个女人肚子里的小东西消失，让我永远是你唯一的儿子。

我默不作声，心里却开始筹划。我才只有十二岁，怎样才能让那个小东西消失呢？这的确有点难。

那天晚上，我听到爸爸和那个女人聊天，爸爸说，不管男孩女孩，都叫黎翔，两个孩子，一飞一翔。我还听到她让爸爸趴在她肚子上听，他俩夸张地大笑。黑暗中，那笑声是那样刺耳，我烦躁地把牙都要咬碎了。

我想了很多办法，可都没有成功。我把雪故意撒在门口，想让她出门滑倒 。可每次出门 ，爸爸都挽着她的手，爸爸滑了一下，她却安然无恙。我上学出门前，故意比爸爸晚出门，溜进厨房拧开煤气开关。谁知她马上闻到了味道，及时关掉阀门，还打开窗户。我想故意推到她，或者在她的杯子里下毒，可是都失败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肚子像气球一样，一天一天大起来，却毫无办法，心里急得不行。

03

那天，机会终于来了。我抱着篮球下车，爸爸去找停车位。我刚一转过身，就看到她从楼门出来，手里拎着一袋垃圾。此时的我离她有五六米的距离，她有些吃力地向垃圾桶走去，隆起的肚子让她看不到脚尖。她没有看到侧面墙边站立的我，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抛出了篮球，不偏不倚，刚好击中她的肚子，她猝不及防，应声倒下。

“哎呦！”她捂着肚子，瘫软到地上，我愣了几秒，抬脚跑了过去。爸爸也跟了上来，一边扶她一边掏出手机拨打120。我看到她肥大的裤子上，殷红的血一滴一滴淌下来，地面很快湿了一大片。她的脸色苍白，双眼禁闭，嘴唇翕动。

“孩子，孩子，一定要保住……”

“小慧!小慧!你坚持一下，不要睡，不要睡啊！”爸爸抱着她，焦急万分。

“快去大门口，等救护车！”

我松开她的胳膊，跑了出去。但此时，我的心里却在笑。我终于得逞了，什么飞翔，我让你只有飞，没有翔，哼！

一周以后，她出院了，嘴唇没有一点血色，眼神也黯淡无光。她变得沉默寡言，悦耳的笑声也没了踪影。她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落下。爸爸坐在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一言不发。

她睡了，爸爸走进我的房间，盯着我的脸，许久，才开口。

“一年以前，你妈妈突然要跟我离婚，她说爱上了别人，对我死了心，我说什么都无法挽回。于是一气之下，就同意了。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你的抚养权归我，谁知你偏要跟着她。我没办法，只能放弃。两个月前，就是我第一次去接你的那天，你妈妈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她告诉我，两年前，她患了乳腺癌，晚期，无药可治。她不想拖累我，也不想在医院等死，于是选择跟我离婚，卖掉房子，辞去工作，一个人去周游世界。她要毫无杂念，无牵无挂地走完人生最后的一段旅程，希望我们都不要打扰她。她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黎飞，她让我保证，要好好爱你。”

我早已泣不成声，爸爸也是泪流满面。他抽出纸巾，递给我，自己也擦了擦眼睛。

“我和小慧，是在我离婚后两个月认识的，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她的未婚夫，是一名消防战士，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为了救一位行动不便的老人，不幸牺牲了。他们已经选定了结婚日期，婚纱也拍了。那天晚上，我开车回家，在一个十字路口，差点撞上神情恍惚的她。我看她坐在地上，急忙下车查看。她哭着说为什么不把她撞死。于是我把她带上了车，她给我讲了她们的故事。接下来，我们结婚了。我答应她，要向对待亲生儿女一样，对待她肚子里的孩子。”

“爸，我错了，是我故意……”不等我说完，爸爸抬手堵住了我的嘴。可是我的心里早已被悔恨填满。

从那天以后，只要我一闭上眼睛，就会有一只大肉球来到我的眼前。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无法摆脱。

爸爸走了，我却无法入睡。我打开电脑，搜索着迫切想要的东西。

第二天一大早，我趁爸爸还没起床，悄悄摸进厨房，做了一大碗桂圆红枣粥，又煮了五只醪糟蛋，都端到餐桌上，还在旁边贴了一张便签，上面写的是我琢磨了好久的话。

“慧姨，这是我专门给您做的补气血汤，希望您快些好起来。以后每一年的清明节，我都陪您去看魏叔叔。”

我躲在屋子里，隔着门缝偷看。我看到慧姨的脸上先是诧异，然后是不解，再然后是默默地流泪，但是泪光中似乎少了些许悲伤。

04

大肉球再也没来我的梦中，它知道慧姨好了，放心去它该去的地方了。

可是，我的妈妈呢？她又去了哪里?她生了病，一定很痛苦，我多想陪在她身边，照顾她，给她温暖，给她安慰，给她一个母亲应该得到的儿子的关怀。

我很苦恼，谁能告诉我，作为儿子，我是应该尊重她的选择，让她一个人走完那段艰难的时光，还是应该竭尽所能去寻找她?陪伴她?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