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到六祖慧能和神秀的故事,那两首偈语可谓深入我心。
先是读到“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染尘埃。”这首,眼前仿佛显现出了一位饱经沧桑的苦行僧,衣衫褴褛的敲着木鱼,遇到无数的挫折与苦难,仍不屈不挠,坚定修行之路。
后又读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读完这首便觉境界更上一层楼,格局增大了一个宇宙。心灵也随着这首偈语而放空,放空到一个至臻的境地。
很多年来,我一直是这样感觉的,六祖慧能的偈语比神秀的偈语高明不少,但前阵子我读到史铁生的散文《无答之问或无果之行》,发现了这两首偈语的不同的诠释。我直接投靠了史铁生,我觉得他说得非常精绝。
史铁生在文章中写道:“六祖慧能得了衣钵,躲过众师兄弟的抢夺,星夜逃跑......这传说总让我怀疑。因为,这行动似与他的著名偈语大相径庭。既然‘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倒又怎么如此地看重了衣钵呢?”
“坦白说,我对六祖慧能的那句偈语百思而不敢恭维。‘本来无一物’的前提可谓彻底,因而‘何处染尘埃’的逻辑无懈可击,但那彻底的前提却难成立,因为此处之‘物’显然不是指身外之物以及对它的轻视,而是就神秀的‘身为菩提树,心如明镜台’而言,是对人之存在的视而不见,甚至是对人之心灵价值的取消。‘本来无一物’的境界或许不坏,但其实那也就没有好歹之分,因为一切都无。一切都无是个省心省力的办法,甚至连那偈语也不必去写,宇宙就像人出现之前和灭绝之后那般寂静,浑然一体了无差异,又何必还有罗汉、菩萨、佛以及种种境界之分?但佛祖的宏愿本是根据一个运动着的世界而生,根据众生的苦乐福患而发,一切都无,佛与佛法倒要去救助什么?所救之物首先应该是有的吧,身与心与尘埃与佛法当是相反相成的吧,这才是大乘佛法的入世精神吧。所以神秀的偈语,我以为更能体现这种精神,‘身为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这是对身与心的正视,对罪与苦的不惧,对善与爱的提倡,对修与行的坚定态度。”
“修行或拯救,在时空中和在心魂里都没有终点,想必这才是‘灭执’的根本。大千世界生生不息,矛盾不休,运动不止,困苦永在,前路无限,何处可以留住?哪里能是终点?没有。求其风息浪止无扰无忧,倒像是妄念。”
史铁生将佛的本意诠释为修,为行,为一个动词,而不是一个独享逍遥、独享福乐的代名词。“佛”是过程,而不是终点。
在《病隙碎笔》这本书里,史铁生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人可以走向天堂,不可以走到天堂。走向,意味着彼岸的成立。走到,岂非彼岸的消失?彼岸的消失即信仰的终结、拯救的放弃。因而天堂不是一处空间,不是一种物质性存在,而是道路,是精神的恒途。”
史铁生的说法极其有道理,到了天堂这种地方,或者到了“佛”的地位,若是只有永恒的福乐,没有任何负面的东西,那么福乐也将不再是福乐。或者有人说,到了天堂或者成了佛也不一定就是完全处在福乐的境地啊,那我可以接着史铁生的观点继续说一句,只要还不是完美的,就说明你没有走到天堂。
但是“天堂”和“佛”一样,是不可能也是不可以走到的,你宣布到达天堂的同时信仰也马上终结。
那是一个永无止境的目的,向善向美,向着福乐的路是永远也走不完的。
大概很多人想象不出来“到达天堂或成佛”的这种状态,我想可以把“到达天堂或成佛”比作一个要实行的目标,当然这个目标我们一辈子可能都完成不了,可以将它换作成一个小的目标,比如升学考、考研、考证、与心仪的人美满幸福等等。
就拿我自己的经历来说,考证之前,多少个日夜在艰难的背诵,基础理论、诊断、中药、方剂、内外妇儿、传染病、伦理法规等,光说着就头皮发麻了。考之前看到过许多人没通过的案例,心里总会感到压力倍增,试想着自己没通过又得再来一年,很多情绪,焦虑、紧张、惶恐、担忧无限放大,这些也促使我认认真真地学。
成绩出来,终于考过之后,心里紧绷的弦突然松弛,整个脑袋突然空虚,感觉失去了什么东西,身体陷入茫茫的浓雾中。
当然这只是个小目标,达成之后还有其他许多目标,还有中级考试,结婚成家等等,一直到生命的终点。
这条路虽走不完,但可以设想刚完成了那些小目标时的短暂的茫然空荡感,将它放大,想象自己已经到了“天堂”或者成了“佛”的感觉,什么都得到了满足,什么负面消息都没有了,世间唯有令你欢喜的,长此以往,你就会感觉非常空虚、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