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六月

麦子熟了,又到了关中平原一年一度收麦子的时节。那虎口夺食般火热的收获场景,即使已经经历过很多年,即使很多年已经不再经历,却依然非常熟悉,熟悉到就连镰刀割过麦子的声音,都如在耳旁。

童年时的夏忙,毕竟是以父亲磨镰刀为开始信号的。某一天早晨,天刚刚亮,我一定会被一种嗤嗤啦啦的声音所惊醒,那是父亲的镰刀从磨刀石上磨过的声音。嗤啦,嗤啦,一声接着一声……

窗外有早起的鸟儿的啾啾声,我躺在床上也能想象到,父亲肯定早早都起来了,当夏日的长风吹动山墙上的爬山虎,算黄算割拉着长长的哨音从屋顶飞过,当不远处的终南山峪口漫过一股饱含着热烈气息的夏风,这股热风灌进无数像父亲一样的关中汉子的胸腔,他们如同得到了某种感召,已经迫不及待地起身,准备要一展身手了。

父亲从柴房的墙上,取下封存了整整一年的长把镰刀,伸出指头试试已经生锈的刀片,随手捞起个盆儿在井里舀半盆水,然后就蹲在我家的井沿上,开始庄严的磨刀仪式。第一把刀片,他一定要磨很久很久,磨掉那些沉积在刀刃上的铁锈,磨醒尚在睡梦里的家人,磨到初升的太阳撩到我家无花果树的树梢,在井台上斜射下一道金黄的光线,父亲伸出右手的大拇指,指肚轻轻地垂直着划过已经磨的透亮的刀锋,试试它的锋利程度,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接下来的第二把第三把镰刀,通常磨的比较快,经过第一把镰刀的磨砺,父亲已经找回了熟悉的手感,积攒了一个春天的劲头,也随着磨镰刀的动作显现出来,亲眼看着自己地里的麦子从冬天的蛰伏状态一步步起身,抽枝,抽穗,灌浆,小满过去,终于到了大满,夜里一场南风,麦田泛黄,即将开始收获了。父亲年轻的脸上,是一种面对收获时的踌躇满志。

父亲其实并不是称职的农民,他是村里小学的音乐教师,周内,在学校的讲台上播种知识,放飞希望;周末回到家,在土地上播种粮食,收获一茬又一茬的麦子稻子和玉米。父亲干起活来尽管信心满满,但偶尔,也会表现出文弱书生的懦弱。因为他一年中多数时间,都要在学校上课,秋麦两忙放忙假才有时间干活,家里的重头活,大多数时候是落在母亲肩上的,活不等人,田里的麦子可不管你放假没放假,说黄就黄了。如果某一个周末安排有地里的活,那两天又凑巧下雨了,父亲也许会有不用干活的窃喜,又会有干不了活的遗憾,他会在雨过天晴后的那段时间加倍干,只给母亲留下很少一小部分。在我们姐弟三人还没有成年的很多年里,家里的活就是这样,不是母亲干,就是父亲干,我们只能跟在他们身后,打打下手,努力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心里盼着自己赶快长大,好替父母分担些农活。

记忆里我初中毕业的那一年,放忙假了,我强烈要求去地里割麦子,母亲在家里的几把镰刀里挑了最轻的一把给我,父亲把当年新买的刀片装在我的镰刀上。我仔细端详着手里的那把镰刀,被父亲磨透了的金属刀片闪着冷峻的光芒,弯曲的样子,正像一个算术里大写的“7”字,木质的手柄也是原木的颜色,只不过手握的地方,颜色的确有些深。我知道,那是父亲和母亲的汗水共同凝结而成的,只有年复一年的抚摸,才会有汗水浸润过的那种朴实的光亮。

我永远也忘不了,和父母亲在地里割麦子的情景。“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没有亲身经历下过田割过麦子的人,是体会不到这种蒸热的。光是毒辣的太阳,已经让我汗流浃背,还不要说从地里升腾起的那股地气,蒸的人灼热无力,其间还有扎人的麦芒,不小心扎进肉里,黏在脸上、胳膊上,汗水流下来,又蛰又痛。地面上割过的麦茬,高低不平,一脚踩上去,就划破脚上腿上的皮。我割了没有几下,就已经精疲力尽,可是地里的麦子还是一眼望不到头啊。

父亲母亲在我旁边,快速地割麦子,尤其是父亲,一阵手起镰刀落,脚下一大片麦子已经全部倒下,“噌噌噌”,只听见镰刀割过麦子的声音,整齐而富有节奏,像他在课堂上教唱给我们的那首歌的旋律。母亲也不落后,她挽起衣袖,紧随在父亲身旁,割下一小撮麦子分成两半,麦子梢对齐,轻轻一扭,自己做成一个捆麦子的类似于绳子的放在地上,挥着镰刀割过一片麦子,脚手一起借助着镰刀,放在刚才做好的“麦绳”上,压住麦梢,重复几次以后,蹲在地上,手拿住两头,用力一扎,一个麦子捆就成了。母亲做起活来轻巧灵活,她一边让我去树下歇歇,一边往前割着麦子,一点也不耽误,汗水浸湿了她的脊背,父亲的衣服也已经湿透,汗一滴一滴从他们的额头上滑落,渗入脚下的土地,化为来年丰收的希望……

三十多年过去,我早已放下曾经握过的镰刀而执起了教鞭,父亲退休了,和我们一起住到了县城,父亲母亲已多年不与土地打交道,我们渐渐地疏远了土地,与土地失去了联系。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背叛、背离了土地……

又是一年六月,朋友圈里到处都是有关回家收麦的视频,人们用一种全新的方式,延续和演绎着传统意义上的有关夏季收麦的诸多话题,试图恢复那些埋在心灵深处的有关割麦的记忆。每每刷到这样的内容,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分享给父亲,父亲会一遍遍认真看完视频,先是一言不发;后来我看见他站在窗前,透过楼房的缝隙,遥望故乡的方向。嘴里还不停念叨,“十亩地的麦子肯定早都黄了!你听,算黄算割早都满天叫起来了,叫的欢实很!”十亩地是过去生产队里土质最肥沃的农耕田,也是家里的口粮地所在,在那块土地上,父亲曾经付出过青春,付出过心血。他一说这样的话,我就知道,父亲的心随着算黄算割的声音,早早飞回到终南山下的老家去了。

宋代诗人陆游有名的《农家》诗里说:野火相连打麦田,仰看斗转月低弦。古来但说农家乐,夜半谁知未得眠。今夜的父亲,怕是如陆游诗中所言的,操心割麦子的事,夜半未成眠了吧?可是即便这样,我送他回到了老家,可今天的老家,到哪里寻找一块完整的麦田,哪里又有成熟的麦子让他割呢?

  在这树阴满地、流莺时鸣的六月,在这麦香四起、夏风微抚的午后,我明白了老父亲的心,也理解了他对于土地的热爱,更有理由相信,火热的六月,它一定是属于我的父亲,属于像父亲一样热爱土地的父辈那一代人的。

父亲,因为爱你,所以我也爱上了属于父亲的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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