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里发通知下来,说有大领导要来,需要乡里的单位出一个接待员前往南方火车站接待,文献末还指明了,要是个女的。
茉莉已经是单位里的普工了,听说跟她同时踏进单位的刘艳前年去了南方火车站接待大领导回来后就升了职,茉莉心里想着好歹自己进单位也有些年头了,一定要把握住这次机会便提交了申请,没想到还真争取到了。
南方火车站是连接着城乡交流的唯一的交通站点,也是这个城里头历史最悠久的火车站,每天都有从乡下赶往省外打工的人来来往往,当年茉莉去省外念书的那个春天有幸乘坐过一回。
茉莉的脑海中浮现着当年出省坐在南方火车站里某列绿皮火车上的情形,列车员操着一口蹩脚的、半参着难懂方言的普通话,精神满面地推着摆满了零售小吃的售货铁车在列车厢来回地、一趟趟地走,一排一排地推销着甜枣,却无人问津,列车厢里边儿烟雾缭绕,烟灰缸里除了烟头就是瓜子壳和黄色的、粘稠的痰,还时不时从隔壁传来刚睡醒婴儿撕心裂肺的哭啼声,在外奔波的、衣衫褴褛的工人也不知有多少个夜晚没有合上眼,竟就着着嘈杂的一片混乱靠着硬椅睡着了。
茉莉心想:这个时代什么时候才会过去呢?不知不觉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已然从一位聪颖的女大学生成功踏进了离家里距离较近的、并且有一定知名度的企事业单位。在这个年头,能读书认字上学的女人就不多,更别说能出省学习还有一份在单位跟男人坐在一起的工作了,虽然在薪水方面茉莉的待遇比男人还要欠缺一些。
总之,在茉莉心里,这回去南方火车站接待大领导可是一件光荣至极的事情,连去年新招进公司的小女生都羡慕得不得了,反倒是单位一些精明干练的老职员对她嗤之以鼻:
“有什么好的,去了就知道了。”
茉莉向来在单位工作踏实勤奋,听到背后的冷嘲热讽也只是一笑而过,面对老前辈的百般刁难也忍气吞声自己消化,这次前往南方火车站接待大领导或许就能成为茉莉事业上的转机,因而当其他像茉莉一样初入职场、骨子里流淌着热血、迫于展现自我的、以及对自己的未来充满着无限期许的年轻姑娘听见老职员的话,窘于资历,只敢在她们背后,却又故意当着茉莉的面咒骂道:
“不过是嫉妒你罢了。”
茉莉听了只是尴尬一笑,那群不谙世事的小丫头片子话音刚落瞧茉莉态度平平,倒也不确定了自己的战线,乌溜溜的眼珠子咕噜一转,随后刻意地加上了一句:
“茉莉啊,这些话你可不能跟那群‘巫婆’说啊!”
茉莉可以理解,毕竟谁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但是嘴巴行动先于大脑,这有什么办法呢?这是这个时代人类的通病,乃至于未来几十代人类的通病。自从茉莉的父亲英年早逝,家里就只剩下了母亲和自己相依为命,她是这个家唯一的经济来源,之前还有政府些许微不足道的补贴,但是近几年来已经越来越少了,不知道是因为政府听说茉莉有了自己的工作认为她有了独立的经济能力,还是说新上任的政府大领导不清楚自己家庭的情况。为此,茉莉的母亲经常写书信给政府希望能够继续得到些补贴,也不需要太多,能够一日三餐水电费就行,说是母亲上书,其实是母亲口述,茉莉负责记录,母亲一辈子都困在这村落里,没念过书自然不认得字。
茉莉的梦想就是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教母亲过上好日子,也不要求薪资有多高,像每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人,健康快乐就好。但是转念一想啊,她好歹也工作几年了,却还在原地踏步,今年马上就又要招新人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道理茉莉还是知道的,虽然不想争不想抢,但自己怎么着也得想办法往上爬爬吧?那这次去南方火车站接待大领导就是一个天赐的好机会,茉莉挺直了腰板坐在自己的逼侧狭小的工位上,面朝窗外南方火车站的方向,双手合十紧贴额头,仿佛像是在向老天爷祈求,也许回来后她就能跟刘艳一样,升职,加薪。
到时候,她要给母亲买台最新的收音机。
话且说回来,这次接待的大领导传闻也是位有权有势的大人物,平时单位都得给他送点儿酒送点烟儿的意思意思,求个照顾才能顺利地运营下去。茉莉所在单位的小领导极其重视今年这次去南方火车站的接待任务,哦不,确切的来说,每次的接待任务小领导都非常重视。小领导在办公室单独告诉茉莉这个好消息时,茉莉激动地差点跳起来,暗暗感谢老天爷也算是开了眼。反而是领导亲眼目睹了茉莉的积极与渴望后显得不自然起来,反复叮嘱茉莉一定要好好招待大领导,因为可能会关系到单位的生死与存亡,在茉莉离开之际,小领导还特意补充了一句:有什么要求,尽量满足就好。
去南方火车站接大领导的前一天晚上,茉莉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的意识先于眼皮清醒过来,潜意识中她的大脑闻到远处飘来一丝若隐若现的香味,气息淡淡而又甜美,渐渐地,渐渐地,香味越来越近,仿佛就要触碰到茉莉的鼻尖,先前那淡淡的香这回成为了一股浓浓的,像化不开清纯的香。这一香味茉莉再熟悉不过,睁开眼,果真,在柔嫩的枝条上,一朵柔嫩的茉莉花从层叠的绿叶中露出来,洁白如玉的花瓣在空气感与温热的微风中微微舞动着身姿。
茉莉花一般在春天和夏天绽开,玲珑剔透的洁白花瓣,色彩不加多余累赘修饰,却是这般楚楚动人,哪怕是花苞也晶莹无暇。茉莉爱茉莉花,因为茉莉花既不似玫瑰那般娇媚艳丽,又不似月季那么婀娜多姿,更不似牡丹那样雍容华贵,它有的只一种清秀幽静而含蓄沉稳的美,在百花园中从来不同其他花一般争奇斗艳,哗众取宠,只是在它顽强的生命力面前,人们只觉得不愿再灰心,再焦躁,再埋怨。
梦醒后趁着天色还没完全亮堂起来,茉莉便换上了积压在衣柜最底层已经有好些年的新衣裳——一件纯白色的连衣裙,腰间还绑着一朵丝绸缎织成的茉莉花。这条裙子是母亲几年前省吃俭用好些年头积攒下来用政府的补贴买下来送给茉莉当生日礼物的,茉莉一直没稀得穿。搁在衣柜里头挤了厚厚一层灰的木箱子今天可算是派上用场了!茉莉出发前洗了好几遍头,穿上擦得锃锃亮的黑皮鞋,母亲为她精心编了麻花辫儿披散在两肩,听说茉莉要去南方火车站接大领导的事,母亲也开心极了,她并不能理解这次机会对茉莉来说有多重要多难能可贵,她只是看茉莉高兴,她也跟着高兴。
“今晚回家吃饭吗?”
“吃啊!妈你放心,我很早就回来的。”
茉莉用鼻尖在母亲额头上留下象征性的一吻,随后便早早地离开了家。
走出庭院之前,茉莉的余光还瞥见母亲把屋里的茉莉花搬出来,因为茉莉花喜欢晒太阳。
家里的茉莉花不知什么时候已长出一朵大茱芽,枝尖上鼓出了好像随时就要含苞待放的花蕾,默默地散发出阵阵清香,微风徐来,迷人的清香立刻弥漫整个庭院,淫溢在茉莉的胸膛,仿佛连她的呼吸都带着茉莉的香气,她不禁想到昨晚的美梦,也许正是预告着这株茉莉花不久后的绽放吧。
南方火车站距离茉莉的家有很长一段距离,她得坐大巴车再转车才能到。凌晨五点离开家到南方火车站已经是中午了。火车站站台上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吵嚷声,尖叫声,抱怨声此起彼伏,充斥着火车站的每一个角落。
大领导所乘坐的火车正在进站,茉莉听见火车的汽笛声鸣愈来愈近,她的心跳随着汽笛声越来越剧烈。她抬头仰望火车站上方的天空,奇怪了?早上坐在大巴车上的时候还是个阳光明媚大晴天,怎么现在乌云密布阴了起来,好似下一秒就要瓢泼大雨起来,风也不再温柔,反而变得很刺骨。她想到庭院里的那株茉莉花,不知道母亲把它搬回屋里去了没有,否则就得淋雨了。
正当茉莉的思绪飘荡在九霄云外的时候,她感觉到一只强而有力的手在她后背拍了拍,她转过身,发现正是自己要接待的大领导,大领导穿着一件高档的藏青色Polo衫,Polo衫的底端扎进了不合身的土黄色西裤里,手腕上戴着金表,头顶的头发稀稀疏疏少得可怜,看起来大概四十来岁的模样。茉莉与大领导相互表示礼貌性的微笑后大领导便提议共同前往自己订的旅馆。
大领导经常住那家旅馆。
一路上狂风阵阵,吹起茉莉的裙摆,裙子不断触碰到她的皮肤,像是在推着她往前走,那洁白的连衣裙就跟她的肌肤一样丝滑软嫩。
刚踏进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偏僻的小旅馆,外面一道闪电劈过,耳畔一阵雷鸣,再加上潮湿的房间晕暗的灯光叫茉莉的心稍微有点不安,但随后她又说服自己:只是想多了。她从连衣裙兜里迫不及待地掏出已经快要揉烂掉的计划纸,想要告诉领导接下来的计划,可是领导对接下来要去哪里并没有很在意,反而慢条斯理地泡起了茶。
“你叫茉莉对吗?”
茉莉赶忙点头,她很高兴大领导记住了她的名字,这样一来大领导就不会跟单位夸错人了。“你喜欢茉莉花?”茉莉再次点了点头。
“我也喜欢茉莉花,茉莉花又美又香,哪怕凋谢的时候,也有很大的用处,像做肥料啊,做香包啊,还可以制成茉莉花茶。”
大领导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包用纸紧紧折叠包裹住的东西,打开竟是几颗茉莉花干,泡茶时往茶杯里放几颗茉莉花干,没过多久,茉莉花独有的清香便扑鼻而来,沁人心脾。大领导将泡好的茉莉花茶递给茉莉,茉莉接过茶杯,跟领导道了一声谢谢,便轻轻抿了一口,茉莉花茶醇香浓郁,柔和回甘,茶香馥郁持久,入口生津。茉莉想到昨晚的梦,心旷神怡之感油然而生,不觉杯中的茉莉花茶很快就被一饮而尽。
领导说他要先冲个凉,叫茉莉先自己找点事情做,便进了洗漱间。茉莉的手紧紧捏着自己的计划表,雨迟迟没有滴落,她晃动着双腿,望着窗外的树,树叶安静地垂在枝丫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风停止了?
渐渐地,渐渐地,她突然开始泛起睡意,恍惚间猛地想到刚才自己与裙子的亲密接触,为什么风吹动了裙摆却没有吹动头发?随着自己的身体愈发的轻盈,接下来茉莉好像明白了些什么。
对不起,妈,今晚可能回不去了。
随后茉莉便失去了意识,手掌心方才紧紧攥着那张被汗水浸湿字体模糊不清的计划表间间滑落与地面融为一体。
等到第二天,茉莉从旅馆走出来,走在空荡荡的街上,她的心也空荡荡的。风吹动她白色的连衣裙,丝滑的裙子触碰到裸露的肌肤,她想到昨天同样的“风”,不禁打了个寒颤,远处街旁的商铺里售卖着最新款的收音机,频道里传来当红的歌曲: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她听着这歌仿佛在训斥自己的良心,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未来,只觉得心虚,脸羞得通红,可是做都做了,一想到刘艳会不会也是这样升职的,茉莉的内心五味杂陈,踉跄着回到公司还未缓过神来,年轻的姑娘们都朝她聚集了过来:
“茉莉,南方火车站的经历怎么样啊”
“其实……就那样吧”
她无法说出自己经历了什么,她也说不出口,但她知道同事的性格,倘若自己说不怎么样,同事一定会觉得自己自私,见不得别人好。
“切,你肯定不说好,毕竟好事都占尽了”,同事嘟嘟嘴,转过身去,望着南方的火车站,眼神里充满着期待与希冀,她们一边拨弄着自己的头发,一边自顾自喃喃道:“唉,什么时候才能轮到我呢?”
也不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茉莉听,茉莉反正是听到了,只觉得一阵反胃,赶忙去请了下午的假。
茉莉本以为事情就这样过去了,虽然自己违背了良心,但好歹还有所谓的升职加薪能有个盼头,可惜的,是茉莉即没有升职,也没有加薪。
更讽刺的是,几个月后某一阴雨绵绵的凌晨,茉莉和母亲通过四处打听,七绕八拐拐进了一条偏僻的胡同,在潮湿而又阴暗的地下室里,她的肉体与冰冷无情的刀具融为一体,身下的被褥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浸湿,血从双腿之间缓缓流出,像一条欲望与权利结合的蛇,在简陋的手术台上蔓延至边缘,滴落在承接盆里发出清脆的声音,在血水面漾起一阵微小的涟漪又迅速归于平静。
只有在百口莫辩的情况下才知道人言可畏。后来,茉莉的母亲受不了邻里间的流言蜚语与低俗的猜忌便自缢了。
再后来,茉莉就辞职了。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就像没有人知道她到现在是否还对南方火车站充满向往,只留下那首街角的歌,仍在幽幽地唱着: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
让我来把你摘下,送给别人家……”
茉莉花呀茉莉花,好好的一朵洁白无暇的茉莉花,还没有等到自然凋谢就被人糟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