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带棕色的长发遮住了雪穗的侧脸。她用左手中指把发丝挽在耳后,但仍遗漏了几根。正晴非常喜欢她这个撩头发的动作,看着她雪白光滑的脸颊,便会忍不住生出一股想吻她的冲动,从第一次上课便是如此。
求空间中俩个面相交时的直线方程——徐充实正在解这一问题。解法已经教过,她也懂了,她手里的自动铅笔几乎未曾停过。
距离正晴规定的时间还有很久,她便抬头说:‘写完了。’正晴仔细检查她写在笔记上的公式。每个数字和符号都写得很清楚,答案也正确。
‘答对了,非常好,无可挑剔。’他看着雪穗。
‘真的?好高兴哦。’她在胸前轻轻拍手。
‘空间坐标方面你大概都懂了。这要会解这个问题,其他的都可以当做这一题的应用题。’
‘可不可以休息一下?我买了新红茶呢。’
‘好,你一定有点累了。’
雪穗微笑着从椅子上站起,离开房间。
正晴仍坐在书桌旁,环视房间。她去泡茶的时候,他都单独留在房里,但这段时间总是让他坐立难安到极点。坦白说,他很想探索房间的每个角落,想打开小小的抽屉,也想翻开书架上的笔记本。不,即使只知道雪穗用的化妆品品牌,一定也会得到相当的满足。但是,如果他到处乱翻,被她发现……一想到这里,他只得安安分分的坐着。他不想被她瞧不起。
早知如此,就把杂志带上来了,他想。今天早上,他在车站零食摊买了一本男性流行杂志。但杂志在运动背包里,那被他留在一楼的玄关。背包有些脏,又是他练习冰球时用的打包,他习惯上课时把它留在下面。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能看着室内。书架前有一台粉红色的小型录音机,旁边堆着几卷卡带。
正晴稍稍起身,好看清楚卡带的标识。上面有荒井由实、OFF COURSE等名字。
他重新在椅子上坐好,从卡带联想到全然无关的事——‘Submarine’’。他们今天再次在美浓部主导下交换信息,但对于程序从何泄露仍无头绪。另外,美浓部打电话到出售卡带的‘无限企划’公司,也一无所获。
‘我问他们是怎么拿到程序的,对方坚持不肯透露。接电话的是个女人,我请她叫技术人员来听,也不得其门。他们一定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勾当,我看目录上其他商品的程序一定也是偷来的。’
‘直接去他们的公司呢?’正晴提议。
‘我想没有用,’美浓部当下便驳回,‘你去指责说他们的程序是从我们这里剽窃的,他们也不会理你。’
‘如果拿‘Submarine’给他们看呢?’
美浓部依然摇头。‘你能证明‘Submarine’是原创作品吗?只要对方说一句你是抄袭‘Marine Crash’的,变无言以对。’
听了美浓部的话,正晴越来越懊恼。‘照学长的说法,岂不是什么程序都可以偷来卖吗?’
‘没错。’美浓部冷冷的说,‘这个领域迟早也需要著作权的保护。其实,我把事情告诉了懂法律的朋友。我问他,如果能证明他们偷了我们的程序,可以要求什么赔偿。他的回答是‘No’。换句话说,非常困难,因为没有先例可循。
‘怎么这样……’
‘正因为这样,我巴不得找到罪魁祸首,找到以后,绝对要他好看。’美浓部恶狠狠地说。
就算找到剽窃者,顶多也只能揍他几拳吧。正晴甚感无力,脑海里浮现出同伴的脸。到底是谁这么粗心,让人头走了程序?他真想数落那家伙一顿。
原来程序也是一种财产啊——正晴再次这么想,以前他鲜有意识到这一点。到目前为止,由于这程序对他而言非常重要,存放放置都很小心,却几乎从未想过会有人偷。
美浓部提议,每个人把自己曾对其展示、提及‘Submarine’的名单列出来,理由是‘会想到剽窃‘Submarine’的人,一定对它有所了解。’大家都把想到的名字列了出来,人数多达数十人。研究室的人、社团的伙伴、高中时代的朋友等等,什么人都有。
‘这当中应该有人和‘无限企划’有所关联。’美浓部注视着抄录了名字的报告用纸,叹了口气。
正晴能够理解他叹气的原因,即使有所联系,也不见得是直接的。这数十人当中,不乏再延伸更多分支的可能性。果真如此,要实际追踪调查谈何容易!
‘每个人去问自己提过‘Submatine’的人吧,一定可以找到线索。’
同伴们纷纷对美浓部的指示颔首赞成。正晴虽然点头,心里却不禁怀疑:这么做真的能找到剽窃者吗?
他几乎没有和别人提过‘Submarine’,对他而言,制作游戏也是研究的一环,这种专业的话题,外行人多半感到枯燥乏味,而且游戏本身的趣味性也远不及‘太空侵略者’。
不过,有一次他把‘Submarine’的事告诉过一个完全无关的人,那个人正是雪穗。
‘老师在大学里做什么研究嗯?’
听到她这么问,正晴先说起毕业研究的内容,但影像解析和图形理论对一个高二女生自然不是什么有趣的话题。雪穗脸上虽然没有明白表示无聊,但听到一半,显然失去了兴趣。为引起她的注意,他提起游戏。她眼睛随之一亮。
‘哇!听起来好有趣啊,你们做的是什么样的游戏?’
正晴在纸上画出‘Submarine’的画面,向她说明游戏内容 。雪穗听得出神。
‘好厉害哦,原来老师会做这么厉害的东西呀!’
‘不是我一个人,是研究室的伙伴一起做的。’
‘可是,整个架构老师不是都懂吗?’
‘是。’
‘所以还是很厉害呀!’
在雪穗的注视下,正晴感觉心头火热起来。听到她说赞美的话,是他无上的喜悦。
‘我也想玩玩看哦。’她说。
他也想实现她这个愿望,问题是他没有电脑,研究室里虽然有,但总不能带她去,说明了这一点,她露出失望的神情。
‘真可惜。’
‘如果有个人电脑就好了。可我朋友也都没有,因为太贵。’
‘只要有个人电脑就可以玩吗?’
‘对,把卡带里存的程序输进去就行。’
‘卡带?什么卡带?’
‘即使普通的磁带。’
正晴向雪穗解释卡带可以作为电脑的外接贮存装置。不知为何,她对这件事深感兴趣。
‘喏,老师,可不可以让我看看那卷卡带?’
‘当然可以,可是看也没用,那就是普通的卡带,跟你的一模一样。’
‘有什么关系,借我看看嘛。’
‘哦,那好。’
大概雪穗以为电脑用品或多或少和普通卡带有所不同。明知她会失望,又去上课时,正晴还是从家里把卡带带了过去。
‘耶,真的是普通的卡带。’她把记录了程序的卡带拿在手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我不是说过了吗?’
‘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卡带也有这种用途。谢谢老师。’雪穗把卡带还给他,‘这是很重要的东西吧?忘了带走就糟了,最好现在马上收进包里。’
‘好。’正晴深以为然,把卡带收进放在一楼的包内。雪穗和程序的关系仅止于此。此后,她和正晴都没提起‘Submarine’。
这段经过他并没有告诉美浓部他们,因为没有必要。他确定雪穗偷窃程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一开始他就完全没有将她列入考虑。
当然,若雪穗有意,那天完全可以从运动背包里偷偷取走卡带。她只许装上洗手间,溜到一楼即可。
但她拿了又能怎样?光偷出来是没有用的。要瞒住他,必须在俩小时内复制卡带,再把原先的卡带放回背包才行。当然,只要有设备就办得到。但她家不可能有个人电脑,复制卡带可不是翻录OFF COURSE的录像带。
假设她是嫌疑人,的确是一个有趣的幻想题材……想着想着,正晴不觉漏出笑容,门恰好在此时打开。
‘老师,什么事那么好笑?笑得那么开心。’雪穗端着放有茶杯的托盘,笑道。
‘啊,没什么。’正晴挥挥手,‘好像!’
‘这是大吉岭哦。’
他把茶杯移到书桌上,他拿起一杯,啜了一口,又放回书桌,不料一时失手,茶水洒在牛仔裤上。‘嘿!我怎么这门笨!’他急忙从口袋里取出手帕,一张对折的纸随之掉落在地板上。
‘还好吗?’雪穗担心的问。
‘没事。’
‘这个掉了。’说着,她捡起那张纸,在看到内容的一刹那,她的一双杏眼挣得更大了。
‘怎么?’
雪穗把那张纸递给正晴,上面写着电话号码,画有简图,还标识出田川不动产。原来正晴把生野店店主写给内藤的便条随手塞进了口袋。
糟!他心中暗自着急。
‘田川不动产?是在生野区的那家吗?’她的表情有点僵硬。
‘不,不是生野区,是东城区。你看,上面写着深江桥。’正晴指着地图。
‘不过,我想那里应该是生野区的田川不动产的分店或者姐妹店。那家店铺是一对父子开的,大概是儿子在打理吧。’
雪穗说的很准确。正晴一面注意不漏出狼狈的神色,一面说:‘哦,这样啊。’
‘老师,你怎么回去哪里呢?去找房子?’
‘没有,我只是陪朋友去。’
‘哦……’她露出遥望远方的眼神,‘我想起一些特别的事。’
‘ 啊?’
‘以前我住的公寓,就是生野区的田川不动产管理的。我曾在生野区的大江住过。’
‘哦,’正晴会避开她的视线,伸手拿茶杯。
‘我母亲去世的事,老师知道吗?我是说我生母。’她的声音很平静,听起来比平常低。
‘不知道。’他拿着茶杯摇头。
雪穗嫣然一笑:‘老师,你真不会演戏。’
‘呃……’
‘我知道,上次我迟到的时候,老师和妈妈聊了很久,不是吗?老师是那时候听说的吧?’
‘呃,嗯,听了一点点。’他放下茶杯,搔搔头。
雪穗拿起茶杯。她喝了俩三口红茶,长处一口气。
‘五月二十二日,’她说,‘我母亲去世的日子,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正晴默默点头。他也只能点头。
‘那天天气有点凉,我穿着妈妈为我织的开襟毛衣上学。那件毛衣我现在还留着。’她的视线望向五斗柜,那里面多半收纳了充满心酸回忆的物品。
‘你一定吓坏了吧?’正晴说。他认为应该说些什么,但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不该问这种无聊的问题。
‘好像在做梦,当然,是噩梦。’雪穗不自然的笑了,然后又回到原本悲伤的表情,‘那天,学校放学后,我跟朋友一起玩,比较晚回家。如果我没有去玩的话,也许可以早一个小时回家。’
正晴明白她话里的含义,那一个小时意义重大。
‘如果我早一个小时回家……’雪穗咬了一下嘴唇,继续说,‘这样的话,妈妈可能就不会……一想到这里……’
正晴一动也不动,听着她的声音专为哽咽。他想掏手帕,却不知道该何时掏。
‘有时候,我觉得妈妈等于是我害死的。’
‘这种想法不对,你又不是明明知道情况去故意不回家。’
‘我不是这个意思,妈妈为了不让我过苦日子,吃了很多苦,那天累得筋疲力尽,才会出事。如果我更懂事一点,不让妈妈吃苦,就不会发生那件事了。’
正晴屏住呼吸,看着大滴的眼泪从她雪白的脸颊上滑落。他恨不得紧紧抱住她,但当然不能这么做。我这笨蛋!正晴在心里痛骂自己。事实上,从听说事件经过后,他脑海里蕴含着一个非常可怕的想象。
真相似乎不是自杀。
服用过量的感冒药空药袋,杯装清酒,窗户不合常理的紧闭,这些都应解释为自杀才合理。而与这个结论相搏的,只有浇灭煤气灶上的锅。
然而警察说,汤汁虽然浇灭了炉火,锅四周却不太脏。
正晴分析,实际上是自杀,但有人把锅里的大汤汁泼了出来,把现场布置成意外。而且,此人除了雪穗不可能有别人。而她会针对感冒药喝酒的疑点加以解释,也就说得通了。
她为什么要将自杀布置成意外?应该是为了世人的眼光。考虑到自己以后的人生,母亲自杀生亡只会造成负面影响。
只是,这个想象撇不开一个可怕的疑问。那边是——雪穗最初发现出事时,她母亲已经气绝,还是尚有一线生机?
田川说,听说只要早三十分钟发现,便能捡回一命。
当时,雪穗有唐泽礼子这位可以依靠的人。或许,雪穗早已在与唐泽礼子的往来中,感觉出万一亲生母亲发生意外,这位高雅的妇人可能会收养她。这么一来,当雪穗发现母亲处于濒死状态,她会采取什么行动?
这正是这个想象最可怕之处。正晴也因考虑至此,没有继续推理下去。但是,这个想法一直挥之不去。但是现在,看着她的眼泪,正晴深深感觉到自己的居心是多么卑鄙。这女孩怎么可能那么做呢?
‘不能怪你,’他说,‘你在说这种话,天国的妈妈也会伤心的。’
‘那时候要是我带了钥匙就好了。那我就不用去找物业,就可以早点发现了。’
‘运气真是不好啊。’
‘所以,我现在一定会把家里的钥匙带在身上。看,就像这样。’雪穗站起来,从挂在衣架上的制服的口袋里拿出钥匙给正晴看。
‘好旧的钥匙圈啊。’正晴说。
‘是呀,这个,那时候也串了家里的钥匙。可是偏偏就在那一天,我放在家里忘了带。’说着,她把钥匙放回口袋。
钥匙圈上的小铃铛发出了叮当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