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当时,马帅被一道半梦半醒的墙包围着,清晨的阳光被挡在外面,里面是一张温暖的床。他闭着眼睛,再一次回放那一晚的每一个细节。
那一晚,马帅听见,卫生间里的水声停了,接着是挂着水珠的塑料浴帘被拨开的声音,浴帘上金属环滑过金属杆的声音。一段空白之后,浴室的门把手被转动了。
周雪走出来,灯光下,一片雪白。
马帅一时找不到自己视线的落脚点,他不好意思对视周雪的眼睛,也不好意思盯着她的身体。他将视线下移,那是和十五年前一样白皙的小腿,不过没有白色的袜子,也没有白色的帆布鞋,只有一双赤脚挂着水珠。
马帅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这让他感到不安。
那一晚已经过去三天,马帅是在多次回放中,才发现时间在周雪身上留下的痕迹。比如,从眼角延伸出来的细纹,在床头的灯光下,她将眉头轻轻皱起的时候格外明显;腹部的赘肉并不突兀,但仍然会跟着他的节拍多余地抖动着;她的眼神里,没有羞涩。
然而,那一晚,马帅根本没有看到这些细节,他看着眼前正走向他的女人,和十五年前一样一尘不染。周雪先把手伸向他,仪式开始,当她滑落到床上的一刻,一朵花在白色的床单上绽放。
在回放的过程中,马帅发现没办法追溯当时的感觉,就像有一股力量将他从自己的身体里挤出去,成为房间中的第三个旁观者。而周雪在那一晚晚些时候,就坦白了她的感觉。
“你知道武侠小说里的那种境界吧,怎么说来着……对!打通了任督二脉!”周雪捂着嘴笑起来。
他,马帅,十五年后,打通了周雪的任督二脉!他应该把这四个字挂到家里的墙上,客厅沙发的上面,用最粗的毛笔和最奔放的字体。
这一切如此难以相信,以至于让马帅感到不安。
所以,当董雯的声音像近在咫尺的一个雷声响起,四周的墙瞬间倒塌,他很快就意识到,不安成为了现实。当时,马帅从床上坐起,仰起头看着董雯,她的胸部一起一伏。从逆光的角度看过去,早晨柔和的阳光在董雯身体四周形成一圈光晕,将这个起伏的女人包裹起来。
董雯比他大三岁,很多人知道后都会接一句:女大三抱金砖啊。毫无创意,不过,在那些人看来,董雯确实算得上马帅的一块金砖。
马帅和董雯是相亲认识的,介绍人曲大姐是马帅公司的同事,是董雯母亲的同学的邻居的表姐。就这样,两根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平行线,被曲大姐扭到一起。
董雯毕业于一所普通大学,父母希望她继续考研究生,她却对校园生活失去了兴趣,自己偷偷跑到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应聘。没有任何关系和背景,没人期望董雯能在二百多名应聘者中脱颖而出,但她竟然做到了,据说顶掉了好几个“关系户”。随后几年,董雯的职业生涯充满传奇色彩,在几次因为要“培养年轻人才”被公司提拔之后,刚刚三十岁的她成为一家分公司的副总,也是整个集团最年轻的高层。
这一切并非没有代价。董雯毕业之后就没有交往过一个正式的男朋友,实际上,她身边连能称得上朋友的都极少。相反,她的故事却总能在办公室里以不同的版本出现,多位公司负责人在不同的版本里扮演男主角。有的故事追溯到董雯当年应聘,说她在面试的前一夜,抱着自己简历,跑到面试官下榻的宾馆“自荐”。
马帅认识董雯很长时间之后,才知道这些故事的存在,不过,他认定这些只是毫无根据的流言。从第一次相亲起,马帅对董雯的印象就一直没有改变过:她喜欢把所有东西都摆在台面上,任何事情都可以用一张EXCEL表格来罗列、分析,任何想法都可以通过一份PPT文件来展现、说明。第一次与董雯打交道的人,难免会觉得她有些咄咄逼人,但董雯又有足够的气场将对方吸入她的规则之中。无论别人能否适应,毫无疑问,董雯的规则更有效率。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一个工作日的中午,在马帅公司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那里中午供应套餐,价格贵,味道却很一般,两个女服务员一个总在摆弄着手机,对客人爱答不理,一个嗓门很大,走路的时候脚后跟抬不起来。不过正因为性价比低,咖啡馆的客人很少,所以马帅选择了那里。
董雯穿着一套深灰色的职业装出现,衣服紧紧地勾勒出身体的曲线,几乎要包裹不住那一对看起来想挣脱束缚的乳房,马帅第一次发现职业套装也可以这样性感,甚至有些担心,她会不会扭动一下身体就将衣服撑裂?
董雯坐下之后只点了一杯咖啡,表示她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马上就开始介绍自己的情况,听起来像是在做一个产品说明。
“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么?”一口气说完,董雯喝了一口咖啡,没有加糖。
马帅没有问题,这是一份无懈可击的产品说明。董雯往椅子上一靠,意思很明确,轮到马帅了。马帅没有准备过这样介绍自己,只能硬着头皮想到哪讲到哪。他说毕业三年,现在是第二份工作,虽然还是初级员工,但他认为这家公司的发展空间会多一些。他不时瞄一眼董雯,除了认真地听着,对面女人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像一个捉摸不透的面试考官。
马帅刚讲完,董雯的半个小时就到点了。结账的时候,董雯一定坚持要AA制,马帅无力地争执了一下,走出咖啡馆时脸涨得通红。
马帅看来,这显然不是一次成功的相亲,更算不上愉快的一次。他安慰自己,董雯这种女人对绝大部分男人来说都太不“居家”了,虽然可以归类到漂亮,但给人明显的距离感,一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她是女强人的做派,年龄又比他大,总之,即使只有一面之缘也谈不上可惜。
几天之后,曲大姐神神秘秘地把他叫到一边,说:“你怎么都不跟人家姑娘联系呀?”
“啊?”马帅的嘴张的很大。
“人家姑娘还问呢,这人怎么见面之后连个态度都没有呢?人家姑娘是很看好你的。”
意料之外,马帅心花怒放。
第三次见面,董雯告诉马帅,她的生活一直以来以工作为中心,拖延了个人问题,现在父母给她很大压力。
“行,或者不行,我都能接受,”董雯说,“但我不想拖延,希望你能理解,并且认真考虑一下。我不是让你马上答复,但继续交往的前提,是我们都把尽快组成家庭作为目的。”
马帅问她看好他的什么?董雯回答,信得过。
“你怎么知道我信得过?因为女人的直觉?”马帅笑着说。
“不,因为我看人向来很准。”董雯没有笑。
马帅拿不准自己喜欢董雯多少。他想,董雯这种女人对绝大部分男人来说都太不“居家”了,虽然可以归类到漂亮,但给人明显的距离感,一副生怕别人看不出来她是女强人的做派,年龄又比他大。可是,他必须承认的是,董雯对他有明确的吸引力。
马帅相信,每一个人都有脆弱的时候,董雯也不会始终无懈可击,寻找她的脆弱,成为之后交往过程中马帅的一个单人游戏。一次约会看电影,剧情催泪,马帅透过自己的泪光,隐约看到身旁的董雯也流出了眼泪,可当影片结束灯光刚刚亮起,原来的董雯又马上回来了。这是结婚之前,马帅的游戏最接近完成的一次。
婚后,生活很快陷入到董雯的规则中。这符合马帅的预期,他也不认为有什么不好。常有人看到他和董雯在一起,会递过来一个“兄弟可以啊”的眼神,他挺受用。有时候,马帅确实觉得他和董雯之间缺少些什么,他想,没有什么东西是完美的。
事后,马帅回想起来,也许缺少的东西,是他不曾打通过董雯的任督二脉。
那一晚已经过去三天。当时,马帅被一道半梦半醒的墙包围着,清晨的阳光被挡在外面,里面是一张温暖的床。他闭着眼睛,再一次回放那一晚的每一个细节。
卫生间里的水声停了,接着是挂着水珠的塑料浴帘被拨开的声音,浴帘上金属环滑过金属杆的声音。一段空白之后,突然,浴室的门把手被转动了。周雪走出来,灯光下,一片雪白。
马帅一时找不到自己视线的落脚点,他不好意思对视周雪的眼睛,也不好意思盯着她的身体。他将视线下移,那是和十五年前一样白皙的小腿,不过没有白色的袜子,也没有白色的帆布鞋,只有一双赤脚挂着水珠。
周雪先把手伸向他,仪式开始,当她滑落到床上的一刻,一朵花在白色的床单上绽放。马帅正在打通周雪的任督二脉,他不敢相信一切已经发生,这让他感到不安。
这时,董雯的声音像近在咫尺的一个雷声响起:“马帅,你给我起来!”
马帅从床上弹了起来,一个物体正好飞到眼前,他慌忙伸手接住。是他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着一张照片——近处是周雪的脸,一副撅着嘴的标准自拍表情,头发随意地散落在裸露的肩头,身下的白色床单皱皱巴巴;远处床边的马帅,正背对着镜头穿内裤,一只脚悬在半空,另一只脚似乎支撑不稳,光着屁股在静止的照片里摇摇晃晃。
马帅四周的墙瞬间倒塌,他很快就意识到,不安成为了现实。他仰头看着董雯,她的胸部正在一起一伏。从逆光的角度看过去,早晨柔和的阳光在董雯身体四周形成一圈光晕,将这个起伏的女人包裹了起来。
马帅又低头面对手机,这是周雪今天凌晨传来的一张照片,一份确凿的证据,董雯应该是起床后看到的。可是,董雯怎么会看他的手机?
“你为什么要偷看我的手机?”马帅刚说完就后悔了。
“我为什么?你还问我为什么?是你为什么?你为什么?为什么?”董雯的吼声在房间四面墙上来回反弹。
马帅呆住了,在他的印象里,这是董雯第一次怒吼。他们之间极少吵架,即使出现苗头,董雯也总会马上把问题摆上台面,与他沟通,往往是二十四小时内以马帅的妥协而告终。马帅有时听见董雯批评下属的电话,越生气的时候声调反倒越平静,像电脑合成出来的一条直线,但是言语里带着刀锋。
“为什么?为什么?你说!”董雯的叫喊还在继续,窗户也嗡嗡响起来。
马帅什么也说不出来。他看着董雯散乱的头发,带着血丝的眼睛,愤怒而陌生的眼神。女大三抱金砖,此时他感觉董雯一下子老了十岁。
马帅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耷拉下脑袋,像十五年前犯错被班主任逮到一样——不敢仰视周艳梅的眼睛,也不能直视前方,因为十厘米之外就是一对看起来想挣脱衣服束缚的乳房。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羞愧地低下头。
“为什么?为什么?”董雯的问题还在继续,声音里夹杂起哭腔。
马帅再次抬起头,比刚才更吃惊地看到,董雯的眼泪一颗接着一颗滑落下来。
“为什么?”董雯一屁股坐到床边,捂住脸放声大哭,不知道是在问马帅还是问自己,“为什么?我真的想不明白。”
马帅的单人游戏终于完成,但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董雯哭了一会儿,抽泣声冷不丁止住,房间里骤然安静。
“我从来不去看你的手机,”董雯一把将眼泪抹掉,“你以前都没有解锁密码,可我注意到这两天突然有密码了,就知道肯定有问题。我看人是很准的。”
原来如此。马帅想起,那一晚上在酒店打通周雪的任督二脉之后,两人发现还没互留电话,周雪随手拿起他的手机,拨通自己的手机号码。他并不是有意防范董雯,只是心里隐隐有一丝不安,便将手机设置了解锁密码。此地无银三百辆,马帅以前很喜欢这句成语,背后的故事包含着荒诞和智慧,现在他自己成了的主人公。
“能原谅我吗?”
“肯定不能。”原来的董雯回来了。
一个小时后,马帅和一只二十八寸的行李箱并排站在大街上,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他先跟公司请了假,到酒店开了一个房间,就是三天前的那间酒店。然后,拨通周雪的电话,听筒告诉他: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他想一想,给周雪发出一条信息: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还在那家酒店见,看到尽快回复。
马帅在房间里躺了一天,电视机开着,不过里面的人在说什么,他一句也不知道。现在,生活已经变成一团乱麻,他后悔极了,他从没想过要离开董雯,现在更认识到自己多么依赖董雯。但是,他并不后悔打通周雪的任督二脉,他后悔的是不该没过脑子就给手机设上密码。
马帅不由想到,如果没有那张照片,这一刻他的生活仍然井井有序,周雪也是没过脑子就传来这样一张照片,一份确凿的证据。他又拿起手机,周雪还是关机。他突然想起,程婷有周艳梅老师家里的电话,而周雪就住在那里。
程婷虽然很快接起电话,却卖起关子,说:“我现在太忙,号码晚点给你,要不咱们晚上见面聊吧。”
正好,马帅也想跟程婷诉诉苦。
晚上,俩人在一家饭店见面,马帅还没来得及开始倒苦水,程婷就问道:“你要周老师的电话干什么?找周雪?”
“是啊,周雪一直关机。”
“你和她之间,”程婷顿一下,像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没发生什么吧?”
马帅苦笑一下,将几天来的故事和盘托出,尤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那一段。
程婷听完,眉头紧锁:“我还真担心着了,周雪老公今天早上也打电话给我找周雪?”
“啊?老公?她不是离婚了吗?”
“谁告诉你的?她老公说,周雪因为和他吵架,离家出走,坐上一趟火车到她姑妈这儿来了,一个多星期没回去。他跟着过来想劝周雪回家,谁知道说着说着又吵起来,周雪又跑了。他老公找不到她,问我有没有消息。”
“周雪和我说的,她说已经离婚了啊。”这一天的信息量对马帅来说太多,他脑袋里乱成一团。
“显然没有离婚那回事。周老师也没提过。”
“我真的要问问她。”马帅说着掏出手机。不知什么时候,周雪已经回复了他的信息:好的,明天五点半去找你。马帅赶紧打过去,又是关机。
“等等,你刚才是说周雪用过你的手机之后,你才设置的解锁密码?”程婷想到了什么。
“嗯,她当时用我的手机互留号码,我就是多余……”
“那就是说,”程婷打断他,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她并不知道你的手机后来有密码了。”
“什么意思?”
程婷没有回答马帅,继续她的推理:“换句话说,周雪明知道你的手机没有密码,还在今天凌晨传来一张这样的照片,用你的话说,一份确凿的证据。”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你有没有想过,周雪给你传来这张照片,就是希望有可能被其他人看到,比如,你媳妇?”
“这怎么可能?”马帅一个劲儿摇头。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提出一种可能性而已,我想不出周雪有任何理由要这么做。不过,你可别以为,你的女神干不出类似的事情。”
马帅一脸的不相信。
“给你讲个故事吧,”程婷摆出一副回想当年的表情,“应该是高一下学期开学不久,对,就是那件事之前几个月,有个男学生在公交车上摸了周雪的屁股,后来这事儿在全校搞的沸沸扬扬。”
“我记得这个事儿,”马帅说,“后来那个男生还被揍了不是吗?”
“对,没错,不过我要讲的是故事的另一个版本。”程婷扬了一下眉毛。
程婷讲完之后,马帅一瞬间就做出了那个决定。
他说:“你现在把周艳梅老师的电话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