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俑
我来不及拜你。
辛卯年初夏,从山西大同出发到达西安火车站,然后转乘直达秦始皇陵遗址的大巴。途中,路过华清池而不入。我对贵妃沐浴之类的景点促销毫无兴致,与其面对欲遮还留的现代薄纱,我宁可看一个古老健壮的赤裸躯体。
只是,此乃大秦帝国的“战场”,阵容浩大,姿态威严,车辚辚,马萧萧,厮杀声依稀可闻,血染征衣而不归者,深埋黄土。
两千年。
那是一个辉煌而惨烈的年代,灭六国、郡县制、度量衡、修长城、焚书坑儒、统一文字、纵横连合、开拓疆土,皆秦始皇帝也,赢政。
他的雄心壮志在那个纷乱的年代似乎更有用武之地,横扫并撕碎一切,然后再重塑秩序。杀戮以杀戮之名,吞并以吞并为战,只要计谋得当,只要军马强壮,只要刀剑锋利,只要粮食充足,发动一场战争,血染一个国家,撕裂一个民族,对暴戾的政而言,弹指之间。
欲望横流,势必血流成河。
如此,始皇帝,我便不能对你颂扬。虽然你有宏图伟绩,虽然你曾策马安邦。可我必须为你生前,不知是赵高纳言,李斯献计,还是你灵犀间闪过的一念,而遗留下的魂而动容。
站在诺大的皇陵展厅内,横亘在喧嚣的人群与寂静的兵马之中,不似进入陵墓,倒像是参观一次盛大的阅兵仪式。没有震耳的怒吼,听不到战马嘶鸣,可我依稀感触到了什么,那是战争的残酷,是军人的荣耀,是誓死的悲壮,是国家的骄傲,是帝王的野心。
始皇帝,你又藏身何处?四十年前的惊世发现只是墓山一角,今日,我足迹所踏之处,是否也曾被你巡视? 只是,我不必如你高高在上,不必像你庄重威严,不戴珠饰,不穿华衣,只着破旧长裙,手提竹篮,内盛稻米饼物,还有瓦罐内甘甜的井水。你激发男儿的斗志,我捎去母亲的思念。你用帝王野心号令,我用女儿情怀抚伤。你为扩张的疆域,我为盼归的妇孺。出发吧,英勇杀敌,凯旋而归。
战死者,必永世相随!
那是你对将士们的誓言吗?还是你杀戮天性,想在阴间引燃战火?或者你怕了,至高无上的始皇帝,你无惧杀场,却渴望不死之身,定是认为阴间如阳世一样充满诡计,权斗,要建一支精兵强队,以备后世之需,以防燕赵魏楚无辜索命。
对你而言,阿娇未必是真宠,阿房宫未必是至宝,军人与战马,才是你一生至爱。你与他们生而战,死而安,倘若不是骊山农民不经意的一掘,你们,大秦的秩序,依旧是大秦的秩序。而不是现在:盗墓者用贪婪的目光测量着骊山每一寸土地,算计着青草下几尺几丈掩埋的宝物。旅客蜂拥而至围成一圈,用猎奇之态一睹重见天日的“泥人”。而无数个威武的兵,在光天化日下接受来自四方的赞叹与检阅,“此乃何方异族?胆敢犯我皇陵,侵我疆土?”只是,此身动不得,怒无言,恨哪,却原来是一具千年的俑。
“请允我再沉睡千年吧,不要让无知的嬉笑充斥“战场”,不要让丑陋的灵魂对我指点,请用圣洁的目光注视我,请用庄重的话语评价我,请用理性的思考书写我。我不是美好的玩具,我是泥塑的魂,曾经驰骋杀场,血染征衣,家国与我同在,士兵的尊严不可与门票等同。王,醒来,带领我们再次远征。”
始皇帝,你听到了吗?我听到了,那是来自黄土的呐喊,那是战死者的悲音。
然而,你沉默了。
是精心描绘的彩俑一经光线照射便氧化渐失成为憾事,是你的兵折了臂、断了首,让你痛惜不已,是你的战车辕梁不再承受其重,还是你年迈躯体无法支撑起豪迈的誓言。
命定!当你求仙问道,开炉炼丹,寻觅长生不老之药开始,便知生命日渐衰退,即使是至尊的皇,盖世的王也难逃宿命,一如你手握的权,何时将它握在手中?你凡胎的肉,又何尝属于自己?
人,不可永生。身,永属尘埃。
纵使塑造千万兵马相随如何,纵使暗埋水银利剑弓驽如何,纵使杀光造墓人又如何,你依然沉埋黄土,不复醒来。不死之躯难道比不朽之名更让人值得尊重?
始皇帝,我宁可你是大秦一具挺立的俑,而不是横躺于珠宝间的王。站立者,才能不死。而你已经躺下,需要陪葬者来炫耀威严,彰显权力。你理应与他们一道成为俑身,为我们讲述易水河畔的慷慨悲壮,以及“士为知己者死”的优雅从容!
(文: 于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