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生如骄阳

【前情提要】第十二章  平凡之下

莫声与卓玛玩猜谜,为的不是地下真相,而是特殊亲密。在表白的边缘,他怯懦了,退缩换来的是卓玛暧昧的“哥哥”,两人不进不退,左右为难间,新生的影子们终于迎来了专业课。神秘而庞大的地下世界,让他们惊奇之余满是疲惫,高强度的学习之余,莫声用刚刚学会不久的通讯技术,自制了电台,在午夜为卓玛播放了那首宿命之曲。


 

1.

刘长渊看着眼前的红机响个不停,他摁成了静音,由它闪耀。

没停多久红灯又亮起来。他笑了笑,不用接他都知道是谁。

“刘大导演,戏都要崩了,您老这电话也不接啊?”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又尖又沙。

“火烧眉毛了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刘长渊揶揄。

“没事,反正不是烧我的钱。你的成云兄弟看着船停在港口出不去,每天一睁眼就要给拖船公司8500刀,每个月还有1.7万刀的停泊费,一定觉得比赌钱还刺激。”

“T国是什么理由?”电话这边刘长渊不为所动。

“瞎扯淡理由!”电话那头的戴峥唾了一口,“船体过大影响其他船只航线、航道安全不明、吧啦吧啦。呸!不就是想快点进北约纳个投名状嘛。总之,就是您别想过我这博卡普南德海峡,给爷乖乖退回白海去!”

“还有什么?”

“T国军方说了,要么你让这艘船自身拥有动力开过去,要么你把它拆成碎块运走。拖过海峡?想都别想!特么有病啊,有动力我们花这么多钱雇拖船?”


“看来主要问题是在军方,”刘长渊想了想,“饵不够肥,所以鱼不上钩。”

“你说咋整吧,成云不好意思给你打电话,天天冲我嚷。”

“我找二爷吧。最近老首长身体不太好,他交代我,处理不了的事由二爷全权负责。”

“金部长?”戴峥显然被吓到了,“他也参与了这个事儿……”

“以他和老首长的关系可能不知道?”刘长渊淡淡的问,好似昨天才想明白,“另外,凌人训得差不多了吧?你去接他回来,一旦开始拖行,你们都跟船,省得再有意外。”

“我说老刘啊,你对他是真狠啊,一天也不歇,别是有什么仇吧?”

“我能有什么仇,”电话那端刘长渊笑得比哭还难看,“他考进学校时,我又不认识他。”


机舱里,刘韶凯又吐了一地。

“哎呀妈呀,你好歹也是通过KTB地狱考核的硬汉了,怎么唯独晕直升机啊。”戴峥边扯耳机上的话筒,边嫌弃的递过去一张纸。

刘韶凯挥挥手,大口呼吸着,胃里翻江倒海。

经过特训,他练回一身精壮肌肉,板寸紧贴着头皮,脸色又黑又亮,个子窜出来一大截,之前宽大的W国训练服如今绷得紧紧,再加上那张越长越混血的脸,此时站到大街上,不会有人觉得他是中国人。

“什么时候启程啊?”刘韶凯平复下来,打开耳机问。

“后天,时间还够。听说老厂长进医院了,要不要让飞机绕一下?”

刘韶凯朝窗外看去,大地已经开始回春,茫茫远方像是有个人在等他。

“不了,还是先忙正事吧,谢谢戴总。这个不好意思。”刘韶凯指了指地上的呕吐物,故作轻松的笑了笑,“我这是生理抗拒。”

“词儿还挺多。行吧,你抓紧熟悉一下,”戴峥递过一大叠资料。“时间紧,任务重。”

“嚯,安全通航20条。”刘韶凯接过资料,脸色越看越沉。“拖船发电、通讯指挥都好说,10亿保证金、官方书面承诺这些怎么弄?”

“没弄好我们也不会回来,你神通广大的刘校长厉害啊。”戴峥拉开舱门,和刘韶凯一前一后走到机坪中央的奔驰车边,后座上,徐成云刚刚点燃一颗雪茄。

“徐总。”刘韶凯立刻收起彪悍的气场,立在窗边低头示意,得到徐成云首肯后,才快速坐向副驾驶。


车快速驶进白海码头。远方,庞然大物上火光四射,工人正在船身上忙碌着。

“小型雷达、全球卫星定位系统、VHF无线电通讯设备、电子罗盘、发电机,一样不能少。”徐成云看着大船,“前前后后11艘拖船,全部是高马力,希腊女神号明天到,全世界最大马力拖船,我看这回T国人还有什么说的?”

“徐总大出血啊。”戴峥接过徐成云手里的望远镜,身后刘韶凯习惯性的四处打量。

“没有回头路了。你见到老首长了嘛,听长渊说情况不好?”

“在医院里,我来去匆匆,没机会去。”

“后天你们先跟船走,我得回去一趟。”徐成云看着黑压压的天,心里堵得慌。前后折腾了这么久,终于要开始拖行了,却始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两天后,港口天气晴朗,天气预报接下来的一周都会风平浪静,T国从凌晨起就关闭了世界上最繁忙的水道,博卡普南德海峡只留给属于远创公司的大船。

上午8时,晨雾散尽,这艘没有动力的庞然大物,在11艘拖船、 12艘救难和消防船的前呼后拥下,以4节航速缓缓拖进曲折狭长的博卡普南德海峡,直到下午2时36分,才安全驶过视野狭窄、弯度80度且暗流汹涌的拉斯里弯角,进入宽广的多特拉海峡。

按照20条通航约定,多特拉海峡要等到夜间才能通行。船队原地等候,接着又通宵穿越,第二日早晨进入曲折较少的多尼尔海峡,于当天下午进入爱琴海。

戴峥和刘韶凯,并排躺沙滩椅上,宽阔的甲板远方,护航船完成合约,正逐渐走远。高价请来的拖船开足马力披荆斩棘,大海风平浪静,一切都在朝顺利的方向发展。

“我明天下船,有个急事得去处理一下。”戴铮看着刘韶凯,“你自己带队,行吗?”

“行啊。大风大浪都过来了, 接下来老天会保佑我的。”

“你带着雇的水手,每天记得巡查,特别是拖缆,一定要督促他们每天检查。还有,叮嘱拖船公司及时报告航速风速和天气,一旦有预警,务必提前避开,情愿停航拖缆也不能出问题。另外,不到万不得已别去船腹,迷路可开不得玩笑,指挥舱保险柜有武器,不到必要时别发给水手……”

刘韶凯看着戴铮笑了,认识他这么久,第一次见他这么多话。他好看的大白牙一闪而过,晃得戴铮眯起了眼。

戴铮不再言语。舰岛下,温和的大海像是洒满金子的沙漠,骄阳从海里升起,现在又缓缓落入沙中。

套壳的鸡蛋终于孵化了,没想到飞出来只黑凤凰。


2.

“说话啊。”李亦可瞪了刘玉明一眼,“干嘛要进行动队,转正步都走不好,是不是自找苦吃。”

“没什么,”刘玉明悬着两只手像个机器人,“或许是想证明给我爸看吧。”

这么多年,这是他和父亲单独相处时间最长的一次,从开始的尴尬到离别时的无话不谈,他觉得旅游这几天走完了十几年的父子路,没想到父亲是这么的博学和开明,他怀念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分钟。

 “在想你爸?”李亦可小心翼翼的问他。刘玉明没有回答。

 “我能理解你,我们都是没有妈妈的人。”

刘玉明惊讶的抬头看着李亦可,大眼睛瞪得又圆又大。

“对,文伟峰跟我说过。你妈妈是什么时候过世的?”李亦可问他。

“5岁,我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了。你呢?”

“我妈是难产死的,”李亦可淡淡的说,“所以我姥姥特别恨我,爸爸带着我单独住在部队大院里,她从没来看过。”

“也许你对姥姥有误解。”刘玉明看着李亦可的眼睛,“就像好多人说你强势,其实我知道你是个很好的人,心很温暖。”。

“还谈恋爱呢,”刘玉明回头,文伟峰傻呵呵的站在跑道边挥手,“走啊!吃饭吃饭,小心林魔头剋死你。”

没人理解刘玉明为什么会选择行动组,除了文伟峰。

版纳回来以后,文伟峰就和刘玉明成天混在一起。他发现这个不言不语的小个子,其实内心极为敏感,很小的一件事,都能激起他不动声色的涟漪。

好比行动队,全队36人,不是精壮大个就是运动天才,只有他,丢在人堆都看不见影子,偏偏就咬定不放。

文伟峰大概能猜到他的选择与家庭有关,碍于那张黑白遗像,他识趣的并未多问,看他拼了命练,只能暗自焦心。他知道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

难得周末下午,两人在校外小馆点了4斤饺子,再要了盆牛肉汤,文伟峰低头吃了一会就发现不对劲。

“怎么了,吃啊。”文伟峰看着刘玉明,见他瞪圆了大眼,盯着筷子上戳着的饺子,脖子伸得老长,半天却放不进嘴。

文伟峰伸出筷子去敲了敲,刘玉明手一哆嗦饺子掉到桌面,这才反应过来他应该是推杠过度,胳膊上乳酸堆积弯不过来了,看他又生气又不好意思的样子,嘴里一口饺子差点喷了出来。

“兄弟,你这是肱二头肌勃起啊。”文伟峰拿过刘玉明的筷子,戳了3个饺子,递到他嘴边。

“滚!”刘玉明伸头去啃,腮帮子嚼得吱呀响。

“哎,没想到我文伟峰英明一世,第一次喂饭居然是个公的,看来这辈子我是注定命犯天煞孤星,孤独终老了。”

刘玉明忍不住也笑,小店食客纷纷侧目,搞不清楚这两个兵哥哥在玩什么名堂。

“来,阿~~~”文伟峰人来疯,夸张的翘起个兰花指喂他,刘玉明吃了两口居然红了脸。文伟峰觉得一阵恶心,赶紧把筷子丢了,低头端上自己的那份,移到另一桌。

“回来。”刘玉明低声呵道,文伟峰充耳不闻。他肚子饿得叽里咕噜,无奈只好埋头拱食,想起老家的猪,两只大眼瞪着,脸红脖子粗。

父亲走后便杳无音信,打电话回去告知执行任务,他叹了口气,不得不回到以往的惯性里。

执拗的选择行动组,其实是在与父亲犯倔,生来矮小又如何,无人关爱又如何,我的路,我自己走。

肉体的折磨他能承受,但精神上的虐待,却让他频于崩溃。大雨中,他一遍遍的踢腿,大腿根的韧带疼得几乎撕裂,连王力都看不下去准备叫停,却被默立一旁的林教官制止。

“继续踢,腿抬高!”林教官缓缓走进队列,“靠支撑脚掌发力,腰转起来,不要用大腿去拉,抬高!一!”他停在队尾的刘玉明面前,一巴掌扇在他小腿上。

“有些人就是自不量力,我这不是幼儿园,也不是回收站,挺不住就报告,早点给我滚到其他组去。”

“二!”

刘玉明嘴抿得发白,用尽全力踢出,支撑腿已发麻,内外侧韧带硬得像牛筋,林教官一脚勾腿,他结结实实摔了个嘴啃泥,立马又爬了起来。

“一!”林教官站在旁边,看着这只可怜的小猴,“站不起来就退出,你们自己选择。”

文伟峰转身要炸毛,被王力一指定在原位。焦急和义气交织,他双拳紧握,大喊一声死命踢腿。

刘玉明脸上的泥浆很快被大雨冲掉,他的一只脚显然受伤,只能用脚尖掂立,扭得像只斗败公鸡。

林教官见他不应,缓缓走向队首,他的口令在大雨中机械而麻木,队尾瑟瑟发抖的刘玉明,虽然动作完不成,却也倔在原地昂着头。


“我到这个学校来,并不是只是当个教官,我们那一批,比我能打的多的是,随便来个傻逼,都能做好我的工作。二!”

“你们记住了,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是来逼你们的,逼尽你们所有的可能,突破你们所有的极限,这才是我要做的事。一!”

“人遇到危险时,曾经学过什么都没用,只有本能才能救你们的命,我要做的就是把格斗技能变成你们的本能。你们觉得很苦嘛?告诉你们,这将是从今往后你们最轻松的一段日子。二!”

“踢高!没力了吧,没了就喊出来,跟着我喊,“一,”,“一!”,“二”,“二!”

“你们是不是觉得只要努力就一定能成功?”他慢慢踱回刘玉明面前,“别傻了,成功只是给天才准备的,至于你们这群草鱼,省省吧,再努力也没用,趁早放弃。”

刘长渊站在窗边,林教官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到了。对于专业能力,他对林教官是极为满意的,但每届他带的队损伤率都过高,为此校委会专门质询过,林晨沐的回答极为简单——真钢不怕火炼。

他对这头倔牛无计可施,偏偏每次比武都是他的队伍出成绩,最终只好交代转业回来的王力多盯着点。

他坐回办公桌,拿出教研部上交的报告,双向选择效果很好,基本达到了分类同步、因人定向的最初设想,各组都走上了正轨。他仔细查看上交的报告,目光在一个个名字上滑动。

晨曦,你在哪里?

最初的几个选择已经被他一一划掉,今天刘玉明却意外的进入他的视线,看了训练很久,他渐渐被刘玉明身上的那股劲吸引。

手中的铅笔在白纸上漫无目的的来回擦划,这次他实在无法草率的做出决定,自己的轻轻一勾,会给一个家庭带来多大的变故,他想起张涛。

门响了,白指导走了进来。

“校长,分组完成就启动4C任务,是不是太急了点?”白指导径直坐到办公桌面前。

“你这是来兴师问罪嘛,报告都不喊了?”

“不是校长。我知道时间紧,可这样是揠苗助长,他们才进专业课多久?”

“他们基础课也没花多少时间,不是都通过了吗。”刘长渊笑了笑,点了一根烟。

“这能一样吗,4C,four Classes。哪届学生不是大四才去,现在大三没结束呢。”

Capable、Cautious、Clever、Competitive。什么是4C还需要我再教你一遍?”刘长渊盯着白指导,“白颖,保护学生是对的,但要学会怎么爱。”

“去吧,去一线边学边练,你们不是还要带队吗,边带边教。理论实践结合得更好!”

“校长,现在把4C完成了,大四他们干什么。”

刘长渊没有回答,隔着桌子看她。

“校长,这是真的?”白指导声音竟然有点颤抖。

“真的,他们要混编参加三校对抗。”刘长渊把烟杵灭,烟雾半天都没散去。


3.

贾老师边把白板擦干净,边切换着幻灯片。一个硕大的圆型分码表出现在屏幕中央,小教室一片哀嚎,大家知道更难的东西出现了。

地下通风不好,小单每次进来都要适应好一会,他边记边忍不住咳嗽。

前排的吴桐,立马放下笔记往椅背上靠,小单默契的伏向桌面,桌下,两只手悄悄拉在一起。同样的笑容慢慢在彼此的脸上化开,像两粒破了馅的汤圆,甜得发腻。

吴桐的手很快被握出了汗,小单熟悉的换了左手,右手开始在她手心点划。

“-·-·”,“--·-”

前排的吴桐点点头,算是回应呼叫。

“-- · ”,“ - - ”。

吴桐转动脖子两圈,以表示“me too”。

“--”,“· · -”。

小单见吴桐笑得肩膀一颤,颈上的绒毛在光洁的皮肤上摇晃,对自己的伎俩极为得意,她却抽回手抄笔记去了。


解码基础是小单最不喜欢的几门课之一,枯燥难懂就算了,他觉得完全没有现实意义,这都什么时代了,学摩尔斯码有什么用。讲台上,贾老师今天的授课重点是隐含码和嵌套码,对于从来就没有耐心的小单,只是听了个开头就分了神,四处张望起来,正巧撞上叶芝芝的目光。

叶芝芝有点奇怪啊,他连忙避开。她最近经常给带我早餐是什么情况,还和吴桐一个宿舍……

正想着,前排吴桐丢过来个纸条。

——说说吧,叶大小姐是不是看上你了?

——紫霞姐姐何出此言。

——别装傻,每天的早饭我看你吃挺香啊?

——不就是几个冷包子嘛,噎死我了。

——谁叫你懒!出完早操,别人去吃早饭,你呢,回去补觉!

——我都坐了多久牢了,好容易发现个新乐趣。当然,的确是睡得有点晚。

——有点晚!我是敦促你按时睡觉,按时吃饭,饿死你活该。

——好吧,那以后我就饿着。

——为什么就不能早点儿起呢,那些星图有什么好看的。

——你来看看就知道了。人类啊,太渺小!我对着浩瀚夜空,觉得自己是某个未知天神手中的蚂蚁,不知疲倦的爬着,却永远在他微笑的掌心。

——酸!不过还有点水平!说得我都动心了。

——那咱们就按说好的,周五晚上,S ♥ W 。

——看心情,哼!


纸条如布梭在两人间快速编织,看到最后一条,小单笑了。起初他也不明白吴桐为什么会喜欢自己,时间长了才明白,原来优等生吴桐心里,住着个上房揭瓦的叛逆孩子,而自己是解放她的最好玩伴。

他的日常,是十几年的优等生吴桐从未涉足的——溜晚自习、传纸条、组乐队、搞电台、半夜逛操场,甚至还躲到围墙边喝了顿酒,这些不务正业的小秘密,成为枯燥日子里的惊喜亮点。

最好的爱情,不就是放荡不羁还有人陪吗。

可他们越默契,李亦可却越孤单。多次劝解无效,她眼睁睁看着闺密越陷越深,心底满是无奈。那个根正苗红随和聪敏的吴桐没了,取代的是三天两头悄悄犯事的小跟班。这位小姐,已是铁了心撒着欢,朝自己的对立面一去不返了。

撞开门,吴桐难得在寝室,见李亦可进来,连忙上前接过她的水盆,边帮着晾衣服,边笑嘻嘻的看着她。

李亦可没好气的由她挂,两人无站在窗边,竟有些尴尬。

“你妈妈走了?”

“嗯,”吴桐回头看了李亦可一眼,“问这个干吗?”

“丈母娘对女婿还满意吧?”李亦可白了她一眼。

“满意!”吴桐笑嘻嘻的看着她。

“哎哟,还要点脸不。”李亦可忍不住啧啧嘴。

“怎么了,丈母娘都没说什么,你这个伴娘还这么大意见。”吴桐把晾好的水盆塞回李亦可手里,“好啦,开玩笑呢,我妈再开明,也不至于现在找女婿。”

“反正我知道饭是一起吃了,也没叫上其他人。”

“哎哟我的大班长,不是找不到你吗。”

“行行行,你妈怎么突然来了?”

“她发神经,说有个同学在B国中央理工大学当系主任,让我考虑一下退学去那边读。”

“哗,名校啊。必须去啊!”

“我看你也魔怔了,”吴桐摇摇头,“我这都大三了,去外国重新开始?何况学了这么多专业,你觉得白指导会放过我。”

“也是,小单怎么说?”

“他不知道。吃饭时又没说这个,我这个妈,作得很!”

“嗬,学界著名教授知道你的评价得气死。我看啊,你是舍不得小白脸。”李亦可呲了一声,“你到底喜欢他什么啊,整天弹弹琴、唱唱歌,一看就是个花心大萝卜,早晚把你带坑里。”

“对呀,我就是喜欢小白脸,”吴桐嬉皮笑脸,“你还不是一样,林教官说他第二帅,谁敢称第一?”

“你!”李亦可被她噎得半天缓不过来,“两码事好吧。”

说起林教官,她的确是被吴桐踩到了尾巴。生日以后,林教官在她心里悄悄冷去,她知道肯定不是白指导的对手,可在闺蜜面前,也不想退半个字。

“我告诉你个秘密,今天晚上我要悄悄溜出去。”吴桐一脸坏笑。

“你敢!”李亦可竖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的瞪着吴桐,“上课开点小差就算了,溜出去!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班长不?”

“哎呦,又不是出校,”吴桐娇嗔的靠住她,“就在学校里,他约我去看星星,最近他从图书馆翻出来本《全星图解》,天天熄灯后溜出来在操场上对照。”

“很好,”李亦可恨得使劲点头,“挺浪漫嘛,还看星星,我马上跟白指导报告,你们俩还读什么书,赶紧毕业打证去吧!”

“亦可,”吴桐正色道,“我就跟你一人说过,你可别害他,他是有点特立独行,但这也不是见不得人的坏事,最多就是违反作息纪律吧。”

“最多违反作息纪律?”李亦可像看着陌生人,“怎么着,下面该去开房了吧!”她的声音轻了下来,“吴桐,我越来越不认识你了。”

“有时候,咱们是不是该放松点。”吴桐靠往栏边,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夜空褪去赤红,被浅浅的墨色染暗。想起今夜的约会,红晕浮上她的脸庞。

李亦可不再着声,她知道吴桐的脾气劝不回来,只希望她别让纠察逮着。看向远方,晚风裹夹着稻粒的清香,合着一股草灰味滑进鼻腔,这是江南特有的味儿。

半夜,她终于等到吴桐轻手轻脚的从上铺下来,又悄悄的掩门而去,她故意放匀了呼吸,装着已睡去,她知道,她们再也回不去了。

凌晨的校园静悄悄,伴着虫鸣、踩着灯影,吴桐看到足球场边小单的轮廓,她的心剧烈的跳动着,除了做坏事的刺激,还有一种莫名的兴奋,这种心情,只有跟小单在一起的时候才有。

两人并肩坐下,吴桐隐隐觉得今晚要发生点什么,她既害怕又期待。随着小单的指尖,她在夜空中逐个辨认那些星座,它们渐渐浮现出来,黑幕识趣的淡去,浩渺的星空,就这么在两人的头顶显现了。


她开始理解小单的执着,这的确是一个让人沉迷的世界,它们绚烂的在另一个时空闪耀着,不知那里有些什么,边界又在哪里,他们的世界里除了星星,还填满了情感。

“相比这宇宙,人又算什么啊,我们恐怕只是所有尘埃里最微不足道的一粒吧。”

“吴桐,我最开始看的几天,也是你这种想法,但是现在又不一样了。”

“你想到什么了?”

“死亡。”小单的眸子闪闪发亮。

“我不知道你最初关于死亡的恐惧是什么,我记得在小学4年级的一个半夜,我盯着貌似存在的屋顶,突然意识到人是会死的,死之后,存在的一切都与你再无干系,你从此就消失了,时代再伟大再卑微,都已经屏蔽在你所有死去的感官外,你化肉泥为腐土,你的亲人后代会逐渐将你遗忘,辉煌与渺小都只是过眼云烟,你没有了!”

“那一刻,深深的恐惧冰透我的全身,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拽着我急速掉落视不可及的深渊,我的卧房变成了深埋土底的棺材,我闻到泥土在我身上生根发芽,我看见灵魂飘出躯壳俯视肉身,我陷在混沌的黑暗虚空里不可自拔。”

“我恐惧呜咽,像个溺水者想努力抓住浮游的水草,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我只能困在狭窄的恐惧中,看着头顶晃动的乱影,加速沉没。”

“这就是我死亡的觉醒,10岁。”小单回头。

“你吓到我了。”吴桐被他长段独白震惊,同时也为自己的愚钝羞愧。

“所以,我特别的怕死,”小单站起来,星空成为他的背景,“那夜起,我开始醒悟——我一定要好好活着,玩遍所有!那个从小言听计从的乖乖仔不见了,变成了我现在的样子。”

“你放纵的原因竟然是怕死?”小单的形象伟岸不过三秒。

“一直我都认定生命不会如此简单草率,直到我发现星图,对着星空,世界给我一个答案。我最近经常想,万一,我们在这个星球死,又在另一个星球生呢。”

“就是说,笼罩了你这么久的恐惧,因为星图而散开了?”

“算是吧。起码看着星空我能平静,好似能找活着的意义,但具体是什么,我暂时还说不清楚。”

在此之前,小单给了她一个从来没有过的轻松世界,她自认为能理解包容他,甚至有时候还有点看不起他,可今晚过后,眼前的这个小单变为一个不再认识的人。

吴桐站起来,和他并肩看向无尽的群星,她很自然的将头靠向他的肩膀,两个少年站在地球的顶端,与这安静的宇宙一同起落,他们幻化为璀璨的奇点,螺旋状的星云围绕他们旋转起来,时间不知是慢了或者快了,此刻,这些都不再重要。

小单环过她的腰,脸颊贴住她依偎的头顶,软发磨耳,温热联通着彼此激烈的心跳,几乎是念头出现的那一秒,他便毫不犹豫的低头亲了下去。

这是小单铭记了一辈子的吻。花蜜味瞬间塞满了他的口腔,吴桐冰凉的嘴唇,像枚锰铬铸制的钢印,重重的压满他的心,他几乎不能呼吸,恍惚间回到家乡的林间,竹叶里传来一曲悠扬的竖笛。

他闭上了眼。从那时起一直到今后所有的光阴里,他都希望,时间就此停留。


4.

 “刘玉明,你出来一下。”林教官面无表情的站在教室门口。

刘玉明心里咯噔一声,坏了,该不是不要我了吧。

大队部里,周邦国和白指导都在,他小心翼翼的坐到椅子上,背挺得笔直。

这么大阵仗,他咽了口吐沫。看来我是被淘汰了,哎,好吧,我去器材组,听莫声说也挺好玩的。

“刘玉明,最近训练得不错。”林教官突兀的来了一句,意识到这句话起不到任何安慰的作用,看了看白指导。

“玉明,4C任务要开始了,你知道吧。”白指导善解人意的接过话茬。

“报告,知道!”

“行动队要去项州,比较远,所以时间上会比其他组要久一些。”白指导顿了顿,“可能,你去不了了。”

真被淘汰了。刘玉明像是等到期盼已久的答案,反而松了下来。命啊,好吧,看来爸爸当初跟我说的话没错。

“你不要着急,什么事学校都会帮你,我们都是你的家人。”一直沉默的周大队突然站到他旁边。

靠,我在你们心里就这么点胆子,不就是淘汰吗,至于苦大仇深的。


“你爸爸,昨晚牺牲了。”


世界突然死寂,只听到电脑机箱嗡嗡的声响。

“我们也是刚刚得到消息,学校准备放你假,回去处理一下。这边呢,白指导代表学校陪你回去。”

刘玉明的头皮一圈圈的发麻,他瞪大眼睛看着周大队长,仿佛话里的人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你不要急,你爸爸的单位会主要负责,喂,小林拦住他……”

话还没说完,刘玉明已经夺门而去,站在门边的林教官像个木雕,什么都没听到。

“没用的,让他先发泄。”林教官淡淡的说,好似很有经验。


“你看啊,”吴桐拿着本国家地理杂志边走边念,“在东海有一座神奇的小岛,那里物产丰富,气候温暖,是我国最重要的渔区之一,最神奇的是每年夏季,大黄花鱼、小黄花鱼、鲐鱼、鲅鱼都会回游产卵,而海水也会变成奇妙的青墨色……”

“瞧瞧,要和情郎去海岛游,高兴得不知道姓什么了。” 李亦可边走边回她。

“看你说的,你还不是要去,到时候一起抓鱼。”

“我们组去香港。” 李亦可淡淡的笑着,好似已经习惯了孤独。

吴桐呆了。一直以为4C是集体行动,没想到是这样。

“你啊,就顾着谈恋爱了。”李亦可拍拍吴桐的肩以示安慰,“综合组去北京总部,器材留学校,你们和解码合并,最大的一个组,去海城。”

“刘玉明怎么跑过去了?”吴桐指着狂奔的小个子,一脸狐疑的看着李亦可。“慢吞吞的先生今天这么着急,他们行动队即刻出发?”

“不对,”李亦可沉着脸,“出事了。”她边跑边朝吴桐喊,“去找文伟峰!”

“你别过来!”刘玉明站在墙角拼命喘息,背急剧的起伏着。

李亦可楞在原地,刘玉明第一次对她这么大声,突然有非常不好的预感。

“你回去!”刘玉明背对着她站直,“我没事。”

“刘玉明,你嚷什么!我是你班长,有事得向我报告。一个大男人慌什么!”

“这事你管不了。”刘玉明平静下来。他抬头看天,不知道哪里吹来的乌云,黑压压的笼罩着整个学校,让人喘不过气。


“怎么了。”文伟峰站在李亦可旁边,气还没喘匀。

李亦可一抬下巴,示意文伟峰不要开玩笑。两人正踌躇着,却见刘玉明面无血色的走过来,连嘴唇都是乌的。

“他来看我的时候就该想到的,”刘玉明一脸诡异的微笑,“我爸死了。”


偌大的会堂里,黑色制服和纯白祭花隔岸相望。刘玉明从黑白色河流里逆行而上,走到礼台中央。

“沉痛悼念刘骄阳同志”

巨大横幅下,是父亲黑白的遗像,他和他对望着,隔着一世。

爸爸,我来接你了。刘玉明默默的站立,会场鸦雀无声,连抽泣都是压抑的。

他缓缓的转身,看着父亲的战友。随着一声号令,黑色的森林整齐举起了右手,刘玉明眨着大眼睛,紧咬牙关,手臂如铸铁般沉重。

每一个关节每一块肌肉都在撕扯着他的呼吸,手终于举到眉边,他努力控制自己不要颤抖,保持着庄严的军姿。他明白自己是个军人,身躯就算死亡,意志也必须坚强!

两代人用这种最残忍的方式,完成了交接。


傍晚的版纳红霞漫满天,刘玉明抱着父亲的遗像回到竹楼,他把母亲的相框仔细擦拭干净,将父亲的挂在旁边,相片里的男子刚毅坚定,女子明媚如花,两人永远年轻般配。

他退后几步,仔细端详着他们,然后转身关上门,挂上锁。李亦可站在路边看着他,他们找不到接下来的路。

“行动队已经出发,你肯定赶不上了。”李亦可陪着他慢慢走。

“没事,器材组不是在学校嘛,可能更适合我。”

“玉明,你别太难过了,还有我们呢。”

他突然停了下来。天空一声闷雷,热带的天气说变就变,还没来得反应,豆大的雨滴就倾盆而至,李亦可跑了几步,回头见刘玉明呆在原地,她慢慢走回来,抓着他的手。

两人在大雨中站着,刘玉明的眼眶渐渐红了,几天来他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此刻流在脸上的也都是雨水。

“班长,我现在连爸爸都没有了。”

李亦可知道对他没有心动的感觉,但他偷偷喜欢她的样子,像极了喜欢林教官的自己,她突然觉得心有点疼。

在大雨中,他们第一次拥抱在一起。

雨雾被风吹着,缓缓的朝东边移动,它穿过了森林,越过了山脉,慢慢化成了云团,散成了薄雾,骄阳从阴霾后刺出了头,天地间一片晴朗。

两双手在新鲜的泥土上按压着,小心翼翼的围拢中间的小树苗,小单提过水桶,缓缓把清水倒向树根。

水流欢快的滋润着,吴桐看着埋头培土的小单,满眼都是笑。

“好了,你再看看。”小单拍拍手,接过吴桐手里的铲子。“这个时候种树,你也想得出。”

“马上要离开学校,回来它就长大了,多有意思。”

“你哪来的树苗。”

“上次植树节剩的。我今天帮白指导清理仓库,这颗树苗靠着根土,居然发出新芽来!”

“生命力真强!是什么树?”

“梧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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