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不速之客
年底的时候,外公手下多年的两个伙计给外公写信,说不日要进京公干,想顺道来家拜访探望。外公挺高兴的,觉得这个时候还有人惦记他,说明他大半辈子在这商行里总算没白忙活,这实在是挺让人欣慰。外公整个人都振作了不少,兴冲冲地提前让外婆尽量准备些好吃食,招待客人。
那天下午,这两个人办完安排好的差事,就如约登了门。外公也打起精神,没了经理的架子,尽力显得云淡风轻,掩饰心中的不甘。
寒暄一番后,两人看出外公退休后的落寞,就不再聊以前工作在一起的事情,转而把话题放到外公的子女上面,夸奖母亲和舅舅还是有出息,能考上学不容易。
这边聊着没多久,就听到院外的一阵喧哗。外公出去一看,门口被人白纸黑字地糊了一墙。一个人背对着大门正向过往的人摇头晃脑地吆喝:“这家姓严的是资本家,以工作为名镇压无产阶级,迫害劳苦群众。。。”
这人回头看见外公走出来,就一把扯住外公的袖子,把外公往外面使劲儿一搡,推到人前。
外公仔细看了,这人居然就是那个偷东西的伙计。
这段日子他可是没少风光,商铺里的同事只要是出身不好,成分不佳,家里又有点儿家当的,他都大出风头,带着头把人家折腾一番洗劫一遍。如此上蹿下跳了一阵子,最终还是被按住了,因为上面说要继续推进生产工作,保证人民群众的用笔用墨用纸,支持革命宣传。他哪里安得下心干活,总想着能再去查抄别人,捞些好处。可是周围的可执行对象都被打倒了,已经没了目标。
不知怎么的,他听说了外公的曾经的手下要去北京公干,猜着他们没准儿就会来看外公。他盯了他们大半天,尾随跟到了外公家。对了对手里抄的外公单位留了底的地址,觉得一定没错了,这就是外公的家。
熟门熟路地,他赶紧铺开他准备好的宣传纸张,糊在院外门口,开始了“演出”。
外公又气又急。气的是过了这么久,这个人不知反省自己偷窃,反而反咬一口,一再报复外公,颠倒黑白,居然欺负到家门口。急的是屋里还有两个多年交情的同事,如果事情闹大,外公已经退休,六十多岁,也不过就是一条命,可是那两个同事正是壮年,拖家带口,外公唯恐连累了人家。
外公的眼睛蹬得崩出了血丝,嘴巴一张一合,一时间也不知说什么好。
周围的人群搞不清状况,都是穷邻居街坊,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藏在这么一个如此破落的资本家。大家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谁啊,谁啊,什么玩意儿就敢贴我们家门口!”二满他妈刚好下了早班回来。她那嗓子豁亮,中气十足,一下子就把闹哄哄的声音给压了下去。
“我们家这院儿里住了多少年了,几代贫农,一直都是贫农,谁不知道!你从哪儿来的啊,你随便贴张纸,不知道的,我成资本家啦!”
那人顿时懵了,明明看见外公的同事进了院门的啊,地址没错的。这宅子破是破,可看着也不小啊,说姓“资”也不过分啊。
二满他妈不给他机会申辩,她一把揪住那个伙计,不依不饶,“我们一家子工人阶级,三小子当兵的,哪容你这么往军属家里泼脏水!”
周围熟识的街坊嘴里纷纷附和着,“诬陷”,“太缺德”,就帮着动手把那几张纸揭了下来。
这人一边阻拦,一边指着外公,说这姓严的就是资本家种种。
外公这时候缓过神儿来,积攒的愤怒霎时间涌出,发颤的手指点着这个小子大声吼出一句:“他偷过东西!”
二满他妈听了,底气更足了。她扯过街坊手里的那几张纸,团了一起,往那人怀里一揣,“你啊,哪儿来回哪儿去,别等我们发现短了东西,先把你打一顿!”
这人骚眉搭眼地就这么抱了几团破纸走了,被轰走了。走到到胡同口的时候,他还是不甘心,又找了一块墙,捡了没有扯坏的两张纸贴上,可惜扯着嗓子喊了半天,除了几个起哄的孩子,根本没人再搭理他。
“资本家”对住在这片胡同里的穷苦人们而言,其实是有些距离的,但是小偷,那是人人都恨的。
外公的同事晚饭都没敢在外公家里吃,在二满家大儿子的指点下,赶紧悄悄地绕道溜去了北京站,回了天津。
外公已经顾不得自己的情绪了,只求同事不要因此受到牵连。外婆怀着歉意,也没敢送客人到院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