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堂是不立学规的。
陆九渊的教育思想重内不重外,重本不重末,重大不重小,重悟不重教,重简不重繁,体现了一种迥然不凡的鲜明个性。
他说:
凡物必有本末。且如就树木观之,则其根本必差大。吾之教人,大概使其本常重,不为末所累。然今世学者却不悦此。(《陆集》407页)
某平时未尝立学规,但常就本上理会,有本自然有末。
若全去末上理会,非惟无益。(《陆集》408页)
欲明夫理者,不可以无其本。本之不立,而能以明夫理者,吾未之见也。(《陆集》378页)
这些话有三层意思:一是学有本末;二是学规是末,理会“本”最重要;三,“明心”是本。但是,宋儒重学规,非但理学大师朱熹、吕祖谦在讲学处均立学规,或贴告示,或刻木石,师生共同遵守,犯规必须处罚;就是小儒也重学规。槐堂教学正热闹的时候,有位许昌朝先生来金溪教学,带来一本《朱吕学规》,要学生一月学一次,恪守不逾。陆九渊说:“固好,然亦未是。”(《陆集》457页)他却坚持不立学规。高足弟子杨简写道:“先生既授徒,即去今世所谓学规者。而诸生善心自兴,容体自庄,雍雍于于,后至者相观而化。猗欤盛哉!真三代时学校也。”
“学规”再怎样高妙,是把捉的“外面功夫”;只有充分启迪学生的“自尊心”,自觉地“做人”,发扬“五自精神”,才是“内里功夫”。一个“外”,一个“内”;一个支离犴格,一个易简了然;一个刚制检敛,一个自觉自重;一个依样画瓢,一个自成自道。到底谁高明呢?陆九渊选择后者。
他说:
孔门唯颜曾传道,他未有闻。盖颜曾从里面出来,他人外面入去。今所传,乃子夏子张之徒外入之学。(陆集》语录下443页)
颜渊、曾参是孔子两位高足。“颜渊问仁”是中国古代教育史上著名的故事。颜渊当初用尽“外功”,仰高钻坚,瞻前忽后,博文约礼,遍求力索,仍不见道。孔子在他“问仁”时,他“三鞭”:一是:“克己复礼为仁。”二是“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三是“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一连用三个“己”字,就是“内功夫”。(参阅《陆集》397页)后来子贡问仁时,孔子就进一步明确说出求仁的正确的方法:“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所谓立己、达己、近取都是“反求诸己”的“内功”。
“不立学规”是“五自”精神的继续。“学规”无非是他律,外来的“约束”。尊重学生独立人格,充分调动学生的主体意识,让学生自己管束自己,是自律。先生的责任是启发、诱导、辅导、引而不发;不搞繁琐一套,另起炉灶,拼命增加“担子”,立那些徒具形式的“学规”,将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学生头上,束缚学生自己思考,舍本求末的做一些蠢事,有什么大用呢?
宋仁宗庆历四年,天章阁侍讲王洙先生曾经揭露最高学府国子监的严重逃学现象,他说:“国子监每科场诏下,许品官子投状试艺,给牒充广文、太学、律学三馆学生,多致千余就试。试已,则生徒散归。讲官倚席,但为游寓之所,殊无肄习之法。
居常听讲者,一二十人尔。看,国子监的学规不可谓不严,天子脚下不可谓不威,学生只是应付科举,科举一停,一千余人的最高学府,听讲的只有二十人,显得空荡冷寂。后来,又立更严厉的学规:“乃限在学满五百日,旧已尝充贡者止百日。本授官会其实,京朝官保任,始预秋试,每十人与解三人。凡入学授业,月旦即亲书到历。如遇私故或疾告,归宁,皆给假,违程及期月不来参者,去其籍。”实施了一段时期,又有一位谏官余靖先生“极言非便”,只好罢听读日限”。由此可见,不启发自觉性,人为的约束是效果不佳,不能持久,白费心事。
陆九渊是如何启发学者的自觉性呢?
总体上,陆氏主张:用感情办学,不用法规办学。尊重人,诉诸感情。一句话:就血脉上感移!这当然需要心胸和高境界的教学艺术。
陆九渊说:
吾与人言,多就血脉上感移他。故人之听之者易,非若法令者之为也。如孟子与齐君言,只就“与民同处”转移他,其余自正。(《陆集》401页)
“血脉”一词来自《史记》:“故音乐者,所以动荡血脉,通流精神而正心也。注2)九渊精通音乐,每天抚琴咏唱。中国古人认为:“乐者,天地之和也”、“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乐者,通于伦理者也“乐者,所以象德也。”“乐者,圣人之所乐也,而可以善民心。”“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乐也者,情之不可变者也。……乐统者,礼别异,礼乐之说贯乎人情矣。(同上注)陆九渊“以教寓乐”,提出“多就血脉上感移”的教学原则,是他启悟式“发明法”与“机锋法”的核心,可谓高超性的教学艺术,也是开创性的教育理论。
“启悟式”来自佛教南宗的“顿悟禅”。
陆九渊小时候在金溪疏山寺读书多年。疏山寺是“曹洞宗”的南禅,净璋禅师和允怀和尚正是南宗传人,“顿悟禅”对陆氏影响较大在他幼小心灵上打下深深的烙印。南宗的“一悟即佛”,即陆九渊的“顷刻说”的参照系:“念虑之不正者,顷刻而知之,则可以正。念虑之正者,顷刻而失之,即为不正。”
但,“启悟式”和“顿悟禅”有本质之不同:一公一私,一实一虚,儒一释,一世一出世。陆九渊“援佛入儒”,用禅宗“顿悟”的“智海之灯”来充实自己,也是“慧根”的实现。
启悟式的“发明法”、“机锋法”都是用“谈话”来进行的。对南宋社会的针对性很强:一、多数人死读书,读死书,皓首穷经,应付科举;自己穷于考索,思想贫乏;二、读六经,背语录。注家纷繁,莫衷一是;三、讲学之风大盛,学派林立,无所适从;四、繁琐礼节之后面是男盗女娼,从上到下道德败坏。因此,要完成“学为人”的教育任务,启悟式的“发明法,机锋法”就是最佳的教学手段了。发明对方的原有“本心”,发明对方的 原有““智慧”,发明对方原有的朦胧认识这就是“发明法”。
抓住时机,用警辟的语言点醒对方悟透—这就是“机锋法”。借助情感,启动血脉,打动对方以致顿悟,不强硬的“刚制”,不强迫的“灌输”,不强行的“说服”,使人口服心服。因此,这里教者要有高超的说话艺术,心理分析,感人激情;受教者要虚心,有灵性。
陆九渊不立学规,强调“自立、自重、自得、自成。”
也和弟子们在槐堂一起生活,一起切磋,一起研核学问,考察大道。重点却在道德教育。他创造了一种宽松气氛的学习环境,使学生入校如家,亲如兄弟;学术空气也十分活跃。与各地书院和州学、县学、私塾大不相同,“槐堂书屋”听不到凶神恶煞的板子声、威吓声,也听不到生硬板滞的背书声,只有欢乐的说笑,激烈的论争,先生娓娓的讲谈,学生滔滔的应对,心地澄清碧透下的思索,超然声色利欲之外的奋发。与色厉内荏的教书先生不同,子静先生教学慈祥、亲切、易简而又深刻,每和弟子议政论文,辟佛判道,说人议事,他称呼学生为“吾友”、“老兄”、“诸贤”,甚至称“公”(年岁大或已从政的),而他自称“某”、“我”。师道尊严建立在真学问和真友谊上,不摆师长架子,不耍先知威风;在人日用处开端,道德在血脉的感移中造就,人品在潜移默化中塑成。
学生刘尧夫,字淳叟,金溪枫山土口人。槐堂陆门弟子年纪算他最小。一日,尧夫问“大”。先生反问:“你多大年纪?”尧夫说:“十七岁。”先生说:“你为甚么夜夜静坐到天明?尧夫说:“先生不是教我静坐吗?”先生说:“我教你静坐,没有教你不睡觉呀!尧夫说:“我与天地比大。”先生笑道:“天地自大。你这行为是违背天意的”尧夫说:“为甚么?”先生说:“你能见到屈原、荀子吗?”刘尧夫恍然,抿嘴自笑。又有一次刘和一位姓周的学友到疏山寺参禅回来。周友问:“淳叟,你为甚么逃儒入佛?”刘尧夫说:“譬如我有一双手,手里要
有锋利的工具。释氏的禅理是把锄头,儒家的六经是把斧头。明是相同的,我手拿的工具却不同。手,还是我的手!”周友答:“如果淳叟说的,明理是儒家的理,不是佛家的理;我仍愿拿斧头明此理不愿拿锄头明此理。”吵吵闹闹的向先生请教。陆九渊道:“淳叟算善于比喻,周友算善于对答。我看明理,做学问,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手。”你俩说的各有道理。
学生李伯敏和先生谈修养。伯敏说:“我能用顽强克制的办法,去抑制自己不正确的思想行为;只是这颗心怦怦跳,很软弱,时间不能耐久,怎么办?”先生说:“只是外表强硬抑制,而不去想想错误的思想念头是怎样产生的,这说明你的涵养功夫还不到家。如果你内心明白什么错什么对,就用不着强硬抑制。就象眼前你和先生说话;别人的妻子走这儿经过,老兄总不会顿生悦色之心,去欣赏她的美色吧?你能经常这样做,又何以用得着顽强克制呢?(28)你看,先生称学生为“老兄”,后面用一比喻说理,何等贴切自然,又十分亲切。师生如谈家常,如坐春风。
陆九渊是一位善搭“心桥”的高明先生。但他是不是绝对反对“学规”不管学生纪律放任自流呢?他在评价许昌朝生搬硬套朱吕学规一事时,除反对“全去末上理会”外,又说:“今既于本上有所知,可略略地顺风吹火,随时建立,但莫去起炉作灶。”(《陆集》457页)他要求学生极严。有个学生趁先生不在,乱翻几案上先生写的文字。陆九渊回来发现了,严肃地批评他:“这是极不敬的行为。无论是先生或长者不在的时候,不得乱翻他的东西,尤其是文字!应当肃容正坐,收敛精神。”(《陆集>430页)有个学生在和大家一起吃饭时架起了二郎腿。饭后,先生从容温和地问道:“你刚才有失检点,明白吗?”学生一怔,想了想:“明白。”先生问得紧:“何过?”学生低了头:“中午吃饭时,我架起腿,很不礼貌!”其严如此。先生深知人的细小心理活动语言亲切而又严峻,使对方立即明白过失以至汗下。(《陆集389页)
也许陆九渊教的都是成人,没有教“小学”。小学要不要立“学规”呢?
且看陆九龄和朱熹的一段对话:
陆子寿言:“古者教小子弟,自能言能食,即有教,以至洒扫应对之类,皆有所习,故长大则易悟。今人自小即教做对(指“联语”),稍大即教作虚诞之文,皆坏其性质。某当欲做一小学规,使人自小教之便有法,如此亦须有益。先生(朱熹)曰:“只照《禅苑清规》样做,亦自好。”
陆九渊只说:教小儿“自重”。由此可见:朱熹、陆九龄在教育思想上重“外”,陆九渊重“内”。到底谁对呢?是“教之便有法”好,还是知本重内,“就血脉上感移”高明呢?
历史在发展。后人是会逐渐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