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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的雨,亦可浇灌出瑰丽的花。
【季玖】
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我第一次有这个认知是在我五岁那年。弥留之际的外婆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突然挣扎起身,形容枯槁的手臂紧紧抓着我送到我记事以来初次见面的父亲怀里。彼时外婆已经病到无法说话,混浊的双眼满是乞求,直到看着父亲轻轻抱住我、摸了摸我的头才堪堪撒手。
那是我生命里父亲第一次抱我,也是唯一一次。
外婆临去前看向我的眼神中流露出无限的怜爱和不舍,还有我当时读不懂的忧心与无奈。
外婆的葬礼上,我听到邻居们低声细语。
“这小哑巴命硬克亲,刚出生就克死了妈妈,没几年又克死了外婆,不知道下次会克死哪个亲人。”
“还能有哪个,就剩下一个倒霉爹了吧。”
“听说她妈怀孕时候就不想要她,结果月份大了打不了,没想到还是没逃过去,一出生就要了她妈的命。要我说,这孩子就是个灾星。”
……
不是的!
我不是灾星!
外婆说过妈妈是爱我的!
我天生声带有缺陷不能说话,也许是作为另一种形式的补偿,我的耳朵比一般人要灵敏许多。平时外婆忘记关窗户拔钥匙之类的小事,我都能听出来。每逢这时候外婆总是会夸赞我一番,让我觉得拥有灵敏的听力格外幸福。
但是这项一直以来我引以为傲的能力此时此刻带给我的却是无尽地折磨,我拼命捂住耳朵想要隔绝一切声音,可是那些闲言碎语还是止不住的钻进耳廓。
“可不是,山老太太这辈子也没享什么福,找个丈夫也不顾家,整天就知道往外捐钱,死了什么也没留下,女儿早亡、外孙女残疾,真真是命苦,这死了也算解脱,看不见这些糟心事,享福去咯!”
“可惜了山家那么美貌的姑娘,这小哑巴长相是一点没遗传她妈,我看了也不像她爸,爸妈都那么好看,也不知道她咋长的,还天生残疾,话都说不了。”
“真是造孽,她就不该出生……”
……
我……不该出生吗?
外婆说过玖儿最乖巧最可爱最讨人喜欢了……
都是……骗人的吗?
深秋黄昏,人影散尽。乡村深山的墓地里,只剩下我和父亲两个人。
在父亲拉着我准备离去的瞬间,我突然领悟到了死亡的真意。新生的婴儿总是那么鲜活的无所畏惧的哭喊着落地,逝去的亲人却总是走的那么无声无息。
再也看不到外婆的亲切笑容了,再也听不到外婆的絮絮叨叨了,再也吃不到外婆亲手做的美味菜肴了,再也浇不了外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了,再也回不到外婆的温暖怀抱了……所有的一切,都彻底消失了。
外婆,永远地离开我了。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慌袭上心头,天空上、枯草上、墓碑上,到处都是眼睛,黯沉沉地盯着我——
“刚出生就克死了妈妈,没几年又克死了外婆,不知道下次会克死哪个亲人。”
“还能有哪个,就剩下一个倒霉爹了吧。”
“就剩下一个倒霉爹了吧。”
“灾星!”
“灾星!”
“就不该出生!”
“就不该出生!”
“就不该出生!”
……
如同深陷梦魇的漩涡,不停下堕、举步维艰,好似要把我撕裂扯碎,抛进无穷的墨色深渊里。
“不!”我在心里大声呐喊。
没有人能听见,回复我的只有零星的玄蝉啾鸣和旷野的瑟瑟萧风。
有一只大手向我伸来,拉住了摇摇欲坠的我,我顺着那只大手抬头看去,是父亲英俊而又坚定地目视远方的脸。虽然他始终没有说话,但是我的内心却因此安定了下来。
我跟着父亲去了他所在城市生活。父亲每日早出晚归,鲜少见面,他把我所有的饮食起居都交给了佣人刘妈。
刘妈很严格,穿衣吃饭、洗脸刷牙、洗头洗澡……所有的事情都要我独立完成,每一样都有对应的时间限制,慢一分钟就会被罚打手心。新伤叠旧痕,漫长的两年多过去,我终于记住了刘妈的所有规矩。
因为无法讲话,我没有去学校,所有的课程都是在家通过网络学习的,也许是不能说话所以更容易心无旁骛,我学得很快。
我在慢慢长大,也在慢慢适应。适应了刘妈的严苛管教,也适应了父亲的冷淡疏离。
一开始,外婆离开对我的打击很大,父亲作为我世上仅存的亲人,我很想与他亲近,虽然他鲜少在家,但是每次回来我都很期待地迎上去,父亲却总是眉头微皱,淡漠地将我推到一边。天生听觉异常灵敏的我甚至能听到父亲皱眉时皮肤交错的声音,细细绵绵、写满抵触。小孩子的心思很敏感,几次之后,我清楚地感知到了父亲对我隐忍地排斥,便再不曾靠近他。
但是我知道他对我并非全然不闻不问,几乎每次他回家,我都能听到他在书房询问刘妈我是不是听话,性格是否偏激,嘱托刘妈一定严格看管我……
我想,他还是爱我的,只是表达方式比较委婉。
宿草春风又,新阡去岁无。一晃眼又是两年时光匆匆而过。马不停蹄地学习终于让我有了可以代替开口说话的工具。我会写字没多久,刘妈便给了我一部手机,从此我的想法我的需求都可以通过信息传达给她。几经犹豫之后,我向刘妈要了父亲的联系方式,但是从未发过任何消息——我只要父亲这个名字躺在我的通讯栏里就够了。
父亲还是一如既往地偶尔向刘妈打探我是否听话,我发现他似乎格外注重我的性格,几乎每次询问我的事情都是了解我有没有什么怪异举动或者情绪是否稳定。我一度以为他这是因为自己对女儿疏于照料而心存愧疚,所以格外注重我的心理健康。直到有一天我听到他跟刘妈说:“玖儿的亲生父亲快出狱了,这段时间你看紧她,虽然已经搬离a市很远了,可是难保那个强奸犯不会找来,玖儿跟他长得太像了,千万不能暴露,被他发现会毁了玖儿……”
浑身的血液凝结,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攫住,无力地挣扎跳动。
亲生父亲?
我不是父亲亲生的?
我是谁?
强奸犯的女儿?
惊慌失措间我失手碰倒了客厅的花瓶,听到声音的父亲打开了书房的门,我夺门而出,那一刻我只想逃离这里,逃离所有的一切。
所有的疑惑好像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邻居口中母亲的厌恶,父亲的冷淡,隐忍的排斥,严苛的教导,对性格的异常关注……哈哈,原来都是因为我是强奸犯的女儿,真可笑,令我感动的委婉关心不过是怕我遗传亲生父亲的变态基因!
——他根本不爱我。
我不停地奔跑,周遭的事物不停地后退,路边不知道谁家的狗在狂吠,烧烤摊里传来酒鬼的哀嚎,霓虹灯上闪烁着颓靡的味道……我拼命地跑,想要逃离夜空、逃离宇宙、逃离这令人窒息的世界。
“玖儿,玖儿!”
父亲居然追了出来。夜里的凉风吹干了脸上的泪痕,有刺目的光射来,我被晃花了眼,愣怔在原地。
“玖儿,危险!”
猛地被一股大力推翻在地。刺耳的刹车声令我眩晕耳鸣。
不远处,父亲倒在了血泊里。
清冷的夜,呼啸的风,街边的小巷,昏黄的路灯,泪水模糊的双眼……我捂住嘴巴不停地摇头,爸爸,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吓我。四年前的声音又充斥在耳边——
“灾星!”
“灾星!”
“就不该出生!”
“就不该出生!”
“就不该出生!”
……
我果然是个灾星。
我确实不该出生,妈妈,你当初为什么要生下我?爸爸,你今天为什么又要救我?
周遭的一切骤然失了色彩。我世界变得异常黑暗,我看不到刘妈焦急万分地呼救,看不到父亲痛苦地挣扎起身,看不到凉风习习中踉跄地走近,也看不到天际深处的流星将陨。天地苍茫,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个声音:
灾星,就不该出生!
暗夜无垠。
到处都是昏黑的,我在黑暗中一直走、一直走,一直没有尽头……走到灵魂逐渐抽离,走到身体逐渐干瘪,走到自己变成一截干枯的树枝,随风飘摇,等待被折断被踩碎被燃成灰烬。
幽暗绵绵无绝期,银光乍裂倾盆雨。那温柔的声音、坚定的语气,是这无尽的黑暗里蓦然倾泻而下地滂沱大雨,引渡回剥离的灵魂,滋润了干渴的心田,让枯枝涤尽泥泞、抽出新芽、重新来到这个世界——
“玖儿,不怕,爸爸爱你。”
【季添】
我是个孤儿。
山晴是我人生中的第一道光。那时我五岁,她六岁。她跟随父亲来孤儿院里做义工,她把所有的零食和玩具都拿出来,挨个分发给小朋友们。明明自己也是一个孩子,却像个姐姐一样照顾每个人。
“我叫山晴,你叫什么呀?”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调皮地抖动着。
“季……季添。”
“天天,好名字呀,天天都开心!”
“不是那个天三点水那个……”
当时的我还写不全自己的名字,只记得一个三点水,但是她回答地很快,“哇,锦上添花的添呀,这个名字好棒!”
那一天,我记住了锦上添花,也记住了比锦上花更美的她。
从此往后,为着一个人,周末成了我最期待的日子。
年年岁岁,岁岁年年。
她是我唯一的阿波罗,我却只是万千仰望她的向日葵中的一朵。
我从没想过与她共度余生——她值得世上所有的美好,我只要默默守护她的平安喜乐就已足够。
直到她向我告白,她说想要她的余生都有我的参与,也想要我的余生都有她的印记。那一天,我成为了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我们彼此珍惜,一起渡过了大学时光,毕业后就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我发誓,要让她幸福一辈子。
但是我们只幸福了两年。常年致力于慈善事业的岳父猝然长逝,当时正值我事业的起步关键期,为了不影响我的工作,晴儿没有通知在国外出差的我,一个人压下所有苦痛办完了丧礼。
去参加葬礼的人很多,几乎都是受过岳父资助的人。也是那次葬礼,让秦守认识了晴儿。
秦守是岳父资助过的孤儿之一,比我小五岁。以前常听岳父提起,说他天资聪颖、只是身世可怜导致性格稍显沉闷,从小被亲生父母虐待,后被邻居揭发,父母入狱,没有亲戚愿意收留这个性格阴郁的儿童,便被送到了福利院。
五年前,岳父去外地出差,在当地福利院遇到初中毕业想要放弃学业的秦守,觉得他是个上学的好苗子,不继续念书太可惜了,便鼓励并资助他继续上学。秦守也没有辜负岳父的期待,两年前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北大继续深造。岳父原计划等我不忙的时候带我和晴儿去看看这个弟弟,要我们多关照关照他。
只是不曾想还没等到我有时间,岳父就永远的离开了我们。而这个突如其来的弟弟,却成了晴儿永远的噩梦。
那天我接到晴儿的电话,电话那边她泣不成声:“添……添添……秦守他……强了……我……对不起……对不起……我该怎么办……”
我迅速报警,努力稳住晴儿的情绪,订了连夜的飞机赶回她身边,已经酿成的过错却已无力回天。
警察取证后将秦守带走,我看着陷入崩溃边缘的晴儿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那么阳光那么爱笑的人啊,这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一次看到她哭。双重打击之下,晴儿的精神有些恍惚,总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伤害自己。我将所有的工作都推到一边,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只恨自己在岳父去世时没能陪在她身边。
都是我的错,我发过誓要让她幸福一辈子的!
我买了紧急避孕药,哄着晴儿吃了下去,只是不知道老天是不是很擅长跟我开玩笑,一个月之后,晴儿还是怀孕了。这时的晴儿出现了很严重的精神错乱,她完全忘却了秦守的事情,以为腹中的小生命是我们的孩子,时隔两月终于露出了笑颜,说一定是天上的爸爸怕她孤单,所以给了我们这个宝贝。岳父去世后,为免睹物思人回了乡下老家对一切都不知情的岳母听说这个消息也开心的回到a市照顾晴儿。
面对重新开心起来的晴儿和岳母,我终是什么也没说。
老天,求你让晴儿永远忘记那些不堪吧,所有的一切都由我来承担,我只想要她开心快乐。
我太天真了。
达摩克利斯之剑终究还是坠落在了黎明前。半年后,晴儿想起了所有的事情。她没有怪我,眨了眨泛着雾气的眼睛,依然努力地笑着,“添添,这大半年,你受苦了,我们去医院吧。”
七个多月的胎儿已经成型,只能引产,而且很可能会对母体造成严重伤害,医生强烈建议我们再考虑考虑,晴儿明明红了眼眶,却还在苦苦坚持。
我知道没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更何况她们已经朝夕相伴了大半年,这中间所有的期待所有的准备所有的情感倾注都无法抹去。我一只手抱着摇摇欲坠还在强撑着的晴儿,一只手轻轻覆上她的肚子,“晴儿,我们生下她吧,我会像爱你一样爱她。”
在眼眶内打转的泪滴垂落,她哭着摇头,“不,添添,她会是我们之间永远的一根刺……”
“晴儿,相信我。”
晴儿生产时大出血,将玖儿托付给岳母后就闭上了眼睛。她太了解我,她知道我确实能做到视玖儿如亲子,但是前提是她活着。
晴儿走了,也带走了我生命里所有的光,我的世界从此暗无天日。
岳母将玖儿带到了乡下老家,我开始无休无止地投入到工作中,我不敢休息,只要一停下,眼前就是晴儿的脸,我不敢看,生怕看到责备和痛苦,我就是个胆小鬼。
我的世界只余黑暗,没有阳光也没有风和雨露。
这样如同行尸走肉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岳母去世。时隔五年,我第一次见到玖儿。小小的软软的可可爱爱的一团儿,笑起来依稀有几分晴儿的影子。
我将玖儿接回了家,看得出来她很依赖我,可是我还没做好准备如何面对她,看到她想像寻常孩童向父亲讨要怀抱的举动,我只能僵硬地将她推到一边——即使我再怎么告诉自己玖儿是无辜的,还是无法改变晴儿是因她而亡的事实。我依旧忙忙碌碌地工作,将玖儿的一切都交给了刘妈,嘱咐刘妈严格管教玖儿,一定要让她自立自强。
她是这世上唯一与晴儿血脉相连的人,养育她长大也成了今后我唯一能为晴儿做的事。
时间无言。刘妈每天都会简讯传送给我玖儿的成长情况,玖儿的存在慢慢渗透到我生活地方方面面。这个小女孩在一点一点地长大,虽然我还是不太擅长面对她,但是我的黑暗世界里却因为她的出现而下起了绵绵细雨,滴滴答答、连绵不绝、润物无声。
玖儿长得越来越像她的亲生父亲了,也因此我开始格外关注她的性格,祈祷她别被亲生父亲影响。
距离秦守出狱的日子越来越近,我开始惴惴不安。虽然已经搬离了a市,但是性格偏执的秦守如果知道了玖儿的存在,后果无法想象。我嘱托刘妈看紧玖儿,不要让那个强奸犯看到她……这些话却被玖儿听到了。
看到玖儿惊惶绝望的眼神时,我才意识到自己这些年错的有多离谱。我明明该陪在她身边的,她想要的一直都是最纯粹最干净的父爱。
我追了出去,刺目的车灯射来,我飞身向前,毫不犹豫地推开了玖儿。我知道我可能没有机会再陪在她身边了,真后悔当初没有好好抱抱她。
我挣扎着起身,一步一步地,努力想要走到被吓僵了的我的女儿身边,可是明明只有两米远的距离,此刻却像隔着千山万水,视线逐渐模糊,我看不到玖儿在哪了……跌落前,我拼尽全部力气,对着记忆中玖儿的方向喊道——
“玖儿,不怕,爸爸爱你。”
抱歉,欠了这么多年的拥抱还是没能补给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