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景
石阿婆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丈夫和女儿,丈夫年青英俊,腰里掖着驳壳枪,女儿猫仔一样,弱弱的裹在襁褓里。窗外还很黑,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吧!人老了,总是大半夜的就醒来,醒来就睡不着,睡不着就反反复复想旧事,旧事过了六十多年了,还是清楚得像昨天的事一样。
石阿婆抬手摸了几下灯绳,摸不着,才想起政府来帮她换了新的开关,一时还不适应,真是老了。她坐起来,够着床边的开关,一摁,灯亮了。木梳缺了几个齿,梳了好几次,才将头发拢到脑后,扎上,转完最后一圈头绳,打上一个结实的活结,鸡啼了!
一年又到尾,大年三十,有什么没做周致呢?石阿婆坐在交椅上想一想,望一望,好像都收拾好了,灶头锅尾、棚阁箱笼、柜顶地下,她都烧热水抹得干干净净。她望望八仙桌那边那张永远空着的另一张交椅。
那晚天气闷热得有点压抑,人们议论着是不是会有大暴雨,商讨着要不要去抢收未割的水稻。吃过晚饭,从东江纵队回乡开展工作的丈夫说夜里要开一个组织发动的会议,先休息一会。她洗涮完毕,穿上木屐,吹了灯,掩了门,拿了葵扇去了葵欢家门口纳凉。
葵欢是她的同村姐妹,同一年嫁到石家村,两家隔了一条巷子,她家门口有几条麻石,晚晚都坐满了纳凉的人。才那么一会,就听到枪响,是自己家传出来的,她的心好像猛地被摘掉了,腿软得站不起来,邻居们拥着她往家里赶,一路上她几次差点跪到地上,如果不是葵欢搀扶着她。屋里没有丝毫动静,带着温度的血腥气冲鼻而来。满床的血,丈夫一动不动已经没了气息。
想到这里,石阿婆眼光落在八仙桌上挂着那个镜框上,就像望着丈夫,但是,记忆中丈夫的样子有点模糊了。
丈夫死的时候,她已经有了身子,但还来不及告诉他。因为伤心过度,不足月生下一个女孩,弱得跟小猫仔一样,那个哭声,比猫仔还小,比猫仔还小的哭声没有到满月就停止了,她用红花的褛被将女儿包好,放到木盒子里,吩咐做事的人将女儿埋到她的爸爸身边。这一年,她二十三岁。
解放后,政府敲锣打鼓将丈夫的烈士证书送到家里,烈士证书镶在镜框里,上面缀着一朵大红花。她仔细地在八仙桌边钉上钉子,将烈士证书挂了上去,就好像是丈夫回家了。丈夫追认为烈士后,她享受烈属的待遇,每月领取抚恤金,每领一次都登记在一个红色的小本子上,逢年过节,政府也过来慰问。
参加集体劳动生产那些年,她是“妇女突击队”的队长,样样苦活累活走在前,过度的辛劳使她的双脚变了形,脚大拇指都折到旁边的脚趾上。
她的特殊身份和她对集体做的贡献,使她当选了几届的省人大代表,她见过省政府的大领导,还跟他们握过手。有一年开省代会,她和代表们住进“二十七”层的宾馆里,那个弹弓床她辗转反侧的睡不着,后来将床单铺到地板上睡。
往事像重放了无数次的的黑白电影,在漫漫长的无数个日夜织成的屏幕上,闪着雪花,在这个的三十的早上,又放了一次。
门口热闹起来,政府的小伙子高声叫着:石阿婆,贴对联了!她笑眯眯地张罗着茶水,端出糖环米饼、糖果大桔,还给小伙子们一人一个过年的红包。
她端详着红艳艳的对联:真好看,一下子就让暗沉的小屋光鲜明亮起来,对联是属于丈夫的,横额 “光荣烈属”是属于是她的。对联贴好,就过新年了!她再用新的红头绳拴起一对带着绿叶的大桔,挂到门手上:成双成对,枝繁叶茂,大吉大利。
天很蓝,风从巷子柔和地穿过,几只鸡在门口啄着青苔,阳光在瓦背上泻下来,对联和大桔沐着金光,年景喜庆祥和,又寂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