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禄堂

“洋姑娘”不是从外洋进口的舶来人，是清泉峪的土著。因为她爱办一些现时山里人还看不惯的事，大家便说她“洋气”。她姓杨，叫杨丽娜。她办事大胆得“出格”。看，她挑选对象的办法就叫山里人接受不了。

大清早，杨丽娜驾着满载鲜奶的手扶拖拉机，开出清泉峪牧场，往县城送奶。拖拉机开进清泉庄，经过李建华家的青石门楼时，“笃”一声停下。杨丽娜跳下拖拉机，把一张红纸黄字的醒目“告示”贴在李建华家的门上，几个早下地的小伙子围上来看，“嗬——”

招婿榜

杨丽娜要招一名年龄般配、身体健康、面貌端正、 热爱家乡、积极投入开发山区建设、具有中等英语专业水平、愿和杨丽娜白头到老经营畜牧场的男青年为婿。 望有志、有意者到畜牧场洽谈，接受考试，合格者通过法律手续定为我的配偶。

杨丽娜 

一九八四、八、一

有个小伙子把榜文细念一遍：“嘿！洋姑娘招女婿，还得会英语的。”

“杨丽娜招个会英语的，两口子用英语说悄悄话，省得被窃听去了。”一个半拉子高中生说。

那小伙子失望了：“唉，看来只有李建华够标儿，怪不得把招婿榜贴在他家门口呢？”

李建华听见门外有人嚷，跑出门一看，原来是杨丽娜向他挑战来了。还没等李建华表示应招不应招，他娘一步跟出来，生怕宝贝儿子被杨丽娜“拐”去了。她看看榜文，看不懂。问问别人，方知底细。她对杨丽娜说：“你个‘羊姑娘’也不跳到秤盘上称称自己的分量，俺建华学了一肚子外国英语，以后出国当大使，能跟你个捏羊奶子、触牛屁股的去闻膻气？”

李建华怕娘说出损人的话，忙插嘴说：“杨丽娜，我学业偏科发展，爱好英语，我要选择个运用英语的职业，根据自己的专长去选择职业，你的牧场能用英语吗？你叫我用英语跟牛羊会话吗？哎，你天天进城，听哪里有招用英语人才的，请向我通个信……”

李建华娘的嘴象油瓶口，话象油珠儿一般往外冒：“俺建华是高中生，高中生能娶个涅羊奶的羊姑娘’？你别剃头的挑子——一头发热。”

杨丽娜的心凉了半截。

二

昨天早晨，她刚要开拖拉机去送奶，听见山崖下传来一阵流水不象流水、夜莺不象夜莺的晨读声：

蒙山的晨曦多么迷人，

软的雾纱是她翠绿的头巾，

甜蜜的露浆滋润着她含笑的红唇，

母犊的呼唤是她梦呓的哦吟。

哦！太阳你不要升起，

朝霞虽美但逼着晨梦向山谷退隐。

难以挽留的清晨啊，

请让我再打一会露华盹……

杨丽娜听出是李建华朗诵的抒情诗，诗调流露出忧伤的情怀。杨丽娜和李建华在念高中时候就要好。高中毕业后，建华跟他在外县当局长的爸爸复习去了，假期也不回家。杨丽娜再也没见过他。

建华第一年没考上大学，灰心了。他爸就这么一个宝贝蛋，一定要他学出点名堂来，就用外国名人格言鼓励他；先抄了莫泊桑的名言，“人生活在希望之中，旧的希望实现了或者泯灭了，新的希望的烈焰随之燃烧起来。”果然，建华求学的火焰又被点然了。他每天抄一段名人格言当座右铭，熟背成诵，激励自己。久而久之，养成个爱听信名言、说话爱援引名言的习惯。但名言没帮助他考上大学，第三年又落第了。爸爸在机构改革中调到另一个县工作，携带儿子读书不方便，叫建华暂时回家度暑假，并且打听着，有什么单位招用外语人才时，可报名应试。

杨丽娜听了建华的伤怀诗，怕他伤感成疾，或轻生寻短见，就用格言鼓励他，站在拖拉机上老远朝建华朗诵：“隐藏的忧伤如熄火之炉，能使人烧成灰烬。一个人思虑过多，就会失去做人的乐趣。’＇社会犹如一条船，每个人都要有掌舵的准备。’”建华听到杨丽娜的声音，听出是莎士比亚和易卜生的格言，他惊叹杨丽娜的文学水平还不浅呢！建华一口气跑到杨丽娜面前。一下子，两个人都窘住了。杨丽娜性格开朗，先开口：“good morning（早安）。”建华大为惊奇：“你也说起英语来了”！

“我每天早晨给城里的用户送牛奶，有工程师，有学生，有外国游客，为了生意，我也学了几句。”杨丽娜换了个话题说：“我这牧场里迫切需要懂英语的人才，你来吧！

“少年的同学加朋友，给你当助手配吗？”建华被小觑了，扭头走了。 杨丽娜想：从前是好友，一见面先要人家当助手，实在太冷淡了，不如用旧情牵线，干脆把关系挑明，既完成婚姻大事，又得到一个有力的帮手。于是，她“出格”地把招婿榜贴在建华门上，想不到建华一心找个用得上英语专业的单位工作。杨丽娜跳上拖拉机的时候，回头对建华说：“你等着，我一定给你打听！”

三

建华真走运，他盼望有单位招录英语人才，早晨说出，下午招聘简章就到手了。

杨丽娜把空拖拉机开进清泉庄，挥舞着招聘简章跑进李建华家：“建华，你真运气，有一家新兴的公司招聘英语资料员……”建华正在屋里对着录音机练听说，一听喜讯到来，急忙跑出来接过招聘书看：

招聘书：

本公司事业兴旺发达，人员不足遣用，决定招用英语资料人员一名，年龄20—30岁，男女皆。

细则：

1.身体健康，愿为本公司事业服务到底的。

2.经考试格录用后，月工资壹百贰拾元。

……

建华不禁拍手叫好：“这么多的聘金！比我爸的工资还多。”一拍大腿，才发现自己只穿件短裤。娘把长裤扔过来，嘮叨说：“我早就知道这外国英语不会白学。这回，煤气罐车开上门——运气来了！”建华接着往下念——

考试项目：

1.英语，以高中课本为基础。

2.畜牧知识，以当前畜产品交流情况为主。

建华一看后边签署单位是畜牧公司，心头凉了半截：“唉！又是和牛羊打交道的单位。”他娘见他脸上愁云暗淡，就劝他说：“甭眼馋，甭泄气，这招聘书是琉璃葡萄——好看不好吃。畜牧公司不是好单位。”她斜睨了一眼守候在旁边的杨丽娜。杨丽娜心里咯登一震，又解释说：“顾名思义，‘资料人员＇不是放牧工、挤奶工。建华不妨去试一试，万一录用，待遇顶个县长！”建华见杨丽娜心情迫切，把招聘书反看了正看，怕她耍招聘的骗局。杨丽娜指着招聘书说：“有畜牧局、公证处的大戳子还能是假？”

“我怕考不取……”

“考期还长，我正参加一个畜牧函授班学习。可以传带资料你看。”杨丽娜说。建华娘见杨丽娜和建华三番五次扯羊皮。她不愿儿子应考就聘：“学了一肚子外国英语，到畜牧公司工作，简直是檀香木盖猪栏——可惜这块好材料。”

杨丽娜见建华一时未置可否，就用他娘似懂非懂的格言规劝他“奥斯特洛夫斯基说：谁若认为自己是圣人，是埋没了天才，谁若与群众脱离，谁的命运就悲哀。”建华的心弦最容易被名人的格言敲响，忙文饰他娘的话：我没那个意思。只是这学习资料……”

“是一位富有经验的教授编撰的。跟教授当学生，总不算屈了你这个高中生的才罢？”“不，我不好意思让你传带……”

“怕丢了你的面子？”杨丽娜说“对于我来说，生命的意义在于设身处地地替人着想，忧他人之忧，乐他人之乐。”

“这好象是爱因斯坦的名句？”建华的心不光为名言击中，更为杨丽娜的多知引起惊诧。她是他回乡后遇到的第一个知音。

四

杨丽娜恪守不渝，天天把某教授编写的函授材料捎给建华，再把建华的作业带给教授。

建华从函授袋里抽出资料一看，有两个作业题。 第一题是将下则单词译成英语：

1.                                   (自由价格)

2.                                   (稳定价格)

3.                                       (需求)

4.                                       (平衡)

他象吃甘蔗一样痛快，一口气译出来了。这都是他学过的单词，不是畜牧专用语，简直是市场行情通讯。他又看第二题是解释词语：

1.     3——羟——3甲基戊二酸。

2.体液渗透压。

啊呀，这是化学题还是物理题?是医药常识还是畜牧知识?建华直瞪了眼，连读都读不囫囵，哪能解释清楚?他去翻阅辅导材料……

第二天杨丽娜进城送牛奶顺便给建华捎交作业的时候，建华正忙着查词典、翻资料，累得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太难 了，我怕要半途而废了。”他娘一旁为他掌着扇：“ 铁棒磨绣针——功到自然成。娘给你扇着凉，好生学。不受苦中苦，难得甜上甜。”杨丽娜拿出自己的作业说：“这题是挺难的。我做得不知对不对?”建华打开杨丽娜的作业一看，抄写得娟秀工整。原来“3—羟一3甲基戊二酸”是牛奶中所含的一种化学物质，能抑制人体胆固醇合成酶的作用；“体液渗透压 是牲畜沁汗的现象。建华被震得吐舌头：“我只好当文抄公了——你的英语水平和畜牧知识真不赖!

“我开头就学畜收专业……”

“你进过大学! ”

“‘草原大学’，比高尔基的喀山大学还可怜。”杨丽娜看看腕上的表，送奶时间不晚。她对建华讲了自己进“草原大学”的经过——

杨丽娜高中毕业回到村，正赶上责任承包制。她爹是老羊馆，一家四口承包了清泉峪牧场。年年剥羊皮，卖羊肉，卖羊毛，老是“山羊尾巴四指长，年年到不了五指上”，哪年哪月才能富起来?杨丽娜爱看外国小说。她从一本书上看到，英国人把耕地改成牧场，收益比农业大。她想：牧业必然比农业来钱，为什么自己抽不出钱呢?她从收音机里听到：人类的食物结构正在跨越一个时代，植物性食物减少，动物性食物增加……她忽然想起以前关于“ 喝牛奶，吃面包"的社会主义生活宣传，就将原来的皮毛羊种换成奶羊、奶牛。但她不会挤奶，不会炼奶，当地人不习惯喝牛奶，结果成了砸锅的买卖。她爹骂她“学洋”。她一气跑到蒙古草原干杂活，当过放牧工、挤奶工、炼乳工。一年“草原大学”毕业后，又回到清泉峪。

她对建华说：“咱这里牛奶、 羊奶还是一门新学问，要向草原学，向外国的先进技术学，这就得懂外语。我的英语就是这样逼着抓起来的。当地人不喝牛奶，是宣传不够。我做了一回宣传，说牛奶中的“清酸和钙剂"能减少胆固醇的吸收，那些想延年益寿的都争着来定奶。现在我才明白，真是‘读书越多，越感到腹中空虚’。”

“ 这好象是雪莱说的。”

“你的记性很好，我相信你一定能补习好畜牧知识这门课。” “你的胸怀比清泉峪还宽阔，以后我得拜你为师.” 杨丽娜带上建华的作业，偷偷一笑，走了。

五

到了招聘考试的这一天，建华娘陪建华来到城里；要是考场 纪律允许，她准备给儿子打扇，生怕儿子用脑过度发生中暑，每子俩按照杨丽娜预约的时间、地点来到利华旅馆212房间。这哪里是考场，简直是私人书斋。写字台，电视机、电风扇、照相机、收录机……书橱里放满了书报杂志。母子俩正怀疑闯错了地方，杨丽娜从外边走来。她今天穿得特别整肃，洋气中带些严谨，象学者，象科研人员；全不是坐在拖拉机上的那个“疯”姑娘。她手持一张试卷，有点抱歉地说：“因为我是畜牧公司的成员之一，今天为招聘工作临时帮个忙。建华的考室就在这房间里。”她把试卷递给建华，又宣布道：“答卷时可查阅资料。

退场时间到，建华娘和杨丽娜一同挤进考室。建华早答完 卷，在悠闲地复阅，看样子胜券在握。他娘把头凑到卷子上：“我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考得有门儿吧?”建华朝杨丽娜一努嘴：“开门的钥匙她攥着呢。”娘小觑地说：“她算老几?不过临时帮个忙。”

杨丽娜笑咪咪地不睬建华娘的讽刺，问建华：“副卷上的解释都看了吗?建华强忍住笑：“都看了——我算上套了。 原来那副卷上的解释是杨丽娜写给建华的一封信。

建华同学：

请原谅我在你身后设了个大套，现在我向你说明，以 代检讨。

目前，技术挑战、信息竞争在鞭策着我，我不得不四处 寻找发达牧场的门路。我迫切需要一名懂英语的专业人才，帮我翻译资料、搞信息情报。一个人是一根柱子，一门学问 是一条绸架，少一根柱子，缺一条绷架，都张不起我这个牧 工商的企业网。这间房子是我租下的，房中设备是我添置的。我每天送下鲜奶，就一头扎进这书报堆里，一天到晚忙 得头晕眼花，下午开车回到牧场，见爹娘和姝姝也累得够呛。

我曾当面向你求助，被回绝了。我发现你有为知识牵着 走的特点，掌握了某项知识，就要从事某项事业——我是先 干了这项事业，然后逼着学这门知识——我用招聘手段帮你 学习畜牧知识。相信你一旦掌提畜牧知识，就必定爱上畜牧 事业，也就爱上爱这事业的我。

出面招聘的公司是我，办函授的“教授”是我，出题考试的还是我。为了郑重严肃——能鼓励人的情绪——每份材资我都打字铅印。我知道你这“公制”高中生瞧不起我，我便托“教授”的名誉，"现在公开承认冒名罪。你被录取后就 在这信息中心为牧场服务。不知你意下如何?最后，愿咱们 并肩握手前进!

杨丽娜

建华看罢信，方知杨丽娜对他的苦心，能抓住建华倾心的还 是杨丽娜那自学精神和博知多识。建华把信和试卷塞给杨丽娜：“先看我答得够格不够格吧。”杨丽娜用半分钟时间阅完试卷：“我代表本公司宣布：自今日起，李建华为本公司资料 员。”建华娘一听慌了手脚：“啊!公司是你?人是你招的? 她拉上建华要走。建华挣脱了：“我好不容易学了一些畜牧知识，抛开这行不于，岂不前功尽弃?左拉说过，生活的道路一 旦选定，就要勇敢地走下去，决不回头。’娘，我就在这房子里 看书看电视学英语……”

“欢欢乐乐地玩，谁给工钱?”建华娘不相信地看着杨丽娜.杨丽娜说：“月工资一百二十元，黑字印在白纸上了。”

建华娘顺风转舵说，“只要建华学的外国英语能排上用场 干什么我也不嫌。”

杨丽娜取过自动照相机：“来，咱们拍个照，好贴聘录书，“建华娘不懂聘录书上贴单人照还是双人照，对建华和杨丽娜说：“……再靠近一点，笑，再笑一点。”

拍完照，建华说：“一个牧羊姑娘在城里建立这样的信息中心，是不是有点儿过分?”

“你念书念呆了。”杨丽娜说，“现在人类正跨越一个新时代，衣食住行是人类跨越时代的物质表现……”

“那么，跨越时代的精神表现是什么型号? 杨丽娜一时没听出建华问话的动机，漫无边际地问：“你说 上层建筑吗?”建华诡秘地笑了：“跨越时代的精神表现之一，就是用招聘手段实现Living(爱情)的愿望。”建华故意用他娘听不懂的英语说。杨丽娜接口说：“不纯是这样。苏霍姆林斯基说， ‘Living(爱情)是意味着对你爱侶的命运承担责任’。那天我听了你的伤怀诗，真怕你跳崖……”

“不打自招”建华说。“你就是从关心我的命运开始……你表现的太洋气、太猛烈、不象马克思说的那样，‘在我看来 真正的 Living(爱情)表现在恋人对他的偶象采取含蓄、恭谦甚至羞涩的态度，而不是表现在随意流露热情和过早的亲呢。’而你径直把招婿榜贴在我门上。”

“因为我非常非常地需要你。”

建华娘虽然没听出个子丑酉卯，但从谈话气氛的融洽猜出些眉目，说：“先谈聘用工作吧，别的事，往后挨号。”

她起身走了。 建华挥动大笔在聘用书上狠狠地一划，杨丽娜慌了神，上前 一看，划去的是“职员可自由辞职，公司有权解聘职员。”建华不慌不忙，在原款下改写成，‘ 永结丝罗山河固，友借琴瑟天地长。”他深情地望着杨丽娜说：“画押!”杨丽娜的手没伸向印台，却用玉臂勾住了建华的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