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半拉剩馒头
团里下达了任命洪韧刚为一连政治指导员的命令。
教导员兴高采烈告诉洪韧刚这个好消息。洪韧刚淡淡一笑,从嘴角里挤出“谢谢”两个字。教导员对他提出三点要求、两点希望和一个注意的问题。洪韧刚根本没有听进去,他嘴上说感谢组织信任,自己都不知道这话是从哪个地方冒出来的,可能是本能反应,一个人提升总要说几句客套话。
洪韧刚心里想,提职、奖励对军人来说,是一种激励奋发向上的催化剂。可是领导要清楚,催化剂都是有保质期的,过了保质期还能起什么作用?洪韧刚心里感觉,正连职是自己用汗水一点一点拼杀出来的,上级迟迟不下命令,有点说不过去。这个命令早不下,晚不下,非要等人家都麻木的时候才下,自己嘴上说感谢,心里却不太领情。如果上任初始,组织上给自己调职,那会是什么样心情?那时的感谢话,是发自肺腑的。谁好意思说“不想去”。当时,不想到一连来,嘴上说与“代理”无关,主任就信了,那是扯淡,怎么能无关,有些话能拿到桌面说吗,堂而皇之而已。
洪韧刚有想法归想法,无论怎么说,去掉“代理”两个字总归是件乐事。
一连的乐事不止这一件。炊事班长这几天也乐得合不拢嘴。在全团组织的伙食评比中,一连被评为第二名。伙食费有了节余,食谱安排得科学合理,卫生条件好,养猪存栏数多,这都是一连过得硬的东西。也有丢分的地方。检查中发现,一连的泔水桶里有馒头。浪费粮食当然要扣分。如果不是这一条,一连有可能在全团得第一。检查中如果发现苍蝇这样的小问题扣分,炊事班长自己就能想办法解决。安个纱窗,关好门窗,打点药,很容易。
浪费粮食这件事,不是炊事班长一个人能够解决的。
去年,老兵复退前,连里发现有人把高粱米饭倒在泔水桶里桶外,倒在饭堂的门里门外,饭堂前面的矮墙上到处都是。连长把脸一拉,狠狠地批评魏金友一通,说他这个炊事班长只是个摆设,狗屁不顶,再这样下去这个班长就别当了。魏金友说是不愿当炊事班长,但真把他一撸到底,面子也太难看了。
魏金友不得不管一管浪费粮食的事。这一管,管出了麻烦。
连队有个传统,老兵临近复退这几天,各连都要改善伙食,安排吃细粮,不吃高粱米饭。心里有数的司务长提前就把细粮省下来,如果细粮留得不够,就是到别的连借也不能吃粗粮,只能等老兵离队后,全连连续吃几天高粱米。毕竟老兵们在大孤山上辛苦了四年,临走多吃几顿细粮,每个留下来的人都是理解的,谁早晚都有这一天。
去年,一连没按这个规矩办。复员老兵马上要离队了,伙食没见改善,照常吃高粱米。当时,魏金友正在与连里干部闹矛盾,他提出改善伙食的建议连里领导没采纳,自己也不坚持了。
老兵心里有气,他们说,不在乎吃那么几顿细粮,四年高粱米都吃过来了,还怕那几顿,关键是连里干部太不拿我们当回事,这话只能私下说。老兵有气总得找地方撒,矛头对准了炊事班。
不给复员老兵吃细粮,老兵就把高粱米饭装得满满一大碗,只吃了几口就倒进泔水桶里。火气大的老兵瞅人看不见就把高粱米饭倒在饭堂大门口,有人看见,他就说不小心把饭弄撒了。
魏金友这个人要管事就特别认真。那几天他成天盯着谁倒饭。发现后,当场就和人家吵,吵完后就向连长汇报。连长接到报告还能轻饶这几个人,狠狠把倒饭的老兵臭骂一通。
连长骂人没人敢顶,老兵的火往哪撒?只有找魏金友了。
有一天,魏金友晚上掀开被子准备睡觉,一看被窝里倒了一碗高粱米,还有菜汤。为此,找到当时的连长,连长说了一句,也要从自己工作方法上找原因,他们怎么不往我的被窝里倒,气得魏金友一晚上也没睡觉,从此,魏金友吸取教训,只在嘴上说管,眼睛却睁一只闭一只,杜绝浪费粮食的现象始终也没有杜绝。
连里新班子调整后,魏金友在连务会上提过浪费粮食的事。会后,他向副连长反映,这件事,请连里领导亲自出面抓一抓。
洪韧刚和连长听后严令他,这就是炊事班长的事,这点事管不了,你还当什么班长。
虽然,连里干部说是这件事应该由炊事班长管,但作为连领导能不管吗。
前天晚饭前,洪韧刚针对浪费粮食问题,利用半个多小时时间专门给全连上了一堂《艰苦奋斗永远是部队的光荣传统》党课。
洪韧刚说,生活再好优良传统不能丢。要求大家继承光荣传统,不能停留在口头上,要从身边小事做起,要把伙食费吃到的官兵肚子里,而不能浪费在肚子外。
最后强调,各班长要把浪费粮食这件事认真抓一抓,班务会上每个人都要找差距,再发现有浪费粮食的现象,不仅要追究浪费者的责任,还要追究各班长的责任。
各班长都要瞪着眼吃饭,看谁浪费粮食。
魏金友一看,连里领导动真的,他也格外认真,大家吃完饭的时候,他就站在泔水桶边看着。
今天是周六下午,党、团活动结束,离开饭还有两个小时,有人建议干部队和战士队来一场扑克赛,洪韧刚刚上完党课,也想利用这个时间,放松放松,主动要求上阵。
扑克比赛是大孤山二十六营最常见的一种娱乐方式。比赛方式是两人一帮打三副扑克的升级,又叫“打滚子”,连队平时打扑克,谁输了就在谁的脑门上贴一张纸条,一局一贴。到了节假日连里统一安排的班与班比赛,赢的一方还有笔记本、钢笔、背心、羽毛球、乒乓球等奖品,获奖者还要在连队黑板报上公布。
洪韧刚来到连队后看了几次就学会了“打滚子”,由于他善于记牌和打法凶悍,和连里几个干部打了几次成绩不错。由于自考的压力,洪韧刚扑克打得很少,在连队没有几个战士和他过招。
今天,洪韧刚来了情绪要和战士“打滚子”,这还是第一次。听说指导员要和战士一起打牌,活动室里围了不少人。他们想看一看平时板着脸的指导员扑克水平到底怎么样。
洪韧刚和康排长搭挡,对方是两名号称“孤山不败”的天津战士。第一局,对方留了一手,怕赢了干部,干部面子不好看,打得比较软,可两名干部不领情,先赢了一局。
第二局,干部队来了情绪,乘胜追击,下手越来越狠,如风卷残云一般,痛快拿下第二局。两局下来,只用了不到一个小时,看到战士队脸上贴了两张纸条,洪韧刚忍不住大笑起来,“我让你们知道,山外还有山。天下哪有什么‘不败’之说。”
号称“孤山不败”的战士队连输两局,他们觉得太没面子了。旁边围观的战士哪有不向着干部的,大呼小叫“看你们再得瑟不得瑟了,还得领导来收拾你们,平时赢了几把就吹得天花乱坠,今天怎么瘪茄子了。”周围的人烧火烧得“孤山不败”组合开始互相埋怨、指责。
最令战士队上火的是,小刘还剩四张牌的时候,手里有两个小鬼一个大鬼,准备稳稳地扣底,没想到,小刘打出第四张牌的时候,被洪韧刚用一个红桃9这个会儿管住,接着打出了三张黑桃尖的副牌,让小刘两个小的一个大的三个鬼全都见了鬼。
对门小张气得眼蓝。说,你彪死了,长没长脑子,不知道控制牌呀。看热闹的战士一再起哄,气的小刘拍着自己的脑袋说,臭,臭。战士们也附和着,真是自大加一点---臭,血臭。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战士队两个人的脸上贴上了三张纸条。
“孤山不败”还吹不吹了,今天就结束战斗吧。”洪韧刚一边笑着一边提议。“孤山不败”感到没面子,看看时间还有,愣是不肯罢休,要求再赛一局。
连胜三局,康排长乐得合不拢嘴,沉浸在获胜的喜悦中,最后两张牌本来应拆开打,最后一个大王在洪韧刚家,可他出一对,让对方管上,对方获得了胜利。‘孤山不败’这下可来了劲头,强烈要求指导员和康排长贴上纸条。周围有人也随声附和。
康排长知道自己闯了“祸”,连忙把两张纸条都贴在自己脸上。
“不行,不行!”‘孤山不败’不怀好意地反对。意思要让指导员贴纸条。
小刘嘴里还不服,“开始我们是侦察火力,没好意思来真的,这不怨我们,是你们把我们逼急了,到了该出手时才出手,拿出我们的看家本领,纸条我看指导员是不是就别贴了,挺难看的。”
“小心眼,谁说不贴了,赢得起也输得起,贴个纸条有啥了不起,给我。”洪韧刚伸手把康排长脸上的纸条拽下来,“啪”的一声贴到自己的脸上。
小刘嘴上说让指导员贴纸条,可看到指导员真的将纸条贴到了脸上,眼睛瞪得老大,没敢放声,过了一会儿缓过神来,忙说,“开玩笑,开玩笑,哪能让指导员贴纸条。”
“谁输了都要贴,按规矩办,有什么了不起。”洪韧刚边说边站起身来:“看我贴得标准不标准。”
吃晚饭时,胡卫山勾勾着脸跟着丁宝峰走进饭堂。班里的小值日已经把这桌每个人的两个馒头和一碗汤先打好,这是为了节省大家的吃饭时间和保持良好饭堂秩序,馒头吃完自己还可以去打。
胡卫山瞅了一眼碗里的两个馒头,问了一下“谁要馒头?”
丁宝峰说,“以前,咱们吃高粱米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谁要馒头,现在细粮随便吃了,你发扬风格了,谁领你的情,你自己撑吧”。
洪韧刚在饭桌上和连长谈起下午打牌的经过,两人开心地笑着。
丁宝峰边吃饭边小声和一桌人说着指导员打扑克的事,一转眼看到胡卫山把将剩下的半拉馒头放到碗里,迅速地端起来快速地走到泔水桶边,心想,坏了,没吃完的馒头,胡卫山不会倒了吧?不允许浪费粮食,这可是指导员前天亲口在全连面前反复讲的。他想提醒已经来不及了。只见胡卫山趁人不注意,用左手遮挡了一下,右手迅速将剩馒头倒进泔水桶里,三步并作两步溜出了饭堂。
丁宝峰面部紧张地看着连领导的饭桌,又环顾了其他餐桌的人,好在没人发现,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
“指导员,你们说话管不管用?”炊事班魏金友来到洪韧刚面前,气哼哼地问了一句。虽然声音不大,但大家都听得很清楚,不禁一起朝这边看。
洪韧刚刚才和连长小声说笑,魏金友的话让洪韧刚不知所措,直愣愣地看着他。
“指导员,你前天刚讲过不准浪费粮食,今天有人扔馒头,怎么办?”魏金友这几天一直就盯着泔水桶,为了便于观察,每次吃饭前,他都把泔水桶倒得干干净净,这样一旦谁往里倒饭,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刚才,“晕山”倒掉馒头的全过程,被魏金友看得一清二楚。他并不是让指导员难堪,是想让领导在这件事上,给他撑腰。他问的是指导员,说的是给大家听的。
洪韧刚前天刚强调要艰苦奋斗,厉行节约,要求炊事班进行督促检查。今天,就有人明知故犯顶烟上。
洪韧刚一听,很恼火,但一口馒头还含在嘴里,不能马上回答。等把这口馒头咽下去,自己也冷静了下来。心想,你这个炊事班长这不是将我车吗?什么事不能等我吃完饭再说,你是不想让我吃饭是不是。但又一想,是自己让炊事班长好好监督,人家按你的要求办没错。洪韧刚烦躁的是,在连队尽这些鸡毛蒜皮的破事,想学习静不下来,连吃个饭都吃不清闲。连队有些事,你不管,它就不是事,你管吧,它就不是一件小事。浪费粮食谁能说是小事,可这一件事,从自己上任至今已经讲了十遍八遍,可有人还是不听。
自己刚来连队的时候,连里一顿饭两个菜,一天一顿高粱米。到了吃细粮的时候,无论是大米饭还是白面馒头,大家吃得干干净净,没有浪费。后来,连队捡鹅卵石卖了钱,每顿保证了四菜一汤,经常能吃上炒鸡蛋、红烧肉、炖鸡、炖鱼、猪头肉等。现在,早上每人吃一个鸡蛋。有了钱,自己买细粮。一连是全团第一个不吃高粱米的连队,也是第一个保持中午和晚上顿顿四菜一汤的连队。
生活好了,有的人不知珍惜了。剩菜剩饭还好说,有一天,洪韧刚发现一个半拉大馒头丢进了泔水桶,这确实惹得洪韧刚不高兴,有钱不能浪费,几次在全连点名的时候,作为一个问题提出来,要求炊事班要认真督促检查。炊事班发现不了问题,责任就在炊事班。
丁宝峰一听炊事班长的报告,紧张地不敢看洪韧刚,心想,这下可要倒霉了,麻烦大了,指导员讲出去的话历来是钉是钉卯是卯,如果查出来,决不会轻饶“晕山”和我这个当班长的。
丁宝峰开始还存在着侥幸心理,可能魏金友没看到是谁倒的,就算看到,“晕山”不承认,你也没有办法,毕竟你没有抓着人家的手脖子,再说,“晕山”干别的不行,耍猾抵赖一个顶俩,他是不会轻易承认的。
可当魏金友凶狠的目光扫向他的时候,他的侥幸心理被一扫而光。丁宝峰知道要出事了,脸上开始变色,心跳在加速。
洪韧刚知道魏金友的意思,是想让他当着大家面,下令调查清楚,魏金友就可以找到合适理由,避免矛盾集中在自己身上,从而给予那个扔馒头的人以严厉的批评和处罚,由此来教育大家,杜绝浪费行为。
洪韧刚知道,魏金友责任心强,用意是好的,可总不能影响大家吃饭吧,不能让一个人的错牵连全体同志吧。怎么能让一个馒头影响全连官兵的情绪呢。
班长只是班长,想问题总是想了一头而不顾另一头。指导员就是指导员,洪韧刚始终把保持大家高昂的情绪当作他最重要的工作之一。大孤山,本来就是难以产生热烈情绪的地方。
“怎么回事?”洪韧刚装作没听清,让魏金友重复一遍,借此机会思考着解决问题的办法。
洪韧刚拿定主意,没有向一脸严肃的魏金友说什么,几下子就把自己碗里的汤喝完。餐厅的人都在紧张地看着指导员的一举一动。
洪韧刚放下饭碗,跟着魏金友来到泔水桶前,向里看了看,伸手从桶里捡出半拉馒头看了看,是刚扔的,没错。他看了看所有的人,大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有的埋怨扔馒头的人,有的担心会不会怀疑到自己身上。丁宝峰几次想站起来,可腿不听使唤,可能在那么多人面前,他还缺乏足够的勇气。
“今天吃晚饭,有人扔馒头。”洪韧刚的语气平和,像是自言自语,出乎大家意料。
“我多次说过,不能倒饭,不能扔馒头,不要浪费。前天,我刚刚讲过,今天还有人这样做,这说明道理我没讲清楚,也说明我这个指导员领导无方,是我的错。”
“谁扔的馒头?”有的班长沉不住气了,想帮指导员担当一点。洪韧刚摆了摆手,说:“大家别查了,安心吃饭。我说是我的错,就不要追究了,我错了我就要负责。”
说完,洪韧刚把沾上泔水的馒头皮慢慢地扒掉,猛地一下,把半拉剩馒头扔到嘴里,迅速地大口嚼了几下咽了下去。
没有人会预料到洪韧刚会有如此举动,很多人眼睛发直,拿着馒头、筷子的手定格在那里,一切仿佛静止。
洪韧刚把馒头咽下以后,摆了一下手,轻轻地说了一句:“大家慢用,下次谁扔,我还吃。”然后轻轻地推开了门,离开了炊事班。
丁宝峰看到这一幕,扔下饭碗,跑到班里,大喊一声“你真是个混蛋,你找死。”抓起“晕山”的衣服领就拽到营房的房头,满脸通红地把刚才指导员吃扔馒头的过程说了一遍,“晕山”听后,抬起手来就往自己的脸上打,边打边说:“我该死,我该死,我对不起指导员,对不起指导员呀。”
“晕山”打了自己几个嘴巴,还没等丁宝峰说什么,“晕山”张开嘴,用手指了一下,“班长你看。”
丁宝峰瞪眼一看“晕山”牙床上鼓了一个大肿包,惊讶地说:“我的天那,你找死呀,这么大的脓包还不赶紧上医院。”
“这几天不是在折腾训练考核吗,我走了影响班里成绩怎么办?”
“要成绩不要命啦,快跟我走,找车上医院。”丁宝刚拽着胡卫山向营部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