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师卡夫卡有一本著名小说叫《变形计》,讲的是主人公格里高尔由人变虫荒诞的故事。
格里高尔原本是家里的顶梁柱,父亲破产,母亲生病,妹妹年幼,身为长子的他勤勤恳恳的上班来改善家庭生活状况,偿还父亲的债务,支付妹妹上音乐学院的费用,然而有一天一觉醒来,他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甲虫。
父亲发现后大怒,把他赶回自己的卧室,全家人不能忍受他成为家庭的累赘,对他的感情由惊慌到同情再到憎恨,直到死时格里高尔还在“怀着深情和爱意想他的一家人”,然而看到他死的家人却长舒了一口气,一起郊游去了。
张爱玲的《花凋》也是这样一个撕烂家庭温情脉脉面纱的文本,写的是一个美好女子郑川嫦在没有亲情、没有爱,只有自私和相互算计家庭中走向死亡的故事。跟《变形计》寓言式的荒诞不同,《花凋》全篇写实,然而不同的风格却有着相似的锐利。
只要阅读小说前一部分,就可以发现郑家是个充满谎言的地方,小说开头关于川嫦墓志铭的叙述和评论,就是一次揭谎:
川嫦是个稀有的美丽的女孩子……十九岁毕业手宏济女中,二十一岁死于肺病……爱音乐,爱静,爱父母……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回忆上的一朵花,永生的玫瑰……安息罢,在爱你的人的心底下。知道你的人没有一个不爱你的。全然不是这回事。的确,她是美丽的,她喜欢静,她是生肺病死的,她的死是大家同声惋惜的,可是……全然不是那回事。
所谓“无限的爱,无限的依依,无限的惋惜”,都“全然不是那回事”。郑家的每个人都善于说谎,母亲谎称自己没有私房钱,宁可眼睁睁看着女儿受肺病的折磨;父亲虽然谈起女儿的病也“泪流满面”,但更担心的是白白“把钱扔在水里”;姐妹们看起来是“没有比她们更为温柔知礼的女儿,勾肩搭背友爱的姊妹”,但这都是“当着人”时的假象,“背着人时”则是“不停地嘀嘀咕咕,明争暗斗”,就算是争夺衣服,也要以满口美丽的谎言来哄骗着妹妹。
她姊姊们对于美容学研究有素,她们异口同声地断定:"小妹适于学生派的打扮。小妹这一路的脸,头发还是不烫好看。小妹穿衣服越素净越好。难得有人配穿蓝布褂子,小妹倒是穿蓝布长衫顶俏皮。”于是川嫦终年穿着蓝布长衫,夏天浅蓝,冬天深蓝,从来不和姊妹们为了同时看中一件衣料而争吵。
川嫦的被谎言装饰的家实际上是个弱肉强食的社会,父母只为自己打算,姐妹之间明争暗斗,而川嫦“是姊妹中最老实的一个”,“她是最小的一个女儿,天生要被大的欺负,下面又有弟弟,占去了爹娘的疼爱,因此她在家里不免受委屈”。
在这样的家庭里,她一辈子都穿着丑陋服饰:还未长大时“终年穿着蓝布长衫”,长大后,“好容易熬到……姊妹们都出嫁了”,她却生了病,仍然是一身丑陋服饰。川嫦可连一件像样的睡衣都没有,穿上她母亲的白布褂子,许久没洗澡,褥单也没换过。那病人的气味……
在家庭的哄骗式的教育中,川娥成为最老实、最听话、最谦让的女孩,但也是这个弱肉强食的家庭中最早被扼杀的人。
她的被杀的命运,小说中以她的一款服饰作为象征性的写照:她穿着一件葱白素绸长袍,白手臂与白衣服之间没有界限;戴着她大姊夫从马黎带来的一副别致的项圈,是一双泥金的小手,尖而长的红指甲,紧紧扣在脖子上,像是要扼死人。川嫦穿这身衣服时,是在一个相当重要的场合——与理想中的丈夫云藩见面的时候,然而,那“扼死人”的小手,那“尖而长的红指甲”却然触目惊心地环绕于脖子之上,宣布死亡的即将来临。
一个浪漫的场合变成了一个满含死亡意蕴的场景,无论如何,不管她是否出嫁,不管她遇到的是谁,她终将都被欺骗、被扼杀至死亡;然而她始终是不自知的,始终没有认清她的家的本质是这样的。
无爱的家庭并没有使得川娥彻底毁灭,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爱情的幻灭。张爱玲《传奇》里的女子都是标准的“女结婚员”,结婚是她们唯一的出路,川娥也不例外,由于生着肺病,结婚这条唯一的出路也被堵住了。病重的她“一天一天瘦下去。她的脸像骨架子上绷着白缎子,眼睛就是缎子上落了灯花,烧成两只炎炎的大洞。”
肺病加重着川娥的心病:“川嫦知道云藩比她大七八岁,他家里父母屡次督促他及早娶亲。"然而,“越急越好不了”,心病又加重着身体的病,她焦急地等待着身体的好转,渴盼着与章云藩结婚;同时又焦虑着自己身体的丑陋,担心心上人看见自己的身体后,"他该怎么想?他未来的妻太使他失望了罢?”
病与丑是相互作用的,越病越丑,越丑越病。川嫦“病了两年,成了骨痨”,当章云藩把女朋友带到她面前时,她发现自己最后的愿望也破灭了。没有亲情,又失去了爱情,她最后一个生存下去的理由也失去了,"她受不了这痛苦。她想早一点结果了她自己”。
川嫦在外面转了一圈,打算买安眠药,用“诗意的,动人的死”与个“腐烂而美丽的世界”告别。然而,现实却容不得一点诗意,她从路人的眼睛看到了自己骇人的丑陋:
(郑川嫦)爬在李妈背上像个冷而白的大白蜘蛛。
他们只睁大了眼睛说:“这女人瘦来!怕来!”
川娥手一松,丢了镜子,突然搂住她母亲,呜呜哭起来道: "娘,我怎么会......会变得这么难看了呢?我......我怎么会......”她母亲也哭了。
拼命干活、挣钱养家的长子格里高尔死了,死的时候是一只大甲虫,最听话的、最尊崇家庭规则的女儿川娥也死了,死的像只大白蜘蛛。文末,张爱玲让川娥成为一个死亡天使,随着自己一寸一寸地死去了,这可爱的、残酷的、虚伪的世界也一寸一寸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