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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时光流淌

每个人都渴望被信任且拥有可以信任的人，然而每个人可能都经历过信任危机。

信任是什么？

信任不是名词，是动词！

信任不是结果，是过程！

信任不是运气，是能力！

01 老娘不干了

入夜，寒若冰从洽谈室回到办公室。

她像一滩烂泥一样陷入靠背椅里，长时间的紧张谈话让她口干舌燥、腮帮发酸、精神涣散，身体仿佛被掏空。

窗外华灯璀璨，车水马龙，偌大的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她不想启动已经锁屏很久的电脑，亦不想去看现在已经几点了，深蓝色的大脑里只有一个念头：“老娘不干了！”

这半个月来，她的主要工作内容就是谈谈谈，美其名曰“开源节流、固本增效”。

上周与财务部负责人谈减员增效，与销售部负责人谈目标达成率和优胜劣汰，与采购部负责人谈成本控制，本周又与各部门圈出来的“重点对象”沟通绩效改进计划……

尽管每一次谈话前她都会充分了解事实，分析数据，尽可能理解当事人的立场和困难，并坚持客观、尊重、共情的沟通原则，每一次谈话也总能获得对方理解并最终达成沟通目的。

但只有她心里清楚，每次走出洽谈室时，自己有多落寞、多疲惫，她感觉自己就像老板手里的一把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老娘不干了，今天就写辞职报告！”

寒若冰在心里又一次重复道，仿佛有股力量注入自己的身体，她从靠背椅上坐直起来，滑动滚轮靠近电脑，启动电脑，打开邮件编写离职申请，点击发送，关机走人。

所有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走出公司大楼，一阵暖风迎面吹来，一把将寒若冰拥进温暖的怀抱里。寒若冰微微抬起来，轻轻舒展身体，任由晚风撩起自己的长发，轻拂自己的脸颊。

突然，一阵电话铃声打破了美好的宁静。

寒若冰拿起电话一看，是她的顶头上司，公司老板张华来电。

“这么快就看到邮件了？还是有别的什么事？”

“他不是在出差吗？这下班的点，可不适合做离职面谈呀！”

……

寒若冰思绪跑了一大圈，还是犹犹豫豫接起了电话。

寒若冰：“张总，您好！”

张华：“若冰，你还在公司吗？”

寒若冰：“刚刚离开办公室，张总有事吗？”

电话那端停顿了几秒后，张华说：“若冰，我刚刚看到你的邮件，说实话，这让我太意外、太震惊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寒若冰：“没有没有，这是临时做出的成熟决定。我很感激张总的培养和信任，只是恐怕要辜负您的信任了！”

张华：“若冰，没发生什么事就好，可能是这段时间你太辛苦了，你的付出我都知道！离职申请我就当没看到。你先安心工作，等我出差回去，我们再好好谈谈，好吗？当然，我更希望等我回去时你已经收回了这个想法！”

张华的快速反应，以及电话里说出的话让寒若冰有一点意外，也有一点点感动，随即又是一阵酸楚。加入公司这两年来的经历一幕幕回到眼前……

02 一束光的信任

两年前的初春，徐家汇时光隧道茶馆·听风阁包间内，寒若冰和夏初雪面对面坐在临窗的榻榻米上。

她们一人手里抱着一个抱枕，侧身靠在窗边。窗外是流淌的黄浦江，室内是轻柔舒缓的音乐，还有袅袅娜娜的檀香，她们最喜欢这样找一个没事的午后，两壶茶、一扇窗消磨一下午光阴。

“决定接受虚构科技股份有限公司的offer了？”夏初雪轻轻抿了一口茶问。

“嗯，决定了！”

沉默了半晌后，寒若冰接着说：“你知道吗？面试的那天，当我介绍到自己的工作的经验时，我看到他们老板的眼睛里有光闪过，他毫不掩饰对我的欣赏，当场就给我发了offer，也许那个时候我就决定要接下这份offer了。”

“你呀！做关键决定时总是会被这种无关紧要的细节打动，这算不算你经常说的行为模式？”夏初雪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寒若冰：“应该是吧？有时候心做出的决定，大脑根本控制不住！”

寒若冰：“而且我有合理化的理由——做人力资源工作，最不可缺少的是老板的支持与信任。老板眼里那束光就是信任的开始，价值千金呢！”

“你总是有那么多道理！”夏初雪轻笑。随即端起手中的茶盏：“若冰女士，恭喜你觅得好平台、好老板，祝贺你在新的平台上大展拳脚，前程似锦！”

“谢谢你，我的初雪女士！”寒若冰配合着端起茶盏，两个姑娘没心没肺地笑开了。笑声在包间里随着袅袅檀香交织着上升，又在空气中消散开，直到消失不见……

长久的沉默后，夏初雪又说：“你这个空降兵不好当呀，一个民营企业，财务和人事一般都是老板的亲信。花钱引进空降兵，必然是有一堆麻烦等着你去处理！”

“我且会不知这个道理？面试过程中公司老板有简单介绍过，他们刚刚兼并了两家公司。”

“公司发现速度太快，很多管理问题开始暴露出来。老板最直观的感受是人心不齐，团队缺乏凝聚力和战斗力。他看重我的，也是我在企业文化建设方面的经历。”寒若冰若有所思地说。

“对了，有一本叫《庄子·人间世》的书，特别适合你这样的空降兵看看。”夏初雪说。“好呀，入职之前我一定把这本书啃完！再说了，有你这样的幕后军师，我有什么好顾虑的？”寒若冰故作轻松地说。

“对对对，你还有一束光的信念！”夏初雪打趣道。

"对对对，我相信光！“

明朗的笑声在空气中散开......

回想起入职虚构科技前与初雪的这次约会，寒若冰苦笑着摇摇头。

一束光的信任，谈何容易！

每个人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我们都只是隔着他人的玻璃墙照见自己想见的。

03 现实很骨感

寒若冰一直有个美好的愿望，希望找到一个有发展潜力的平台和一位百分之百信任自己的老板。自己可以作为公司老板的左膀右臂，与公司同呼吸、共命运，在公司发展壮大过程中尽情地挥洒自己的青春和激情，收获个人的成长与事业的成功。

朋友取笑她这是在用找结婚对象的标准择业，寒若冰也觉得自己的想法过于天真，可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入职面试时张华毫不掩饰地欣赏和当场拍板定offer，这让寒若冰有种离目标很近的感觉，这份初见时就认定是你的信任很难得，不是吗？

然而，入职第一天，寒若冰就被现实当头一棒。

那个初春的早晨，白玉兰花在枝头含苞待放，柳条上抽出米粒大小的绿芽，枯黄中带着嫩绿的小草从泥土中冒出新芽，沉睡了一个冬天的大地悄悄然苏醒了。

寒若冰画着淡妆，盘着简洁的低马尾，身穿修身职业套裙，外搭藏青色毛呢大衣，脚穿中跟尖头小短靴走进虚构科技的办公大楼。这样中性简洁的穿搭既有职场的干练，又不失女性的柔美。这是寒若冰给自己打造的职场人设，也有她对新工作的重视和一份美好的期待。

出乎意料的是，入职报到第一天张华就出差了，对于寒若冰的入职安排，张华没有任何交代。

人力资源总监好歹也是一个中高层管理岗，入职第一天就遭遇如此冷落，寒若冰的自尊心被小小打击了一下。

快速调整情绪后，寒若冰找相关员工对公司情况进行了初次摸底，短短一个小时的交流后，寒若冰意识到，入职冷落根本不算得什么，更大的挑战还在后头。

原来，公司还有一位行政总监叫汪洋，是创业元老。汪洋分管公司人事、行政和法务三块业务，也就是说几乎整个公司的大后台都归汪洋管。其中法务有专门的法务专员，人事和行政没有严格的区分，部门员工都是既做行政又做人事，只是工作内容配置的占比不同。

就在一年前，汪洋和张华还是称兄道弟的好哥们，两人共用一个办公室，在一张大办公桌旁面对面办公。从员工的视角来看，两位领导平时私交甚好，虽然是上下级关系，却更像是朋友兄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汪洋和张华在去年年中的管理层经营会议上吵了一架，随后汪洋搬出了张华的办公室，甚至很少在上海出现。两人的关系也越来越生疏，除了必要的工作交流几乎没有往来。

这个情况完全出乎寒若冰的意料，如果有汪洋这个角色存在，那么她这个人力资源总监算什么定位？她是不是张华打压汪洋的一颗棋子？又会不会还没开展工作就被汪洋挤走？即便勉强留下来，她又如何在夹缝中开展工作？

寒若冰努力回想张华面试她时的场景，为什么自己会忽略掉如此重要的背景信息？

整个面试过程中，寒若冰也曾问过当前人力资源部的情况，以及招聘自己这个岗位的原因。张华只说公司没有专业的人力资源总监，因为这几年发展速度太快，很多管理问题开始暴露出来，经过慎重考虑，决定引进专业的人力资源总监来协助自己管理公司。

寒若冰还想起来，一同参与面试的行政人事专员随口说过一句：“还有一个行政总监。”张华立即打断了她的话说：“那是不同的两条线，不用管他。”寒若冰便也没有进一步追问，没想到这是一个关键信息。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还没开局就逃跑也不是寒若冰的行事风格。

情况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地步，反而激发了寒若冰心底的征服欲：“如果能在这么艰难的环境下站稳脚跟，以后还有什么公司是我寒若冰拿不下来的？”一股悲壮的豪情在寒若冰心里升起。

然而，面试时张华的刻意隐瞒和入职当天的冷落，也成为一根扎进寒若冰心里的刺，她知道她会离开这家公司，可能是被动离开，也可能是自己站稳脚跟后华丽转身离去。她希望自己是后者。

04 绝处求生

也许是因为一开始就抱着必然离开的心态开展工作，且局势孤立无援毫无生机。刚刚入职的寒若冰将理性、果决、个性和专业发挥到了极致。

入职第一天，她就在汪洋召开的部门例会上无视汪洋的刻意打压和刁难，强行与汪洋划清了界限，并当着汪洋的面直接发布英雄贴，从汪洋的队伍中招到了四个兵。

老实说，如果不是汪洋与张华的关系已经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寒若冰的行为可能是作死的节奏。可运气占在了她这边，张华对于她的行为远程首肯，汪洋再不情愿也只能默认。

第一次交锋，寒若冰算是彻底得罪了汪洋，会议上的汪洋铁青着脸，直到会议结束都没有和寒若冰说过一句客套话。可那又怎么样？你小心翼翼，做小伏低就能改变现状？有些人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成为你的朋友，因为你们站在了彼此的对立面。从入职第一天汪洋的表现来看，他并没有打算与她友好协作。

入职第二天，寒若冰就收拾行李出差到了公司第一线，与核心部门负责人和业务骨干开展调研访谈。张华没有给她发任命书，也没有利用任何正式或不正式的方式向公司管理层和员工引荐她。她不想坐以待毙，便以自己的方式走进大家的视野。

不到一周，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新入职了一位人力资源总监，这个人力资源总监似乎有些生猛，才刚入职就已经状态拉满，大有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迹象。

她的到来会给公司带来变化吗？还是会高调开场后灰溜溜地离开？公司同事们吃瓜观望中。他们谨慎又不失礼貌地与寒若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寒若冰也知道自己行事有些高调，这与她最初的设想严重不符。

但她也没有更好的选择，她现在是虚构科技股份有限公司里的独行侠。没有在前面领路的人，没有交接工作的前任，如果不主动走出去，她没办法获取到一点点工作相关的信息，也完全没办法开展工作，她需要靠自己一举之力趟出一条路。

除了置之死地而后生，她别无选择。

也许当你真的无所畏惧的时候，老天爷也会默默让出一条路给你。寒若冰入职后雷厉风行的作风，张华很满意。

他需要的人力资源总监，就得有这样的执行力，就得如此不管不顾不怕得罪人。张华在寒若冰身上看到了拼命十三娘的影子，也让他看到了她杀伐果断，充分执行他的管理理念的可能。

在张华不动声色的推波助澜下，寒若冰快速完成团队建设，也在调研中获得越来越多的支持配合。张华出差回来后的第一天，寒若冰主动约他进行了一次面谈。她准备了三个核心问题，像咨询顾问一样询问他的意见和看法，汇报她的调研数据和心得体会，并就张华对她的期望以及接下来的工作方向达成共识。

她思路清晰、视野开阔、专业扎实、不卑不亢，这些特质都让张华再次确认自己眼光独到，为公司找到了合适的人力资源总监。面谈结束后，张华立即表示要补发一份任命通知书，正式向公司宣告对寒若冰的任命，并表示要请她的部门吃饭，正式欢迎她的加入。

寒若冰知道，入职第一关的考验，她算是通过了，但这远远不够。她的OA权限还是最普通的员工权限，人事相关的审批权、信息查询权都尚未给她开放。

说到底，她还只是一个尚在考察期的局外人。

05 信任危机

成功开局后，寒若冰与张华迎来了一段“职场蜜月期”。

张华毫不掩饰对寒若冰的信任和欣赏，对于寒若冰提出的工作建议和意见都持支持态度。寒若冰也在与张华的接触中发现，其实张华并不像她调研中听说的那样——独断、暴躁和吝啬。至少在他们的沟通中，张华是一位善于听取建议，也能开放表达自己观点的上司。在员工福利上，张华虽然比较随性，有时候会意气用事不讲规则，但公司福利体系相比一般民营企业，只多不少。

寒若冰断定，张华是吃亏在自己的脾气上了，而她作为人力资源总监，正好可以通过完善制度流程体系来补足这个问题，提升公司凝聚力和向心力。

寒若冰对自己的职业梦想又充满了希望。然而，美梦没做多久，现实又给了她当头一棒。

最近这半年，公司接连并购了三家小公司，如何加强分、子公司的管理是公司当前的重要课题之一。寒若冰目睹过的两次成功并购案，都是采取财务合并、资源互补、独立治理的管理原则。整合资源的同时极大的发挥分、子公司的活力和优势，实现并购双方的双赢。虽然虚构网络科技公司所处的行业不同，但授权自治是寒若冰对于分、子公司管理的基本理念。

入职前好朋友初雪给寒若冰推荐了《庄子·人间世》，寒若冰在入职前认认真真把这本书看了好几遍。她深知，自己刚刚才加入虚构科技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对公司的很多情况都不甚了解，最合适的做法是多听、多看、多了解，而不是盲目行动。因此，她虽然一直关注和了解着分、子公司管理的问题，却没有主动去触碰这个部分。

也许是与张华的相处过于和谐，入职两个多月后寒若冰开始慢慢放松了警惕，与张华的沟通也不似刚入职时那般小心谨慎。

销售总监胡黎三番两次找寒若冰诉苦，说张华过于独断专行，自己对分、子公司情况都疏于了解且没有获得必要的授权，却要背负全公司销售指标，实在苦不堪言。他希望寒若冰这位有大公司管理背景、深得张华信任和赏识的人力资源总监帮忙支支招。得意忘形的寒若冰决定就分公司管理体系建设的问题找张华进行一次沟通。

两年后的今天，寒若冰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那次她与张华沟通的情景。

当她走进张华的办公室时，他抬起头满面春风地迎上她，示意她坐在自己办公桌对面，收回分配在电脑和手机上的心神，倾身进入交流场景。寒若冰拿出自己准备好的方案，一份恭恭敬敬地摆在张华面前，一份放在自己手边，然后开始讲述自己的观点。

开场不到10分钟，寒若冰就看到笑容一点点在张华脸上消失，周围的气压一点点下降，氛围开始变得越来越紧张，空气仿佛结了冰。话题刚进行到一半，张华就抬眼看向她，眼底有压抑的愤怒和不解，仿佛他今天才认识眼前这个人。寒若冰不禁打了个寒颤，只听张华一字一句地说：“小寒，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一个来自大企业、经过专业训练、拥有成熟认知的人力资源总监竟然会有这么天真和幼稚的想法。是不是有人向你说了什么？......”

寒若冰的大脑轰的一下炸裂开来，从小到大，她从未经受过如此直白的否定和打击，这个人还是她的顶头上司。但谈话还没结束，她还得硬着头皮继续，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努力克制情绪后说：“是我莽撞了，我应该对我们公司和行业多一些了解才发表自己的意见。”

张华的愤怒却未因为她的主动退让而消解，他愤怒地看着她，又一字一句地说：“这和公司、行业都没有关系，这是对人性的基本判断，是常识！你太让我失望了！”寒若冰努力克制的情绪再次炸裂，她没有了再说一个字的动力，只呆坐在原地。她不说话，张华也不再说话，沉默，长久的沉默，寒若冰感觉自己正在被张华定在了十字架上凌迟。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如此激动，但他是她的上司，她不能质问他、也不能把他加载在自己身上的情绪奉还回去。不知过了多久，冰冻的办公室似乎有了一点溶解的迹象，寒若冰首先打破沉默说：“张总，没什么事情的话，我先回去做事了？”张华点了点头表示默认。

寒若冰站起身，才发现自己两腿发软，像是踩在棉花上。她放慢脚步，努力维持最后的优雅走出张华的办公室。即将拉开办公室门的那一刻，张华叫住了他：“小寒，我刚刚脾气有点大了，你别往心里去。”寒若冰停下脚步，回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说：“是我自己没做好。”然后仓惶离开张华的办公室。

事后得知，就在去年七月，张华刚刚经历了一家子公司的集体背叛。因为投入了感情、投入了信任，甚至几乎要与合并进来的子公司负责人共享整个集团公司的权力，所以这件事情对张华打击很大。此后，他开始对所有分、子公司实行渗透式管理，且大小事务都要自己亲自过问。

张华发泄在寒若冰身上的满腔怒火似乎得到了合理的解释。

但这场瞬间翻脸、无情指责、眼神凌迟的糟糕体验却深深烙印进寒若冰心里，伤害了她骄傲的自尊心，也彻底动摇了她的安全感。她终究只是他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一名员工，他可以欣赏她、任用她，也可以否定她，解雇她。

更让她觉得细思极恐的是胡黎。

这样的职场，她不喜欢。

为了让自己的履历看上去好看一些，她告诉自己再坚持两年，至少一年，就当是历劫。

06 梦想就在一步之外

谈话风波过后，寒若冰进行了深刻的反思。

她发现她还是没有把《庄子·人间世》读进去。她并不了解这家公司，不了解公司里的人与事，也不了解张华，她不懂得人性的复杂多变、世间的险恶莫测，她还过于乐观、自信和冲动。

她不怪胡黎，胡黎与她并没有利益冲突，没有非要害她的动机。胡黎之所以和她走得近，三番五次找她诉苦，无非就是想借助她的手来帮自己解决一些棘手且可能有风险的问题。胡黎固然狡猾，但关键还是自己愚蠢。

她也不怪张华，张华是这家公司的老板，手下1000多号人，为什么他要对她无条件信任？为什么要呵护她的自尊心，为什么要为她的职业梦想买单？说到底是她自己不够职业，又或者是因为这些年自己的职业生涯太顺利了，被周围的领导和同事惯坏了。

深刻反思后的寒若冰默默调整了自己的行事作风和心态，她一方面加强对公司人事关系的了解，用心观察每一个人言行举止、性格心性；另一方面也时时提醒自己，要保持绝对清醒，保持与所有人的心理距离，保持小心谨慎。

谈话风波后的张华，很快忘记了这次不愉快的经历。客观来说，他是发自内心欣赏寒若冰的，在他的所有下属中，寒若冰虽然不是最得力的，也不在最核心的岗位，甚至与他认识的时间最短。但她总能给他一种安心靠谱的感觉，她会让他感受到被理解和被重视。

她入职的第一周，他因为有事着急出差，没来得及给她安排，她没有枯坐着等他回来，而是雷厉风行地与汪洋分清边界，自己完成队伍建设。更一头扎进了调研工作中，并且每天下班前都会写一封邮件向他反馈她的工作进度，针对核心环节咨询他的建议，她的表现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他欣赏她的决断力和执行力，更享受这种被尊重、有掌控感的感觉。

他交代给她的工作，无论是正式安排还是随口一说，她都会记在心里，并在预期时间内给出反馈，而且大部分工作落地都能超出他的预期。

每次与她沟通交流工作，她总是身体前倾，神情专注地看着自己。从她的表情就能看出她在倾听、在思考、在同频。每次和她交流，他总是会被鼓励说多一些，再多一些，说着说着，他发现有些自己原本没有完全想明白的问题开始明朗起来了。他喜欢找她沟通工作，似乎她总有一种魔力，坐在对面什么都不说，就能帮助自己把思路理顺。

有时候她也会触碰到他的逆鳞，他也会忍不住发火，但他还是尽力做到了最大限度的克制。没有被他暴风骤雨般骂哭的女下属，她是唯一一个。他欣赏她的大气、理性，同时也会下意识地保护她的自尊心，每次对她说完严肃的话或者严厉地批评她后，他都会主动给她发信息解释一下，或者走到她的办公室说句玩笑话，调节一下氛围。

时光飞逝，转眼一年已经过去，寒若冰慢慢成为了张华的代言人。

人力资源部从她入职时形同虚设变成了如今的实权部门。员工的招聘录用、绩效考评、薪资调整都必须有人力资源部参与，需要有人力资源总监签字才行。有些不合理的薪资调整，即便张华已经签字同意，寒若冰还是会找张华表达自己的意见，希望他这个老板能成为制度流程的拥护者而不是特权破坏人。情绪没有上头的张华是能虚心听取建议并及时做出调整的，在张华的带头支持下，寒若冰以及她带领的人力资源部在企业管理中发挥了应有的价值。

不仅如此，张华还给她安排了一些额外工作，如牵头推动公司全面预算管理，组织公司年度经营计划制定与落地等，从某种角度来说，她不仅仅是人力资源总监，也是张华的总助。

在一项项工作的加载中，寒若冰也越来越接近公司的核心，她的OA账号变成了特权账号，她的数据查询与共享权限也获得了一次又一次的赋权。

世界就是这么魔幻，当你心心念念渴望获得信任时，信任离你很远。当你摆正心态安心做事，放弃对信任的追逐时，信任又一步步尾随而来。

寒若冰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离梦想似乎只有一步之遥。

然而，哪怕只有一步，有时候也是一个人一辈子无法逾越的鸿沟。

07 最后一根稻草

有时候寒若冰也会在心里想，如果不是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情况会不会不一样？可是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如果，该来的总是会来。

那是一个暮春初夏的上午，天气逐渐变得炎热，寒若冰穿着修身西裤和白色冰丝衬衣坐在办公室里，却感觉有些寒冷。

她起身穿上备用西服外套，按照工作清单找胡黎要一季度销售数据，胡黎没有回复信息。她又找财务总监吴欣，吴欣也没有回复消息。她找张华预约月度会议的时间，过来很久，张华简单的回复了两个字——不急。一连串的怪事后，寒若冰才意识到今天的氛围有些不对。

快到中午，吴欣打来电话，说公司出了点事情，她、张华、胡黎和汪洋今天天不亮就出差了，上午一直忙也没顾上看信息，相关工作得等她出差回来再处理了。寒若冰一听就知道事情不小，只说了声：“你们先忙，有什么需要随时联络。”然后就善解人意地结束了通话。

挂断电话后，寒若冰的心里五味杂陈。在关键时刻，她才发现自己还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外人。事后她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公司刚刚经历了一次大危机，这个危机对整个公司今年一年的经营情况都会有较大的影响。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有些在她职责范围内的善后事项，她也参与了处理。她小心翼翼地谨守边界，不该打听的就不打听，不该了解的就不了解，张华也从未正面和她聊起这件事情。

危机公关过后，公司经营管理的困难逐步突显出来，压力下的张华把目光聚焦到了开源节流上，他给寒若冰提出了明确的要求——后台部门要减员增效，实行末位淘汰制，团队规模要瘦身20%。前台部门要开源创收，没有产出的团队和个人，该裁撤裁撤，该降薪降薪。这是他今年下半年对寒若冰唯一的考核要求。

沉浸在“局外人”悲哀中的寒若冰此时更加感觉自己就是张华手中的一个工具人，她麻木地承接了张华的任务，并负气地说：“我努力完成任务，如果完不成，我就把自己先裁撤了。”张华只当她是下军令状，欣慰地看着她，不曾想这就是寒若冰给他的离职暗示。

接下来的几个月，寒若冰开始进行公司人力资源效能分析和月度经营仪表盘复盘，同时以月为单位跟进各部门减员增效目标完成情况。一个月中有半个月分析数据，半个月进行艰苦卓绝的沟通面谈，极端情况下还需要代表公司参与劳动仲裁。

凭良心说，作为一位人力资源总监，她的工作是出色的，成效也很明显。

但这些工作成效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成就感和幸福感，除了身心俱疲还是身心俱疲。她想，也许张华的决策也没有错，企业虽然有社会责任，但也有生存压力。企业承担社会责任的前提是先活下来，她作为这家公司的人力资源总监，必然需要担任这个“坏消息”的发布者。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充分利用自己学习过的心理学知识，最大限度的减少对当事人的伤害，如果可能的话，尽量寻求一个双赢的解决方案。

公司危机之前，寒若冰计划公司财年（6月30日）结束后向张华提出加薪申请，她认为经过两年多的努力和实力证明，她值得拥更高的薪资。公司危机后，寒若冰默默压下了加薪的想法，如今公司正是困难时期，自己作为公司核心骨干，理应和公司同呼吸共命运，在这样的情况下提加薪，寒若冰做不出来。

然而，出乎寒若冰意料的是，7月初张华直接通知寒若冰，从这个月开始行政总监汪洋、财务总监吴欣各加薪20%。看到张华的通知，寒若冰觉得自己默默压下加薪申请的行为很可笑，也觉得自己几个月来的付出很可笑，原来小丑竟然是自己。

汪洋和吴欣的加薪成为压倒寒若冰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干了！

于是，就有了周五旁晚寒若冰从洽谈室出来后的那封看似临时起意，却又坚定决绝的离职信。

08 你信任我吗？

收到寒若冰的离职信，张华很意外也很震惊。

面试寒若冰的时候，他有担心过她做不长久，寒若冰刚入职的时候，他也做好了她可能会离职的心理准备。

可两年来，寒若冰一次又一次超越他的预期，一点点渗透到进公司业务里，也一点点夺走了他的信任。他都不敢想象，自己竟然会在寒若冰入职不到半年的时候就把公司的经营数据全部开放给她，也不敢想象平时戒备心很强的自己，竟然一次又一次给寒若冰开绿灯。

他努力回想与寒若冰相处的点点滴滴。没错，他有时候是急脾气，发起火来很吓人，因为自己的暴脾气被骂哭、骂离职的大有人在。可对于寒若冰，他还是很克制的，他自问从来没有当众发难过寒若冰，就算是态度严肃一些，他事后也会及时发信息照顾一下她的情绪。作为一个老板，他自认为做到了爱才、惜才。

公司困难时期，他让寒若冰帮助自己开源节流、固本增效，她也很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他甚至已经想好了，等公司度过难关了，他要给她升职，让她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

可她竟然提出了离职，毫无征兆地提出了离职。不，他不能让她离开，他要竭尽全力挽留住她。

对！他得先打电话稳住她，至少让她知道，自己是在乎她的。

说干就干，张华马上拨通了寒若冰的电话。电话那响了5声后被接起，于是就有了文章开头的对话。

周一上午，寒若冰刚到办公室就收到张华的微信消息：“若冰，到公司后来我办公室一下。”没来得及开电脑，寒若冰就拿着笔记本和笔走进了张华的办公室。

看到寒若冰走进来，张华热情地站起来，招呼寒若冰坐在办公桌前方的会客沙发上。他想要听听她的真实想法，只有这样，他才知道应该如何挽留她。

既然已经打定了离职的主意，寒若冰也不绕弯子，开诚布公地把自己的心理历程和所思所想合盘说了出来。

寒若冰没有留意张华脸上的表情变换。

一开始是轻松和意外，他没有想到看上去很职业又很理性的她还有这么多感性的想法和情绪，这些小女人心态让他觉得有趣。然后是感动和费解，他以为自己很了解她，也对她足够好了，没想到还是有那么多误会。接着他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他突然意识到，她如此开诚布公毫不隐瞒地把自己的想法和情绪说出来，本身就意味着离开的决绝。

最后张华陷入了沉思。良久，他无力的抬起头，看着她说：“若冰，你说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继续留下来？”

一口气把心中的想法全部倾倒出来的寒若冰整个人都轻松了很多，听到张华的问话。寒若冰有那么一瞬间的感动和动摇，可理性很快唤醒了她。她灿烂一笑，真诚地看着张华说：“张总，感谢您听我说了这么多。离职不是儿戏，更不能是拿来谈判的筹码，我提出离职时，就没有做收回的准备。”

又是一阵沉默后，张华再次说：“若冰，虽然这个加薪来得晚了一点，但我这个月就给你工资翻倍，你有没有可能继续留下来？我原本都想好了，等把公司眼前的事情处理完，就给你升职，给你更重的担子。”

寒若冰瞪大眼睛看着张华，她想过各种离职面谈的场景，唯独没有想到张华会如此真挚的挽留她，甚至不惜工资翻倍。

也许是不想这么快就直面她的拒绝，也可能是想给她预留一个台阶，张华没有让寒若冰当场答复，只是说：“今天信息量有点大，你也需要消化一下，你先回去想想吧，我就当上周五的离职信没有收到过。”

离开张华的办公室，寒若冰心乱如麻。

她知道自己还是会离职，可张华的态度搅乱了她的心，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萦绕在她的心头，挥之不去。

恍恍惚惚熬到快下班时，她还是拿起手机给张华发了一条消息：“张总，特别感谢您，今天的谈话让我很感动，也几乎动摇了我的决心。可离职真的不是儿戏，我没有信心继续留下来，就当离职的事情都没有发生。所以原谅我还是决定离开，我会全力协助公司招聘到合适的接任者并配合完成工作交接。再次感谢您！”

信息发出去很久，寒若冰收到了张华的回信：“若冰，感谢你的坦诚沟通，也感谢你两年来的付出和努力，希望你离职后，我们还能做朋友。”

又过了很久，寒若冰再次收到张华的信息：“若冰，今天的谈话中你多次提到信任。可是，你信任过我吗？”

“你信任过我吗？”这句话如一句重锤狠狠敲击着寒若冰的心。

是啊，她一直渴望被信任，也知道如何获取别人的信任。可她从来没有想过，她会信任别人，敢信任别人吗？

她知道如何做一个优秀的下属、靠谱的伙伴，想他人所想、急他人所急，她知道如何润物细无声地渗透到别人的心里，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

可她知道如何去表达自己的诉求和预期、不满和情绪吗？不会！她总是默默消化一切，又期待别人能主动了解她、读懂她。就像这次，当她和盘托出自己的想法和情绪时，她发现她原本可以争取到更多，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却是选择默默地内耗自己。

信任是什么？

信任不是名词，是动词！

信任不是结果，是过程！

信任不是运气，是能力！

信任不是单向的付出，是双向的奔赴！

可信任有时候也很脆弱，就像与张华离职面谈后，她感动过、动摇过，但她仍然不敢收回离职意向，她不敢相信张华会一如既往的相信她，重用她。

而张华，在离职风波平息后，又真的能相信自己已经成功挽留住寒若冰，不会为了避免这种突然离职的事情发生而提前做好备份吗？

09 后记

初秋，9月的白云在蔚蓝的天空徜徉，徐徐清风舞动着妖娆的发丝。

寒若冰穿着一身淡蓝色连衣裙离开虚构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她步伐优雅，昂首挺胸，目光坚定，一如她入职时的模样。

这一天，张华出差没有在公司，寒如冰办理完离职手续后给他发了一条告别信息，一如她入职时的模样。

矗立在公司楼下回望自己办公了两年的地方，寒若冰的心情很平静，也有些感动。刚入职面临种种困难时，她告诉自己：“咬牙坚持，就当是历劫。”

转眼两年就过去了，她在一次次“历劫”中收获了一段宝贵的工作经历，更在最后发现了“信任”的秘密，这两年的“历劫”，值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