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姑娘是我在昆明邂逅的,只记得她姓樊,什么名字如今已想不起来,我承认我这方面很不地道很不真诚。这样说或许内心相对平静好受一些。
樊姑娘到海顿山庄时,或许是她的略带些忧郁和愤懑的表情不合时宜,甚至那几个善于追逐女孩的傈僳族舞男和保安们都无心搭理她。她大约在他们心里,只是不说土话的“城市来的”那类人,与性格豪放的少数民族青年有所不同。
或许是她穿着粉红色衣服和白色长裙吸引了我,她坐在传达室等待应聘,她静静的直直的坐了一下午,为了能够仔细看她,我借故路过传达室内门,她无表情的盯着门外。她也许会和大多数应聘者一样被聘后干不了几天便自动离开,他们不知道,山庄生意清淡,加上经营不善,结局令人堪忧。
天快黑了她没走,说明已被聘用,我奇怪自己竟然为此松了口气。
员工吃晚饭的时候,她一个人坐一边吃着一个馒头,我过去坐她对面,“只吃馒头?不来点菜吗?”。
“我是回族,”对于我的搭讪,她十分平静。她玉一般的手指层层撕着馒头,就像摆弄一只魔方,她的眼神像是在思考。
她的脸洁白水红,从脖颈以上部位开始,纯净的没有任何杂质,黑亮的头发没有刻意修饰的随意披散,仔细才可看见的额前几根细毛直出,随着空气的冲撞而摆动,耳朵后面发际处细白的皮肤生出毛绒戎的乳发,显得极易糟蹋。我一直觉得我的审美及其怪异,要不怎么只有我才觉得她漂亮?
她的眼睛黑亮,几乎可以想象,若是戴上面纱,只露出双眉双眼,我难说不被陶醉。她细细的啃着馒头,用手指撩起一缕垂下的头发到耳后。
我起身去厨房取了两小碗素汤,放一碗她面前,“以后可以要求厨房专门做素食给你。”
她有点吃惊的看了看我,眼眉为之一动,抿着口喝汤。
“我跟他们说下,没什么问题。这是有规定的。”
“谢谢你,”总算看到了她真实的微笑。
“你从哪来?”感觉我不招人烦,便试探的问。
“我家是景东县的。”她放下还剩三分之一的馒头,拨弄着手指头上沾着的面粉,眼睛看着手指,似乎压住心头的不安,“我……我从家里逃出来找事情做……”
景东是盛产山茶花的地方。 “看样子,我以为你是中学生逃课出来的呢。”我笑着哄她开心。
“哪里呀,我都二十二了……”她羞涩的下巴有些微红。
“哦,”我收住笑,看着她眼睛,“那你……逃出来是什么意思?”
她若有所思看看地上,又看看手指,有点不情愿,却又很果断,“我是逃婚。”说完她拿起剩下的那块馒头撕一块吃一口。她的直白,全然没有“不要与陌生人说话”或者“知而不言”等自我保护意识。女孩说出自己“逃婚”的事,这几乎等于是合盘托出。我的自信是有道理的。
我悄悄放下汤碗,双手相扣放桌上,看了看四周,声音很低:“逃婚?为什么要逃婚……,恋爱结婚很幸福的事情啊。”
我如此诚恳,她无法控制不全盘托出。
“我不想永远待在县城,不想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她眸子乱动几下,“家里得了钱逼我结婚,我一气之下出来找工作了。”
“这是你出走的原因?……那你挺倔。”我直白的说,“你看,每个人都是按部就班这么走过来的。你忘了你是女孩子。”
她听后出乎意料的竟点点头,放肆的看看我,脸蛋红扑扑的,“这件事上,我可能有些倔,没办法,也许是命,我不想就这样在那呆一辈子呀……”她又说,“我并不想走太远,就在本省。”
“出来当然没那么坏,许多人出来闯荡捞世界。但这只是一部分理由,只是,”我定了一下,“只是一个女孩独自在外,生活有诸多不便你考虑了吗?”
我的话虽说有些教条,却很中听。我们之间轻松起来,好像“逃婚”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似乎亲近了许多,心里愉悦,是久违了的曾有过的美好体验。
“待会儿七点大概会停电……”我非常节制这种快乐,细水长流总归是好的。
“停电?”她有点惊讶,
“山庄已欠电费好几万了,如果这几天还不付电费,可能关门大吉……”我低声告诉她,“这是秘密……,所以你要做好准备。"她的眼神有些忧虑,为使她宽心,我说:“其实没关系,如今赚不到钱,混饭吃的工作还是挺容易的。你说对不对?”
“这么说,只有饭吃没有工钱,是这样吗?”她看着我,眼睛像两只深水潭。
“是的,基本是这样,至少目前是这样。我们管理部的几个月没发工钱了。对于临时工嘛,”我笑了笑,“你可想而知。”我吃着土豆米饭,不紧不慢的说。
吃完饭,七点果然停电。山庄的员工们出来散步,一群皮肤黝黑的傈僳族、基诺族男女表演队员笑着闹着走过去,还有几个厨师。
高大的桉树遮挡了远处射来的光,更增添了夜幕的黑暗,偶尔的车灯识别路面,路过别的酒店依然灯火通明,每个人心里都有着难以言表的自卑。
我和樊姑娘跟在他们后面慢慢的走着,我和她相隔着一米到一米五,可听得见彼此说话的距离。
她问我的简历,我正说着,下雨了,有人纷纷往回赶,而我们却在路旁一公交站内避雨,昆明的雨都是一阵子,每天晚上总有那么一场雨,浇过之后完全不必担心,第二天一定阳光灿烂。
雨还在下,我们俩站在雨棚下,愣愣的看着雨棚边沿滑落的水线,不知是希望快点停下还是希望一直就这么下着。等雨似乎停了,一阵风“呼”的从她那边刮过来,她头发舞起而她紧张的细声尖叫,下意识的向我躲过来,夜幕中看见她尴尬的笑容,发梢几乎扫过我的脸,一阵女人的气味和着洗发水香波拂过我脸庞,如同神秘夜晚流露升腾的暧昧一般,我偷偷的吸食了几口。
或许是一丝的不妙笼罩,她说“我们回去吧。”边说边已经起步,她头发已经被风骚扰着遮盖了半边脸,另一半苍白朦胧的好似一影视海报主角的风尘特写;她无论是笑还是紧张的表情再没了“工钱”或是“逃婚”的痕迹。好可爱,可是这样的女孩多半不知道自己有多么可爱。我也装着不知道。
翌日,果然是雨过天晴,到吃饭的时候,她依旧一个馒头一个素汤,我也是一碗米饭,米饭上面盖着一层从大桌上弄来的青菜,特意忍受荤菜诱惑,以免引起她反感;外加一碗素汤,坐她对面,话虽不多,只是知道她在那,我在这,只是不知她为何在那,而我为何在这。我只是不住的看着她的玉一般的小手,她的美丽的小手足以充满我所有的思维幻想空间,像曾经梦萦过的一对小白兔儿或是其他什么东西……
就这么过了几天。周末吃早饭,却突然不见她的踪影。中午也没见她。我找到她工作的住宿部也没见她。我躁的有点冒汗,遇见一正干活的女员工,“樊姑娘?樊姑娘哪去了?”。
那女员工笑着从兜里搜出一纸条递给我,“她说了,如果你来找她就把纸条给你。”我接过纸条,就是说不来找她纸条就不给我。我笑着谢过。上写“大哥,我去昆明找工作了,明天回。阿樊。”
记得她说她有个叔叔在昆明,可能是去找他们去了。看了许多遍纸条,我内心极不成熟的躁动,不知所措。
她完全可作为一个好朋友,可是她总是要走的,无论解决还是没解决工作的问题,她都得走。我这样焦急,真有点“天下太平,我庸人自扰”。
直到第二天下午她才回来,没见她欢喜的表情,倒是有些忧郁和疲惫,一直到饭桌上,他洗过脸梳理过头发,她面无表情不说话,我没有问。皮肤还是那么白,头发还是那么飘逸,毫无疑问她才是个真美人。即使非正常状态下,她都是保持的。
七点钟停电了。我对她说:“去走走吧,”她很听话,我们在路边走着,靠着偶尔车灯辨别方向。今天没雨,只有凉风。走到那个公交站,“坐会儿吧,”我把准备好的报纸给她垫上,她轻轻地双手捋抻裙子,然后坐下,小皮包放在膝间,头发披下来。
“说说情况吧,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吧你说呢?”我歪着头看她,她抬起头看着正前方,眼里闪着光,“一切都结束了,我必须回去了,我抗不住他们……”
她伸直了双腿,双手握住小皮包,她眼睛盯着皮鞋尖,一动不动,她眼泪无声地滴落在头发上,亮晶晶。她用手指抖一下头发,泪水甩开,接着泪水出声的滴在小皮包上。
“我不想回去……,”她哽咽着,“可是家里早已和叔叔约定……,他们要我必须回去……”她身子偶有抽动。我不知道到底如何是好,我们沉默良久。我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她。
过了许久我才问,“那你自己决定回去?”
她用双手食指分别向后撩了撩头发然后搽了搽眼泪,“我回去,我已决定了。”
“这也许是最好的决定,以后离爸妈近点还是好的。”我劝她,“你现在年轻,以后就知道了,回去吧……”我的声音也很微弱。
“可是我不喜欢那个人,我不想结婚-----”她低着头,头发遮住了脸的大部分,只见她的嘴咧着,哭的好伤心。
她双手握着拳放在两边坐凳上,低着头轻轻抽泣,我拿起她的手,放在我左手心,“别哭了。”
她攥着拳不肯分开,我用右手一根根掰开,然后右手压在上面,她的小手被合在我温暖的手掌中。
“别哭了,往后的路还好长……”
过了好一阵松开手,“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在这呆下去也没意义,明天就走吧……”她沉静下来。我深知我什么也做不了,一副伪君子的样子,这个世界到处都是伪君子。我无能,帮不了她。
“我明天送你。”只有这句最能掩饰一切。
次日的昆明长途汽车站,我和樊姑娘坐在长椅上,我买了包水果糖送她,她打开包装,剥了一颗给我,又剥了一颗给自己,我们含在口里没动,什么也没说,说什么呢?说来信?留地址?反而庸俗,说几句客套话?都无用。她看着地面,我也看着地面,等着广播预告。
她的班车铃声响起,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有点慌乱起身就走,我跟着她检票口停下,她随着稀稀拉拉的几个乘客检票进去,知道要拐弯了,她转过身来,远远的看我,我笑着朝她点点头,显得无所谓,见她嘴抿了一下,一个华丽转身……。
一段时间之后,她来过一封信,没什么内容,只是感谢之类的,工作和婚姻全然不知。后来想和她交流的时候,信也不知丢哪去了,没了地址。那纸条最开始时宝贝一样臧着,后来也不知怎么给弄丢了。
我这人真的很不地道很不靠谱。我很愧疚。她本可以在山庄待下去,可是我没有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