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林溪正发着呆。李总敲门进来了。

“在做什么？”李总问。

“噢，没什么。程阳的材料，录进公司的人事系统。待会儿跟他签好合同，就可以转到财务室办理工资了。”林溪回答。

“程阳的事呢，我跟杨副、罗副都商量过，是他父亲找到我们公司的，前天我们也跟程阳见了个面，感觉这个年轻人很不错，所以就答应了。因为这几天你心情不太好，我们也就没跟你说这件事。你没有什么想法吧？”李总问。

“噢，没有，当然没有。”林溪赶紧摆摆手。公司人事是领导、决策层的事，她哪有表决权？虽然领导都器重她、信任她，但她知道自己职能的边界。

“那就好。”李总继续说，“今天上午开会时，我也提到了工业园区办公楼项目的事，你有什么看法？”

“没……没什么看法啊？”林溪不太明白李总的话。

“我的意思是说，这个办公楼当初投标时，是小孙中的标。你也知道，因为甲方的原因，这个项目已经超过一年没动工了，小孙也已经去外地负责一个市政项目了。现在甲方要求开工，我们得安排个项目经理来负责这个工程。”

“哦。”

“现在公司的建造师，没有项目的只剩杨工、融工和你了。你有没有想过，来做这个工程？”

“啊？我？”听到这个提议，林溪吓了一跳。

“是啊。一来，你专业对口，资格符合要求；二来，你也可以换个环境。这个工程也不大，十个月的工期，十个月后你再回来，一切可能都不同了。”李总说。

林溪没想到李总竟是这么关心她个人的事，关心她的情绪。她一时激动得无法言语。

“这个办公楼呢，施工难度也不大；造价不算太高但也不低；如果你去做，公司行政主管的位置我们给你留着，等你回来后，要是愿意可以继续做行政主管；项目的利润归你，基本工资公司也照发，公司只收取管理费。你想想看，怎么样？”

“李总，您这么关心我，我真的、真的很感激！”林溪真诚的说，“如果我接这个项目，不是为了换个环境，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了，不能这么任性，”林溪顿了一下继续说，“虽然我一直以来都不想放弃我的专业，但是，我毕竟也那么久没有从事这么专业的工作了，我真的不知道，能不能完成这个任务。”林溪说。

“这是一个团队的事，你只是这个团队的带头人，我相信你的能力。你回去好好考虑考虑？”李总问。

“好。”林溪犹豫了一下回答道。

这个提议，确实应该好好想想。

虽然林溪嘴里说着不是为了换环境，但心里却是十分渴望离开公司，离开而不脱离。眼下这不正一个最好的契机吗？

她每年都参加继续教育，就是不想让建造师的证作废；时时看书、学习，一旦有什么考试总是第一个报名，也是不想荒废辛苦学了四年的专业。而眼下这个机会，不正是她重回专业轨道最好的契机吗？

想到这，林溪的心里开始有点兴奋起来。

一下班，她急不可待地赶到店里。

“这么着急，有什么事啊？”高露坐在小花园里看着气喘吁吁的林溪。

“嗯，还真是急事。”林溪在她对面坐下，喝了一口茶说道，“公司想安排我去负责一个项目。”

“哦？什么项目？”高露听后也挺直了上半身，问道。

“一个不算大的项目，办公楼。去年公开招投标中的，各种原因导致现在才能开工，但中标的项目经理已经去外地做工程了，按规定可以由公司重新安排项目经理，但现在公司没有几个持证的项目经理了。”林溪简单解释了一遍。

“这个项目在哪里？”高露问。

“宁城西北，外环边上的工业园区。”

“那你想接吗？”

“李总跟我说的条件很打动我，我也挺想尝试的。但是，我已经这么久没有实际接触工程了，真担心干不下来。”林溪看着杯中晃动的水说。

“心动了？那可以尝试啊。”高露看着林溪的眼睛，发现它又闪动着灵气跟活力了。“别人说，治愈失恋最好的办法就是开始一段新的恋情。我看，我们都是开始一份新的工作。”高露说。

“是……我可不是！”林溪一个转折，辩解道：“我可不是失恋。”

“那是什么？表白未遂？”高露打趣。这是这么多天来，她第一次敢用这种语气跟林溪说起那件事。

这或许说明了，跳进深渊的她已经看到了阳光。

这个重大决定自然也纳入了林溪的家庭会议中。

“我女儿做什么，我自然是第一个支持的啦！”林爸表态。但也等于没有表态。

“爸，给点建设性意见嘛。”林溪说。

“嘿嘿……”林爸笑。

“那你们项目部都有什么人啊？你能管得住他们吗？他们不听你指挥怎么办？”林妈妈倒是问得挺专业，也许是平时耳濡目染惯了。

“等我确定了，才能定项目部的人。这应该没问题，都是公司的人，相对容易管理。”林溪说。

“如果有不懂的技术问题，你能找到人帮忙吗？”林妈妈又问。

“项目中除了项目经理，还有一个技术负责人，加上施工员、安全员，俗称项目部的‘四大金刚’，技术上的事若真有不明白的可以一起商量。”林溪边吃饭边回答。

“哟，我女儿都成女金刚了，了不起啊！来，多吃点！”林爸伸手夹菜给林溪。

林溪笑。“不过，这个项目的图纸我之前倒是看过，难度不大”。

“技术负责人是谁啊？”林妈妈问。她只希望女儿做最有把握的事，不用经历任何意外。

“李总没说。不是杨工就是融江河了，因为有证的就我们仨了。我猜想可能是安排杨工去，融江河现在管着很多的事，公司可能也会留下他。”林溪分析道。

“哦。”这两个人，林妈妈都听林溪说起过，可以让人放心。“那我就没有什么问题了。反正工地就在本地，你也随时可以回家。”

“对，就是就是。我们还是可以给你做好吃的！”林爸附和。

有了父母朋友的支持，林溪的心里有些跃跃欲试了。

一整个晚上，她都在思考，做最初略的“风险评估”：技术困难、人员困难、资金困难等等。她把能想到的问题一一列在一个新预备的本子上，用红色的笔写问题，用绿色的笔写自己能解决的方案。

直到听到小区里有人开始了晨跑，她才带着兴奋的心情，上床躺了一下。

“今天就要给公司答复了吗？”吃早餐时，林妈妈问。

“可能吧。”

“考虑好了吗？”林爸问。

“呃，还在考虑。”林溪还是犹豫了一下。

“也别太紧张了，就当这是一个工作，只不过把办公场所搬到了工地。反正，挑战哪里都有，各式各样的，这只是其中的一种。你不接受这个，也还会有其他的挑战出现。”林爸说。

“是啊！没啥了不起的，噢？”林溪说。

“反正不管你怎么决定，我和妈妈都无条件支持你！我也相信我的女儿，干什么都能行！”林爸给林溪鼓励。

因为时间充裕，林溪决定步行上班。

虽然早，街上却已是一片生机勃勃。等公交车的人站满了站台，有听着耳机口中背英语单词的学生，有边啃着馒头当早餐边低头看手机的上班族，有拉着带拖卡的篮子去农贸市场采购的老年人。虽然各有各的事，此刻却有一个共同的目的：等车。

环卫工人也在认真地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清扫，归堆，装箱，拉走。如果垃圾箱里有塑料瓶或者纸盒，他们还会挑出来，专门放在垃圾车的另一处，等攒得多了，一并拉到废品回收站去卖。虽然钱不多，却是他们在做这份工时的意外收获，常能见到他们为此露出笑脸。

路过菜市场，还能看到蹬三轮的菜农在市场边的巷子里把自己的菜过手给里面的摊主。这些菜农多半是宁城郊区来的，虽然批发给摊主的价钱要便宜些，但他们也能早点回家去，继续家里的农活。

还有那些各不相同的早餐店，不管卖的是什么，店里、店外都坐满了人，每一个来吃早餐的人，都能在店里找到他们想要的品种。看着他们埋头专心吃早餐的模样，能让人感觉到那碗中的味道必定是不错的。

林溪路过这些形形色色的陌生人，习惯性地想像着他们的故事、他们的生活。

他们都是生活在这个城市里的人，有的人可能家境宽松，有的人可能工作辛苦；可是，他们都在努力打拼着，珍惜每天的日出日落，珍惜着这一场疫情告诉大家的一个似乎已被淡忘了的真理：平凡的幸福最可贵。

自林溪醉酒后的这么多天以来，她的心里一直堵着、闷着，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怎么也撑不开。她想着原谅高迈，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她依然能像以前那样崇拜他迷恋他，视他为自己人生的最高目标；可是，确切来说，高迈并没有做错什么，她心中所想的那些情感本来就没有真正发生过，那她谈何原谅？如果这只是她一个人的事，她依然可以在心里崇拜他迷恋他、视他为人生的最高目标，没有人知道这一切到底有什么区别。她也想着原谅自己，可如果别人根本不知道她暗恋高迈，或者她就是不承认自己喜欢高迈，也没人会怀疑她，这又谈何原谅？

她就一直在这样的情绪里摇摆着，像钟摆从这头摆到那头，又从那头摆到这头，却始终走不出来。

而现在，走在宽阔的大街上，沐浴在早晨和煦的阳光里，在盛夏的凉风中，她看着那些充满生气的景象，想象着自己可能会遇到的挑战，心底有一股力量在慢慢生长。

感情也好，工作也罢，都不可能事事如意，即便你想了一万种可能，依然还会有一万零一种情况出现。出现就出现吧，不抱怨，不自弃，努力向前走，那些不好才会过去。

她现在面临的选择，也许，就是一个最好的契机。

1月5、6日

 （十六）

这一刻，林溪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上午快下班时，李总又到林溪办公室，问了她考虑的结果。

“这么多年来，我们公司都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虽然那些公开招投标的项目是我们选派的项目经理，但很多情况下，作为施工单位我们还是有无奈之处的。现在，这个意外惊喜竟然砸中，我自己想想都觉得很兴奋！”林溪说。

李总笑笑，“那你还顾虑什么？”

“我虽然在公司，但这么多年来没有具体做专业，没有这方面的人脉基础，我担心找不着专业人员。这个项目不算大，如果把劳务外包出去，不划算。”还没开始，就已经想着利润了，林溪略带羞涩。

“这个嘛，应该不是大问题。现在疫情有所好转，农民工也都在找活干。项目少，工人多，这方面，找公司任何一个项目经理都可以办得到。”

“那，甲方的资金到位吗？如果要垫资，我可能没有那么多……”林溪说。

“这个不用担心，就当是公司的项目，如果资金周转不过来，公司可以垫付。”李总说。

“李总，您这么关心我，我真怕我辜负了您和公司对我的期望，”这才是林溪最担心的，“如果这个工程不能按时交付，或者出现什么其他问题，会给公司和您造成不好的影响……”

“你只要用心去做就好了。你在公司十年，能力和工作态度是众所周知的，我们也都相信你。而且，你不也一直没有放弃你的老本行吗？既然如此，何不给自己一个机会，锻炼实战能力。将来，不论你想成为专职的项目经理，还是再回来做行政管理，对你个人而言都是一个很好的经历。你还年轻，多试试，才能确定以后的方向。”李总说。

年轻，原来并不是一个具体的数字，它不过是相对而言的一个形容词。

既然年轻，那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好，我答应！”林溪用力点点头。脸色因激动而泛红。

“那中午，我们跟两位副总讨论一下项目部的组建问题，下午公司开一个紧急会议。”李总说。

因这个项目的特殊性，项目部的成员都需要公司委派，那必然影响公司目前的工作安排；还有项目部成员的工资，应该怎么算，这都得确定下来，才好征集人员。

在讨论时，林溪对项目的利润没有提什么要求，反而对管理费建议按预算定额交足公司，这有别于其他很多项目的做法。因为林溪知道，这个项目需要公司的支持，而她能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项目经理，也是因为公司的信任，她只能这样回报公司。

确定好人员的配备数量、工资支付方式后，下午，公司召开了一个紧急会议。

“这个项目的工期是十个月，按要求，‘五大员’必须有，现在项目经理已经确定了，那么施工员、安全员、质检员、资料员、预算员有没有人主动报名，到施工一线？工资不变，年终绩效不变，另外加上项目部的补贴。如果有，散会后可以到杨副总那报名。”李总在会上说。“这个工地就在本市，生活可以说没有变化；虽然工作地点在工地，环境比不上公司，但也不会差太远。我很鼓励公司的年轻人到一线去体验一下，纸上得来终觉浅，这是一个很好的实践机会。明年回来后，你们仍旧回到现在的岗位，不用担心被取代。”

李总话刚说完，就有一个人站了起来：“我可以去吗？”

说这话的人是程阳。

“你去干嘛？你昨天才进公司。”坐在他旁边的林溪嘀咕了一句。

“我没有什么证，也没有工作经验，但我是学室内设计的，图纸我会看，我也可以去协助林主管，当她的助理还是可以的。而且，我不需要附加条件，领公司的基本工资就好了。”程阳依然坚持。

“别捣乱。”林溪轻声呵斥。扯了扯他的衣角。

“哦，这个嘛，可以考虑考虑。”李总笑着说。

“李总，这个项目的技术负责人可以派我去吗？”融江河问。

“这个，我们的计划是安排杨工去的。”李总说。

“但是杨工今年家里的事比较忙，安排去工地坐班，我担心他应付不过来”。融江河解释，“在公司里，还有其他同事可以分担他的工作，在工地，可能就不行了。”

林溪没想到融江河那吊儿郎当的外表下，还有这么细腻体贴的一面。

“李总，我也报名，我有C证了。”安全科的许志说。

“我也报名，溪溪姐去哪，我也去哪！”做预算的梦婷说。

不知道是项目吸引，还是林溪的魅力，项目部的人员很快就定了下来。

技术负责人融江河，施工员陈爽，安全员许志，质检员郑业，预算员吴梦婷，取样员章伟，资料员由林溪本人担任。还有一个义务来当助理的程阳。

“这个项目创下我们公司的两个第一次：第一次真正有女项目经理，第一次资料员由项目经理担任。”融江河笑她。

“这有什么不可以？资料员的证我也是有的。”林溪得意地反驳他。

“当然，预结算你都可以自己做。”融江河依旧笑。

“那我只是协助梦婷，噢？”林溪向梦婷递眼色。

“好了，我们继续讨论正题。”李总说。

在这个项目部的预备会里，李总和杨副总作了一个简单的安排和计划。

“这个项目要尽快开工，所以，我们现在开始就要各司其职，也要互相配合，把前期工作做好。”两位老总走后，林溪说。“李总说服我接下了这个工程，但我心里还是没底，所以，我需要大家的全力支持。虽然项目经理是我，但这个工程能不能按时顺利的完工，需要我们所有人的努力。从今天开始，我们这个团队就算成立了，希望我们大家用心、努力做好这件事。我是第一次接工程，如果我有做得不到位、做得不对的地方，希望大家坦诚提出，不要有所顾虑，你们都是这方面的精英，我相信你们！”林溪发自内心地说。

也许是平时的基础打得好，这会儿就能直接享受红利了。

大家听了林溪的安排，都去着手准备自己要做的事情。

因为这个工程推迟了一年多才开工，所以施工许可证要重新办理；而办理施工许可证所要提交的材料，作为施工单位的乙方要协助提供给甲方；还有施工组织设计和专项施工组织设计，已跟投标时有所变动，需要根据实际情况修改并重新备案，这就需要认真熟悉图纸，重新讨论修改；还有投标时的预算书，需要重新进行核对，如果造价超出过多，需要跟甲方汇报，申请签订补充协议；另外，还有工期计划等等。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个房屋建筑工程，就算再小，这些程序、内容都要具备。区别只是，小的工程简单容易做，大的工程就需要认真计划布局，比如有些工序得避开雨季，以免将来容易出现质量问题；有些工序不能在冬季施工，这是强制性规范的要求，等等，所以，在工期安排上就得统筹考虑。

这栋工业园区的办公楼，也跟普通的办公楼那样，没有什么新工艺新材料，虽说不大，但也有4000平米；虽然不小，但造价也就800万，在公司的在建项目库里，这是排名很靠后的一个规模了。

但是，能有这样一个项目来练练手，其实是非常好的机会。

而且，这是政府投资项目，工程款有保证，如果管理得好，利润是可以让林溪体验一把“富婆”的滋味的。这真算是天上掉馅饼的事了！

林溪越想越有干劲。

“请进。”有人敲门，林溪应答。

“需要我做什么吗？”是程阳。

“呃，你帮我把我电脑里的所有材料，拷贝一份到这个硬盘上来。”林溪说。

“好！”程阳愉快地坐到林溪办公桌前的椅子上。

正扑在茶几上看图纸的林溪，突然看着程阳问道：“你真的决定去工地吗？”

“当然。你不相信？”程阳看着林溪，笑着回答，“而且，我的专业跟这个也有关，正好学习学习。”

“嗯。也好。年轻人，多学一些知识，对将来也是有好处的。”林溪想了想，用一种长辈的口吻说道。

程阳听罢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吗？”

“对，就是太对了！”程阳冲林溪露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按说，“甜美”这个词应该是形容女孩子的，放在男孩子身上，总有一种“娘娘腔”的贬意感。

可是，林溪看到程阳的那个笑容，却像春日里的阳光，温暖而不耀眼，令人生出好感。

“小屁孩儿！”林溪嘟哝，继续低头看图纸。

“什么小屁孩儿？你信不信我们一起出去，别人还以为你是我妹呢！”程阳抗议。

“别胡说。在这里，我是你的长辈，是你的上司！你得听我的。”林溪没看他。

“我当然听你的。但不代表我承认你是我的长辈。你不过长我几岁而己！”程阳依然不屈不挠。

“十年一代。就是长辈。”林溪低语，也在固执。

“好了，我的溪溪长辈，给。”程阳不知何时走到林溪面前，将硬盘递给她。

林溪吓了一跳，立起上半身，接过硬盘。

“还需要我做什么吗？”程阳蹲下来，跟林溪保持平视的高度，微笑着问。

“桌面上有几个蓝色的文件夹，分别是我手头上正在做的一些事，没做完，我已经列了清单；红色的文件夹里是已经办理完的事情，但过后可能性需要用到，你一起拿去给叶子吧。”

“好嘞！”程阳拿着材料，愉快地走出林溪的办公室。带上门时，特意转过身对林溪笑了笑。

林溪隔着窗帘看着外面的程阳。一会儿，复看图纸，并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

1月6、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