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小时候,我们村里有个锣鼓队,班主是我三爷。三爷从小被送到天津卫学唱戏,天资愚钝,没学成。后来他师父遭了难,师兄弟都另择去处,只有他留在了师父身边,一路讨饭,直到师父病死。
那个年代,老师父身上都有些绝活儿,那是安身立命的本事,不轻易传给徒弟。三爷的师父在历经大难之后,看淡生死荣辱,想把一身本领都传给他那个天资最愚钝却最仁义的徒弟。可惜,仁义变不成本事,也换不来热饭。一路乞讨,师父教了一路,三爷什么都没学会。师父长叹一口气,说:先是识人有误,后是授业无方,我死了没脸见祖师爷。
三爷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学不了本事我也给您养老送终。
师父说:有你这句话,便是老天爷赏饭,你一定能学会。
从那之后,师父每天都教三爷敲鼓。戏班子的鼓早被查抄了去,师父把讨饭用的破碗扣过来,树枝掰断了当鼓槌,手把手教三爷。一套鼓曲从天津卫教到黄河崖还是没教会,三爷怎么都摸不到门道。
师父想着叶落归根,但最终还是死在了回家的路上,客死他乡。三爷哭着说:师父,我就是背也把您背回家乡去。
师父说: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孩子,我教你最后一遍,你用心记,一定要记住。如果,如果你实在记不住就算了,做个好人比演好戏重要,你已经比他们强了。
他们指的是三爷的师兄弟,这是多年以后三爷才想明白的。师父接着说:鼓,大雅大俗,德之音也。可开天地,可祭鬼神,可传军情,可报时辰……鼓之舞之以尽神……鼓要以气御……鼓气……骨气……人呐……
话还没有说完,师父死掉了。三爷最终还是没能听师父教他最后一遍。最后一个鼓点是那半截树枝从师父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的声音。师父的遗言三爷也没记全,他只记得师父夸他比他们强,虽然那时他还也不知道他们是谁。
把师父安葬之后,三爷回了老家。那时候太爷爷已经不在了,兄弟几个也已经分了家,没有三爷的份。其实,早在戏班子里三爷就看淡了人世间的冷暖,他没争也没抢,在老屋默默住下来,一心研究打鼓。后来兄弟几个摊了点钱,给三爷弄了个锣鼓队。本来想弄个戏班子的,一是钱不够,二是三爷没什么真本事,只会敲鼓,别的不会。
锣鼓队的成员都是附近村的农民,农忙的时候各自回家干活,农闲的时候就来锣鼓队挣点零花钱。附近村有什么红事白事的,他们就去演出,过年过节的也会演一演,有人赏几个钱就接着,没人赏就当自娱自乐。
我不喜欢三爷敲的鼓。据说我出生那天三爷敲了一天的鼓,村里都知道三爷高兴坏了,只有我被吓得哭了一天,我娘气得差点回奶。三爷一辈子无儿无女,最是疼我。不过我不喜欢他,他身上总有老头的臭味。干瘦干瘦的小老头敲那么大的鼓,一点都不好看。鼓声还那么吵,也不好听。
我最喜欢小芳姐,她八岁就出来吹唢呐了,每次都是扎着朝天辫、额头上点着小红点,一吹起唢呐来摇头晃脑的,小辫子悠悠达达,可好看了。我最爱看小芳姐吹唢呐。我最爱跟小芳姐一起玩。小芳姐每次演出回来都给我带火烧,偶尔还能带回两颗糖,她一颗我一颗。
秋收的时候,大人们都会地里抢收,三爷没有地,在家里照看我。他闲着没事,问我想不想学敲鼓,我一口回绝。
他说:男人至少要有一个安身立命的本事。
我说:那我跟小芳姐学吹唢呐。
他说:人家那唢呐是祖传的,能教你吗?
我说:那我就娶小芳姐。
他说:嗯,真有出息。
我见三爷夸我,把鼓槌递给他,跟他说:三爷,跟小芳姐比你也差不了太多,你也有出息。
三爷接过鼓槌,敲了一下,一锤定音。虽然我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还是差点吓出一裤子尿来。我捂着耳朵,一边跑一边喊:三爷,你也有出息,就是太吵了!
村里唯一不怕吵的估计只有大黄。大黄是条流浪狗,从黄河上游逃难来的,瘸了一条腿。它从来不偷吃人家的东西。它有时会去三爷院子里听三爷敲鼓。三爷说它通人性。我觉得它不怕吵,大概是因为耳朵聋了。
我跟小芳姐说起过这条奇怪的狗,小芳姐也觉得有趣。于是我们趁着中午太阳最大的时候去逗大黄。大黄正趴在杨树下打瞌睡,小芳姐拿着她的唢呐对着大黄的耳朵猛地吹了一声。大黄慢慢睁开眼,耷拉着眼皮,瞥了我们一眼,瘸着腿走开了。
我说:这算不算听到了?
小芳姐说:应该算吧,它有反应。
我说:但是,这个反应是不是有点迟钝?傻狗!
说完我们哈哈地笑了起来。三爷听到唢呐声,从屋里走出来。他披着白色的棉布褂子,赤着脚,把我们两个骂了一顿。我被三爷骂惯了,没放在心上,可是小芳姐被他骂哭了。我那时候还小,不记得到底骂了什么,只记得有德性、骨气、艺呀、戏呀什么的破词。小芳姐哇哇哭,怎么哄都哄不好的那种。
那是小芳姐第一次挨骂。在农村这种锣鼓队里,大家都是凭本事吃饭,小芳姐是他们队里最大的角儿,虽然年龄最小,但是好多人家办喜事、丧事请三爷的队去,都是奔着小芳姐的。他们在人家的红白事上吃席,小芳姐每次都坐正座。那时候她坐在板凳上脚都碰不到地,但她不动筷谁都不能吃。三爷说这就是规矩。大家都哄着小芳姐,只有三爷骂了她,还把她骂哭了。
我以为小芳姐以后再也不来了,结果第二天她还是扎着朝天辫来找我玩。我为了讨好她说了三爷好多坏话。小芳姐脸无表情,听我说完后只说了句:班主是个有真本事的人。
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的真本事在哪里,我只觉得他吵。当然,每年春节的时候他也会体面一回。那天大家都不嫌他吵,会用扎着大红花的牛车载着他和他的大鼓,让他围着村子敲一天。别人穿着大红大绿俗气的衣服在下面走着,只有他,一个干瘦的小老头站在牛车上敲着大鼓,很是神气。春节热闹,又有好吃的,那天我不觉得他吵。
后来,三爷就很少敲鼓了,只有在红白事的时候敲。我以为他不喜欢敲鼓了。有一天我想跑到他院子里捉弄大黄,就偷偷溜了进去。只见他一只手搂着大黄,另一只手用树枝敲着一个倒扣着的碗。一边敲一边还对大黄说:师父说得对呀,师父说得对呀,师父是对的!师父……
说着说着,他就抹起了眼泪来。这么大的人了,还哭鼻子,真丢人,我都替他臊得上。我实在没眼看,也顾不得捉弄大黄,就去河边上玩泥巴了。
在我走到河边的时候发现,原来玩泥巴的地方不见了,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仔细一看才发现是河水涨了,把我和小芳姐的“秘密基地”淹没了。我多少有些伤心。但更令我伤心的是,接连几天都下了雨,我不能出去玩了。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睡得正香,被一阵鬼哭狼嚎般的狗叫吵醒。我一听就知道是大黄,除了它再没有别的狗跟它叫的一样难听了,跟三爷的鼓声一样讨厌。三爷踹门进来,说:快走!发水了。
娘抱起我就跑,爹去牛棚牵牛。三爷光着上身跑着通知别的人家,大黄一瘸一拐跟在他的后面。我们村很大,水来得很急,三爷和大黄走得很慢。当灯火一点一点亮起来的时候,河里的水已经漫出来了。一时间,犬吠、牛哞、鸡鸣和孩童的啼哭掺杂在一起,很是吵闹。但是,风声与雨声更大,万物生灵,都被掩在了风雨里。万物生灵,即将淹没在大水里。
那是我第一次用心听三爷的鼓。鼓声响起来了,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它跟闪电一样,划破夜空,照亮漆黑的夜。鼓声响起来了,唤醒万家灯火。那万古长夜,曾被先祖用鼓声唤醒,正如那日一般。风雨越来越大,鼓点越来越密。那鼓声,不曾败给风雨半点;那鼓声,不曾退让半分。
鼓,大雅大俗,德之音也。可开天地,可祭鬼神,可传军情,可报时辰……鼓之舞之以尽神……
那天,大家都逃了出来,除了三爷。大水退去,大家没有找到三爷的尸体。有人说三爷被大水冲走了,下游有一具被水泡烂了的尸体很像三爷;有人说三爷是自己离开的,去了天津卫成了名角儿;还有人说三爷是龙王爷的化身,那天夜里就是来敲鼓救大家的……
三爷的鼓找到了,在大水里漂着,大黄趴在上面,瑟瑟发抖,嘴里紧叼着一个鼓槌。后来,那面鼓被放在了龙王庙里,现在已经烂掉了。但至今无人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