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村最值得骄傲的家当,是锣。
这面锣真是大,黄铜的,大如竹筛,胎几乎有半指厚。一圈一圈的锣波绕着锣心,大圈套小圈。锣边宽厚,翻过来,是个盆。锣边钻有两孔,八号铁丝折了几折,套了个皮套,做成提手。一般的绳子,承担不住这锣。锣内侧较粗,满是千锤万击的凹痕。敲锣的锤头,缠着一层层棉布,有鹅蛋大。轻敲一下,“旺——”一声,锣声洪厚宽重,颤抖着,一波一波荡漾开来。打锣人的手,麻蘇蘇,胳膊,麻蘇蘇,全身,亦麻蘇蘇。浑身上下,真有亿万只蚂蚁在爬。一支烟抽完了,锣面还在抖。
紧锣密鼓,不是形容这锣的。这锣,只能一下一下敲,夹在钹鼓声中,定节奏,掌控全局。耍狮子时,钹紧打三下,锣紧敲三下,能震得住场。《大头和尚戏柳翠》时,大头和尚用这锣洗脸。用锣当脸盆,大气!
这样的锣,我在别处没见过。
相比于锣,钹与鼓就显得小气。无论怎样敲打,还是经不住锣面轻颤一下。这锣与钹鼓,不是一套。它的另外两件伙伴,在另外两村。钹在上家坡,鼓在牙和村。这其中的渊源,还得从很早很早的时候说起。
这三村,实为一村。吾台儿村在山腰,牙和村在东边山梁豁口内,两村隔着一弯。上家坡村在沟底。站上家坡院内,吾村在头顶,跳起能揭下房上的瓦片。这三村同宗同源,为王姓一家。除了我们村有几家宋姓,牙和有几户郭姓外,并无杂姓。宋郭两姓与王姓通婚,联为亲戚。三村抱团取暖,互通有无。婚丧嫁娶,皆一庄行事。修房子、挖井、筑路,招呼一声,都来帮忙。上家坡的麻三爷为三村总理,总揽全局。谁打墼子,谁盘炕,谁砌墙,谁和泥,谁挑水,谁劈柴,谁蒸馒头,谁炒菜,谁眼色好,谁灵活,谁酒量好……一切尽在毂中。递个眼色,该干啥天啥,不用吩咐,总能将诸事安排个妥妥贴贴。三村中谁家母猪一窝下了几个猪崽,几个公的,几个母的,谁接生巧,谁艾灸准,谁打针轻,村民比东家还清楚。正月里耍秧歌,共用一副家当:一面锣,一面鼓,一副钹。三村轮着耍。
后来,三村逐渐壮大,在一起耍秧歌已经不适宜。三村中深孚众望的老人聚在一起,分了这套家当,各村另起锅灶。牙和村大,人多,得了牛皮鼓。上家坡和我们村人数相当,上家坡却得了钹,我们村只得了锣。在锣鼓钹中,鼓的分量大,钹次之,锣,可有可无。对此,我们村人很有意见,并放出狠话,要趁上光明寺烧香的机会,夺了钹。上家坡的族亲极为害怕。每年上光明寺烧香,都选精壮者打钹,并用粗麻绳背在脊背后,两头从袖口穿出,连接着两扇钹的红缨。另有健硕者围之,护钹。当然,吾村人只是嘴上说说,一步邻近,同宗同源,能下得了手吗?再说,即便下手,也未必能赢。后来上家坡人不再担忧了,大大方方地打。这副钹是青铜的,泛黑光,腔圆,扇大。声音清越刚硬,“欶欶欶”,直往耳朵里钻。牙和村的鼓细而长,黑牛皮的,打山远。牙和堡门前敲鼓,站在吾村大柳树下遥望,咚咚声如在耳边。传言此鼓腔中挂着一枚大铃。
三件家当分开了,三村人依旧相互帮衬。这三件家当,依旧能够团圆。
正月十四午夜。有三五年,三村耍完秧歌,在吾村集中,同去光明寺烧香。三村虽然都小,但集中在一起,也是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上高灯闪烁,人影迷离。前头的进了寺门,后边的还在红土嘴旁。进寺后,三村春官和会长们烧香,明烛,点马,磕头。原先的老家伙们,带领着三架锣鼓,各自占据院中一个角落,拿出三伏天的热烈,震天价响。鞭炮极力帮衬,扯开嗓子叫。松树上厚厚的积雪,一堆一堆掉落。各个点的香烧过,三村人围成一个大大的圆,唱《十炷香》。“一炷香烧一馆,玉皇大帝……十炷香烧一馆,十殿阎君。”这《十炷香》有两种唱腔。一种简单,念经一般。一种难,奇崛峭拔,每个字都拉很长的音,每个音又七拐八弯,上了一坡,又跃过一山,钻到半空,陡然跌入谷底。三村合唱的是后一种腔。三村中吾村与上家坡尚文,腔雅,如风入松林,牙和尚武,腔野,如风啸山巅。三件老家伙也歇下来,相互打量一番。霜寒霰冷,除了鼓的脸皮有点松弛,锣钹还是旧日容颜。《十炷香》终了,三架锣鼓再悍叫一阵,才依次出了寺门。到牙和村,已至后半夜,意兴盎然,再唱一遍《十炷香》,牙和的鼓送走上家坡的钹与吾村的锣,老家伙们意兴顿减,阑阑珊珊,各自回村,过各自的小日子。山高路滑,上家坡经常十五白天上山。三件家当聚首的日子,不多。
二十年前,秧歌正盛。村庄之间相互请秧歌成一时风气。离吾村较近的周池村,一夜同时请了七个大村的秧歌,秧歌接进场都半夜两点了。光烟花都放了一个时辰。想想七架锣鼓一齐响起,真有气势。我们三村为小村,耍不起那样的排场,应付不了那样的大场面,便重诉旧情,相互邀请。
旧别的锣钹鼓,能够再聚首了。
东道主搭官台扫路铲院,准备烟酒糖茶菜碟,安排迎送安保诸多事宜,得好几天。另外两村也得加紧排练,安排。出庄的秧歌,可不能丢人!一切就绪,太阳还在尖山,东道主倚马翘首以待,另两村收拾停当,欣然前往。两探马白衣红裤,头扎白羊肚手巾,手提灯笼,来回飞奔,传递问候与关切。一会面,老家伙们表达出久别重逢的喜悦,一时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两春官执扇拈须,相对而立,将满腔的热情斟酌成文绉绉的说辞,一问一答,机智幽默。毕,同去迎接迟到的一方。三家伙聚齐,秧歌进院。院中星悬月垂,玉动珠摇,火腾茶沸。虽说春官无大小,但三村同宗,讲辈分。上家坡的春官为吾父辈的爷辈,走在前,牙和的为吾父辈的叔伯辈,次之,吾村春官为吾父辈,垫底。上家坡的春官顶着尖锅盖,几乎遮住了脸,顶上覆着稀疏的几缕红缨,好看!三春官后,钹鼓锣等家当轻车熟路,率领各自的秧歌队鱼贯而入。春官们依次说完吉庆的开场白后,三架锣鼓鼓腮摇舌,震耳欲聋。三村秧歌按顺序依次出场,舞刀耍棍亮剑。小唱悠扬,《画纱灯》、《蝴蝶报喜》、《牧牛》。旦角袅袅婷婷,《观花园》、《转花园》、《推花儿》。劳作热火朝天,《洗衣服》、《割麦》、《锄棉花》。丑角令人捧腹,《打毛蛋》、《抖跳蚤》、《看婆娘》。神仙登场,《十不该》、《湘子度林英》、《刘海洒金钱》。表面一片祥和,水波不兴,私下针锋相对,暗争高低。待取媳妇的花轿上场,满院人海搅成一锅沸腾的粥,闹闹腾腾,熙熙攘攘。官棚下、锣鼓旁,杯盘狼藉,酒瓶翻滚。有人醉了,借着酒劲,即兴高呼几句,博个彩。一时大笑声,喊叫声,划拳声,说唱声,鞭炮声,锣声,鼓声,钹声,马铃声,烈火的噼噼啪啪声,热油的滋滋声……各种声音混在一起,甚嚣尘上,响遏行云,乐乐陶陶也!夜半三更,兴致愈高,人醉了,锣醉了,钹醉了,鼓醉了。天地都癫狂了。
这实在锣钹鼓一生中最盛的事!
这样的盛事持续了七八年,忽而就凉了,十里八乡都凉了,人情也凉了。有一年,牙和村提起请秧歌的事,传言有人说了冷话,放炮时炮仗在手上响了,一个指头飞到花盆里。自此,无人再提此事。
一年又一年,分开了的锣钹鼓守着自己的小日子,各耍各的秧歌。牙和的鼓破了,又蒙了新的。上家坡的青铜大钹,成了压箱的宝贝,轻意不往出拿了。吾村的锣还在。前年推地,断了上家坡通往吾村与牙和村的小路。走新修的水泥大路,得绕个圈。
吾村的锣,想要再见见上家坡的钹,怕是很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