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丘豸
宝琴辍学后,我独占一张课桌,曾经一度感到很逍遥自在。可是日子久了,看到别的同桌之间有说有笑又打又闹的,我渐渐感觉有点孤独了起来。
一、
那年春天刚刚开学不久,班里转来了一个女孩。当她跟在老师身后,出现在教室前边的时候,一下子吸引了全班同学的目光。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羞红着脸,头微微低着,怯生生地看着大家。她看上去有点纤瘦,肩膀窄窄的,很单薄的样子,梳着两条并不是很粗的辫子,尖尖的下颌,一双眼睛倒是不小。
很意外的是,老师把她介绍完之后,竟然安排在我的旁边,成了我的新同桌。一时间,我的内心有点小兴奋。
她和那个辍学的宝琴——我的前任同桌完全是不同的两种人。来了两天了,我竟然没听到她说一句话。上课的时候,她就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听老师讲课,写作业时也心无旁骛的,从来不看我这个同桌一眼。我倒是时时关注着她的动向,试图发现和了解她更多的秘密。
下课了,除非上间操,她很少走出教室。我有点忍受不了她对我的冷漠,忍不住问她一些话。她每次回答都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小,总是有点文弱弱的感觉。
她叫向玫,那时候叫两个字姓名的人是比较少的,起码在我老家那里是这样。开始我以为是梅花的梅呢,没有想到竟然是玫瑰的玫,这让我有点小意外。其实无论是梅花还是玫瑰,这两种花真实的样子我都不曾见过,因为我们那里根本没有。再者说,作为一个男生对花也没什么感觉,就算心里喜欢,也要表现出不屑的样子,一个大男生竟然喜欢花,会被同学们笑掉大牙的。
她和那个宝琴是大不同的,我们桌子中间的那道分界线简直形同虚设,就像非常友好的两个国家的国界线,根本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因为她从来都不会越雷池半步,始终在自己的领地内安分守己,我也就没有了向她表达抗议和宣示武力的机会。其实,就她这副蔫兮兮的样子,就算是过了界,我也不好意思说什么。
时间长了,我渐渐知道了她的一些底细。原来,她的爸爸有病死了,爷爷奶奶因为妈妈生的两个都是女孩,又说是妈妈克死了他们的儿子,加上妈妈有哮喘病,不能干啥重活,爷爷奶奶对她们母女十分不好,总是恶语相加,好像仇人一样。妈妈实在呆不下去了,就带着向玫和妹妹回了姥姥家来住。
她的姥姥离我家不算远,只不过不是一个生产队的,所以,我们家和她姥姥家平时的往来并不是很多。
二、
端午过后的一个星期天上午,阳光很明媚,我和两个伙伴去挖野菜。拐过一个山嘴的时候,我突然看到向玫和她的小妹也提着篮子向沟里方向走呢!她并没有看到我们,挎着篮子一边唱着,一边扭着,头上还插着一朵野玫瑰,一副完全忘我的样子,她的小妹也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她的这个举动让我感觉有点意外,这还是那个腼腆的她么?原来她也并不完全是学校里的样子啊!
我的两个伙伴哈哈大笑起来。突然的笑声惊到了她,立马收了动作,脸也一下子羞红到了脖子根。
第二天上学刚看到我时,她还有些不好意思呢!我什么也没说,其实这真的没什么。
几天后,学校要求每个班排练节目,进行“六·一”联欢汇演,老师在班里海选参加演出的学生。我会唱《沙家浜》第二场里郭建光的一个唱段,便自告奋勇。谁知道班里还有一个男生也会唱,老师就让我们俩来先个PK,从中选出一个好的。结果我被淘汰了!心里很不服气,那个男生哪有我唱得好啊,尤其是后边快板那一段,连字都没咬清楚,根本不知道唱的是啥。老师却偏偏选了他,一定是因为和老师家住得近,老师偏向了他。但这种话我只能憋在心里,能跟谁说呢?心里有点不痛快。
我撅着嘴回到了座位。没成想,向玫却很坚定地小声对我说:“我觉得你唱得比他好!”这让我有点小感动。
虽然这个独唱没有选上,我还是如愿以偿地加入了演出队,老师给我们四个男生安排了一个说唱小节目《三句半》,我表演的是第三句。
可是演出那天,我却出了个大丑。
轮到我们节目的时候,我们四个小伙伴站成一排就往舞台上跑。可能是我们都有些紧张的缘故吧,还没有报幕呢!结果,刚跑半道就被报幕员给截了回来。
这突如其来的情况让我始料不及,前面同学一回头,大脑门子“咣”的一下撞在了我的鼻梁上。顿时,我的鼻子酸痛无比,眼泪刷地就流了下来。这时,已经报完了幕,我还处在一种无法自控的状态中,就被推推搡搡的重新回到了场上。
鼻子的酸痛依然没有减轻,眼泪还在喷涌而下,我就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像小木偶一样地表演着。我感觉自己的样子一定滑稽透了。
当我下了场回到座位时,我分明感到周围都是嘲笑的眼神和声音,恨不得要找个地缝钻进去。我低着头,羞愧感积满了我的内心。
突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小手绢!我抬头看去,竟然是她——我的同桌向玫!她安慰的目光里没有半点杂质,满满的都是真诚。我没敢去接她递过来的手绢,但我的内心却有说不出的感动!
三、
其实,向玫学习也不错,只是比我略差了一点而已。有一次,我们在预习一篇课文,里面有一个“机智”的新词语。她不认识,就问我怎么读,我倒是认识,只是还有点叫不准“智”字是一声还是四声,便读成了轻声。结果,她听完突然红了脸,竟莫名地骂了我一句:“流氓!”
当时都给我骂懵圈了,就质问她:“好心告诉你,还骂人?真不知道好歹!”她见我生气了,又羞涩地笑了。
那个年代,我们的学习并不是很紧张,班里从来不排什么名次,甚至有时候考试都是开卷的,我们经常要去生产队参加各种劳动。那年秋天,学校竟然让我们上山割苕条,说是要卖到生产队做勤工俭学。三年级以上各班都有任务,我们六年级每人五十斤。
那天下午,我和同学去了学校北山的后坡,割完打成马架扛到学校过了秤,顺利地完成了任务。老师让我给记数,他负责过秤。我一摸上衣口袋,坏了,我的钢笔不见了!那可是哥哥刚给我不久的,每天宝贝一样地别在上衣口袋里。结果还没神气几天呢,竟然丢了,我急得哭了起来。
老师派了几个同学帮我去山上找,向玫知道后也跟着去了。可是翻来覆去地找了好多遍都没有找到。
第二天上学,我的心情依然不是很好,坐在座位里闷闷不乐。向玫来了,打开文具盒,拿出一支和我那支很像的钢笔,举到我的面前,说是要送给我。
我很惊讶,那年头一支铱金包尖钢笔要两块多钱呢!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能随便就要呢?她告诉我说这是她爸在大队当会计时用的。还说我学习好,写字也比她好看,给我用才更应该。
不管她怎样说,我还是不能要她的钢笔,这可是她爸留给她的念想啊!我如何也不能做这样的事。她见我态度坚决,就生气地说:“你要是不要,那我就送给别人了。”
“你送谁都行,反正我不能要。”
“我一看到它,就会想起我爸,一想起爸我就想哭。你就那么喜欢看我哭吗?”她说着说着,真的要哭了。
我见她那么执着,真怕伤了她的心,就收下了。
四、
她的家境肯定不会很好,这是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寄住在姥姥家,她的舅舅倒是挺能干,可是一年到头也赚不了几个钱。舅舅已经三十多了,还没成家呢。夏天里,她的妈妈也坚持到生产队干点轻松的活,可是挣不了多少工分。
其实,从她身上的穿戴就可以看得出来,别人家的女孩子每到夏天都会有一个小花裙子。而她总是穿着一件花格子布衫配着蓝士布裤子,一直都不怎么换过。你要想从远处认出她,不用看她的容貌,在大老远的地方一看衣服就知道是她了。
有一回,全校学生都聚集在中间相通的两个教室里开会。因为人多,学生坐得都很密。校长在上边讲着话,下边的学生安静地听着。
突然,坐在我们后边的一个男生指着向玫的后衣领,发出惊讶的一声:“看,虱子!”按说这声音也不是很大,可是会场里静啊,周围的学生都听见了。循着男生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见向玫的后衣领上有一只虱子正在蠢蠢欲动。
她似乎也发现了别人在说她,脸急剧地红了起来。坐在她旁边的我,都分明感到了她此时的内心该有多么崩溃。
其实,在那个年代,身上有虱子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都穷得没几件衣服换洗,总盯着一件衣服穿,谁的身上能没有虱子呢?
我很想伸手帮她把那个不分场合出现的家伙拿掉弄死,让她快点摆脱眼前的窘境。可最终我没有,我觉得那样的话,她一定会更加难堪,于是我轻声说了句:“老师在看我们呢!”用这样一句话,算是帮她解了围。
第二天早晨上学,路过她家,发现很多人在院子里忙碌。一问别人,才知道向玫的姥姥死了。
第二天上学,向玫的眼睛还是红肿的。见她这个样子,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一下,就问了句你姥姥对你是不是很好的话。谁知又勾起了她的伤感,哭着说:“姥姥对我最好,可是不要我了。爸爸也很爱我,也不要我了,爱我的人怎么都走了呢?”我听了,心里也有些不好受,觉得她的命运真是很苦。
五、
有一天放学,我和几个同学在路边的一个空地上打躲(一种皮球游戏)。我们正玩得开心,突然有几个中学生过来捣乱,我就和他们吵了起来。为首的一个高个子男生扬言要打我,我没服气。就在我俩要大打出手的时候,向玫出现了,冲着那个高个子喊道:“中学生欺负小学生算什么能耐!有能耐你去和大人打架啊?”在场的所有人谁都没想到她竟然会参与进来,我也感到有些惊讶。
大个子男生当然不会在乎一个小姑娘的叫板,很不屑地冲着她说道:“这是我们男子汉的事,你个臭丫头蛋子滚一边去!”
大个子男生的几个小跟班也跟着起哄:“一个女生竟然帮着他说话,你要和他搞对象咋滴?啊?哈哈哈!“接着,就吱哇乱叫地起哄。
没想到她一点都不惧:“别瞎说啊,他是我同学,还是我同桌,你们欺负他就不行!”
那帮小子一听更加疯狂起来:“嗷嗷嗷,真是要处对象!嗷嗷嗷!”
“还叫唤?再叫唤我这就告诉你们爹妈去!信不信?”
别说,她就这一句,真把那帮小子给镇住了!
“行行行,我不跟你女流一般见识!”然后喊了句,“咱们走!”带着几个人便扬长而去。
此时,我站在那里有点傻了,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同桌吗?从来没见到她竟然这样厉害。但此时我内心却是十分不满她的,我非但没有感激她,还有些恨起她来。因为她的出现,改变了她在我心里的形象,也因为她的出现,伤害了我的自尊。甚至还可能会在班级里闹出笑话,一个大男生竟然要一个女孩解围,那岂不是太丢面子了?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身跑掉了。
第二天开始,我在学校不再理她,把她送我的钢笔也一并还给了她,我还用小刀把桌子中间的那条三八线加深了一遍。
她静静地看着我的这一切举动,什么也没说,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
班里果然有闲话传了出来,有人说我们俩在处对象,这让我更加生气。尤其是老师竟然找了我谈话,这几乎让我无法忍受。那天从办公室回来,我对她大发雷霆,把所有能表达我愤怒的话像一发发炮弹向她发出最猛烈地攻击。
她就坐在那里,低着头一声不吭,脸越来越红,最后趴在桌子上哭了。看着她一耸一耸的肩膀,我的声音才终于停了下来。
打那以后,我们俩行同路人,谁也不再理谁了。
六、
转眼又到了初夏时节,我们也到了六年级下学期。那天我和弟弟去采野菜,又看到了向玫。她头上还是插着一朵野玫瑰,看到我时,没有了去年刚来时的羞涩,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没有吱声,默默地和她擦肩而过。
随着时间的流逝,想起那天的情景,我心里渐渐地感到有些后悔,但我不好意思向她解释。
有一天放学后,吃完晚饭,我准备写作业。打开书包时,发现里边有一个小日记本。我确定不是我的,一定是错把她的东西装进我书包里了。我忍不住有点好奇地打开日记本,里面竟然夹着一朵野玫瑰,还有一张折叠的纸!我打开一看,上面有几行字:
王林富:我要走了,妈妈找了新的人家,我们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非常开心认识了你,这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那件事是我做得不好,伤了你的自尊,请你原谅我吧!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面了。如果我再来舅舅家的时候,来看我好吗?
我说不出自己读完那几行字的感觉,反正是没有心情写作业了,心里生出一种从没有过的忧伤来。我猜想她也许不会这么快就走,明天见面了,一定要跟她道个歉。
第二天到了学校,已经快上课了,旁边的座位依然空着。她真的这么快走了,毫无征兆的,走得这样突然,根本没有给我机会。我的心里越发失落起来,终于没有能跟她说声对不起,这让我的内心充满了愧疚。
放学后,我去了向玫的舅舅家。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她的舅舅躺在行李卷上睡大觉,饭桌上摆着一个酒杯和吃剩的花生米碟子。
有一天,我在路上见到了向玫的舅舅,忍不住问起了向玫。舅舅说,他的姐姐嫁到了通辽,找了一个快五十岁的瘸子,是个下煤窰的工人。向玫已经不上学,在矿上干活了。
后来,向玫的舅舅也去了那里,我就再也没有了向玫的消息。
于是,这种愧疚感一直积存在我的内心深处,久久不能散去。
那个日记本我保留了很久很久,最后在一次搬家时才不知所终。
多年后,同学聚会的时候,有人提起了她,我也很想知道关于她的消息。但是没有人知道她的后来,谁也没有再见到过她。
所以,在我的记忆里,她一直都是当年扎着两个小辫的模样,一个喜欢野玫瑰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