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彭淑萍的好友美英从娘家回来，没预先告知婆家人，进屋不小心听到一桩事关自己的大秘密：她那在村里被所有人羡慕、嫉妒的所谓好婆家、城里大工厂当技术员的一表人才的丈夫，竟然都欺骗了她。

从公婆和丈夫的谈话中，美英知道了自己嫁进来的缘由，还听出婆家对她根本不满意，特别是婆婆，可以说从来就没对她满意过。

美英一气之下，摔门而去，又跑回娘家。

摔门声惊动了屋里的三个人，他们跑出来后看到震得似乎还在嗡嗡作响的门框，一时之间，全楞了神。

咱先说美英。

娘家妈一看女子咋又跑回来了，心里就是一惊。再看到她哭了一路的胀得像面包一样的眼睛，红通通的吸溜吸溜的鼻子，不知道发生了啥大事。她妈吓得心扑通扑通猛跳，身子摇晃，几欲跌倒。

她嫂子眼明手快，一伸胳膊，先扶住婆婆，然后喊叫男人，“快来扶呀，磁嘛二楞（陕西俗语，意反应慢）的干啥呢？”

美英慌慌张张也要上前帮忙，却被她爸一步拦了去路。

“你咋又回来了？”她爸出言便不善。

农村人吃饭，喜欢端个大老碗，饭菜搅活一起，圪蹴门口吃，看见个人就问：“谁谁回来了？吃了没？”

美英刚走又旋风般地回来，进村到进家门，不知多少人看见了，她还弄得这副模样，回头自己上街，不知又得应付多少闲话，作多少解释。

美英爸很烦躁。

02

美英妈刚看到女儿那副样子，第一反应是婆家要休她，稳定下来听美英说了前因后果，她妈看她嫂子，她嫂子悄没声又看她妈，两个女人同时在心里叹了一声气，唉！咋碰上这事呀！

美英哭得俩人都脑仁疼。

她气愤，嘴里不停，除了说婆家这事那事，其余就是翻来覆去说要离婚！必须离婚！他们太不把她当人了！

他儿子再好，也不过和常人一样一个脑袋上七个窟窿，比旁人能强哪儿去，更别说有严重残疾，单这一项，就把他儿子所有的加分项全部抵成零了，得意啥呢？

从来没看上过我？还我个山里妞能嫁给她儿子，该天天偷着笑，该把她儿子当神一样供起来，该对她感恩戴德……我呸！

听着美英越说越无所顾忌，嫂子觉得自己也是当媳妇的，这事不便参与，找个借口出去。不一会儿，美英爸进来。

美英爸从儿媳那儿知道了前因后果，但他到底是干部，眼光比一般人长远，进门之前，他已经抽了一根烟，思量了一会儿了。所以他一进来，就拿了大主意。

他让美英甭哭了。“遇事就知道哭！哭顶个屁用！赶紧想办法，说不定一会儿你婆家就来人了，赶紧定个章程，他们来了咋说？”

美英抬起泪汪汪的脸，问她爸：“还能咋说？还有啥说的？他们这是骗婚！我要离婚！”

她妈为难地看看她，再把目光转到老汉身上。夫妻多年，她对老汉非常了解。

老汉如果和美英同样的想法，一进门就该说了，相反，他不说，说明他的打算和美英的不一样。

“她爸，你意思呢？”

美英爸又抽了一根烟，直到剩下不到一寸长的海绵烟屁股，吐完最后一口烟圈，把烟屁股用手捻碎，往地上一扔，右脚踩上去，又狠狠捻了几捻，才下决心般，通知娘俩：“婚不能离！”

“为啥不能离？”美英奓了毛一样。

她爸不徐不急，“你个碎娃懂个啥？你以为这是你小时候过家家呢，结婚、离婚，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行了，你想想你结婚前那些礼行（陕西俗语，意礼仪），离婚能恁简单？！“

“爸、妈，美英婆家人来了！“她哥忽然在外面高声喊，紧接着，听到嫂子热情的招呼客人声。

美英爸出门前狠狠瞪一眼女儿，“一会儿大人说话你少插嘴，一切有我作主！”

他见美英不服气跃跃欲试的样子，警告道，”你要是不听我的，胡乱插嘴，你的事我就不管了！你想干啥都随你，只是，出去了也别再打我的名号，我丢不起这人！”

03

不用怀疑，也不用猜测，美英婆家是来谈判的。

美英那要出差的丈夫也不出差了，和他妈他爸一块来了。

不愧“城里人”，“礼行”大，啥时候都不忘礼仪，三个人手里都提着礼物，都是一副笑呵呵的没事人的样子，根本不像才发生过大事的样子。

双方坐定，倒水泡茶，美英爸让烟，人家不要。美英男人从包里掏出两条窄板猴王放到桌上，从中打开一盒，抽出两支分别递给岳父和舅哥。除了美英妈担心地一直在看亲家脸色，其他所有人，亲眼看到美英他哥看见两条烟，眼睛“唰”亮了一下。

美英婆婆自得的牵牵嘴角，露出一个在美英看来鄙夷的笑。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逃过一直盯着她的美英和她妈。两人心情分外复杂，但又有所差别。

美英是不服气，更坚定了要离婚，和这家瞧不起她的人一拍两散的决心；美英妈则是又羞又气，她有心争口气，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两条烟让她想起许多事，在对方强大的物质碾压面前，她无法顺利开口说话。

这儿也没有她说话的地儿。

她们这方谈话的主导权一直在美英爸一个人手里，婆家那边则以美英的婆婆为首，另两人偶尔给予补充和辅助。

美英家一开始就落了下风。

最根本的原因，还是“钱”。

04

经过一场艰苦卓绝的谈判，从半晌午一直谈到天麻麻黑，几次交逢，唇枪舌剑，短兵相接，你来我往，看不见硝烟的战场，最后两方勉强达成协议：婚可以离，但要有个过渡期。

婆家意思是，虽然这事他们对不起美英，虽然婆婆说的话有些过分，可他们在其他方面完全对得起她、对得起她家。

婆婆不止一次提及彩礼，还有婚前、婚后，给彭家的大小各种礼物，还有一些给他家带来的隐形的好处，最后，婆婆看着院子里停着的那辆全村第一辆也是目前唯一一辆卡车，笑着说：“我们是讲理的人，该我们做的我们都愿意做，那么，该我们得的我们也要得了才行。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扔出去了，就要听个响声，亲家，你说是不是？”

一个“钱”字咬住了彭家所有人的命脉。

美英的婚事带来的那笔不菲的彩礼，早已变成会突突突响的大车，变成她哥嫂房里的电视机、自行车，变成她爸妈炕头柜子里的好烟好酒，等等了。

离婚好办，彩礼钱难还。

婆家说得明白，他们不多要，就按时间折旧吧，剩下的还回去就行。结婚后花在美英身上的钱和物，都准她带走，包括每个月她从她儿子手里领的“工资”，她们也可以给她。他家不是斤斤计较的抠门的小门小户。

可是，美英家依然赔不起。

在严峻的现实面前，美英难堪得恨不能当时地上有个缝让她钻进去。

05

婆家人走后，全家继续静止。小孩从别人家玩回来喊叫肚子饿要吃饭，才惊醒了几个人。

嫂子去做饭，彭家四个人继续在原地各自想心事。

半晌，美英哥说：“妹子，哥看……这事……也没啥大不了的，”说了第一句，后面的话就很流利了，“你婆婆不是说了嘛，他们还在积极治疗，医生说治好大有希望，再者，他们刚都表态了，如果实在不行，三年后离婚不迟。”

美英知道她哥啥意思，刚婆家说了，三年后离婚，不光彩礼不用退，还另给她一笔钱当补偿。

“爸、妈，你们啥意思？”

美英妈只会叹气，一张嘴就叹气，除了叹气就是流眼泪，不出声哭的那种，流到最后美英不忍心再逼她。

美英爸则又又又抽了一根烟，把空烟盒捏扁，在手心揉成一团，狠狠往屋外一抛，站起来，皱紧眉头看着外面黑黢黢的院子，说：“住几天就回去吧。“走到门口没回身，叮咛，”回去前记着先打个电话，让他来接。“

美英相当心寒。

她说她就是那一天，才对彭淑萍原来的境况有了真正的感同身受。

三天后，美英男人骑车带着美英回到城里。

两年后，美英离婚。

06

能等两年为啥不能等三年？所有知情人都这么劝她。

美英坚决不从。三年意味着她对婆家的无底限顺从，意味着她再倔强，人强命不强，终须在婆婆跟前低头。

美英坚持两年是为了不还彩礼，这是她还娘家人情的唯一方式，两年同时也是她对婆家的一种反抗。她用这种方式告诉婆家，她可以忍让，但只要她愿意，她也能随时反抗。

美英那时不怕婆家提彩礼折旧那一套了，两年的锻炼，她早不是当初那个心思单纯的彭美英了。

她不光让婆家亲口承认一分彩礼不要，包括花在她身上、她家人身上的那些有形的无形的礼物，都不要了，甚至，离开婆家之前，她还摆了婆家一道。

看着那个谈判后在她面前时时处处摆出一副优越感、高高在上的，瞧不起她的婆婆欻一下变了脸色，美英心里，甭提多痛快了。

“快说呀，你到底给他们提了啥条件？”彭淑萍完全被这个故事吸引住了，见美英卖关子，忍不住催她。

这时，忽然听到头顶有人叫：“美英，美英，你上来一下。“

两人抬头，彭淑萍只看见一个脑袋飞快地从一个窗口缩回去。

美英笑笑，拉起彭淑萍，“那个回头告诉你，走，我先带你见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