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

“当初是你骗我来东北的。”她尖着嗓子冲他喊道。

“不骗,你会来吗?”他的语气平淡到冷漠。

三十年农村生活,让他愈发像一头老牛。干活以外,他每天开口说话的次数可以数得过来。他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这点被她数落了无数次,他也承认。面对她不定时的脾气和指责,他默默走开,不回嘴。只是在提到他“骗”她来到东北的问题上,他会平静地辩解一下。

他们出生在山东的农村。三年困难时期,村里饿死了好些人,死的孩子用草席包着扔到田里,同样饿肚子的耗子和狗看见了就去啃咬。在尸体的不远处,属于“人民公社”的地瓜就烂在地里,没人敢动,空气中弥漫着腐臭。睡觉时能听见家人肚子咕噜叫的声音。他们小学也没念完。27岁的他带着19岁的她,用东拼西凑的钱买了票,挤上了去东北的火车。关里人都知道,东北的土地肥得流油,棒打狍子瓢舀鱼。姑娘家的要是嫁给了东北的工人,那更令人羡慕,有钱有房有退休金。她父亲在她小时候去世了,裹着小脚的母亲一手拉扯他们姊妹六人,成年后她不想再拖累母亲。他是邻村人,当他称自己在东北是工人时,她毫不犹豫跟着他去了。

东北十一月便入冬了。外面接近零下30℃,仿佛一只巨大的冰箱。呼出的气像抽烟时喷出的白烟,冻出的鼻涕不一会就结了冰,裸露的脸部被寒气侵袭,感到无数针扎似的刺痛的同时变得麻木。在火车上待一会,冷就会从手指和脚趾开始侵袭,慢慢扩展到全身。火车上他们没说几句话。下了火车,目光所及之处都是长着枯树的山,白雪若隐若现。这里离镇上有一百多里,他们得翻过一座又一座山。他们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积雪的山林里走着。有时候她的脚会陷进坑坑洼洼里,迎来猝不及防的趔趄,像是兔子踩中了猎人设下的圈套。她开始问他问题,期待一点点消减,取而代之的是渐渐察觉到的欺骗。当得知他在这边什么都没有时,她整个人瘫倒在了地上,脑子一片空白。“不骗你,骗谁呀。”他的语气邪恶而得意。她哭喊着,声音经过雪的多次反射小了很多,林子只有他们两人,她很快就发现哭没有用,明白了什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只得跟着他继续走,把命交给天。

接下来的经历似乎表明了上天对她的善意。镇上有他们的老乡,老乡把一间房让给他们住,他们住的问题解决了。他加入了伐木队,每天早出晚归,赚的钱能让他们吃上稠的米粥和白面馒头,有时还能吃上肉。伐木工人手里提着斧头和电锯,身着藏青色或黑色布的棉袄棉裤,头戴老式火车头帽,脚上穿着棉靰鞡(棉鞋),成一列前进。拖着木爬犁的五头牛分别跟在牵着它们的人后面,呼哧呼哧地喘着,伐倒的木头要靠它们运下山。山上的积雪有时齐膝或齐腰深,双脚交替在雪中插入、拔出,才得以前进,这样走,腰不一会就酸痛起来。往常一个小时能走完的路,下了大雪得走上一个半小时。雪反射出的锋利的白光直接射进瞳孔,眼睛只能眯起来,看看周围黑褐色的树,缓解一下不适。

伐木是个技术活。林密树高。之前就有伐木工没判断好树倒下的方向,被树砸死了,脑袋成了血饼。除了准确判断树倒的方向之外,切口的角度、深度,锯口的位置都有讲究。在电锯的轰鸣声中,会看到树向一面倒去,听见“砰”的一声,就像金子掉在地上,心里美滋滋的。东北遍布的深山老林有伐不完的树。

伐木的中途,他很少歇息,累了就在一边卷只烟,慢慢抽着,望着四散飘飞的白烟发呆。他想起父亲被人打折的腿,和三间黑屋子的家——墙、地面、窗框、棚顶都是黑的,连八仙桌和木头凳都是黑的,即便是白天,阳光透过泛黄的窗户纸射进来,屋里依旧暗,只有点起油灯才感觉明亮一些。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尽管家徒四壁,哥哥还是会因为家产问题和他争执,甚至大打出手。他意识到难以在家里待下去。

当时的户籍管理制度禁止人口流动。他们被称作“盲流”。不过一般情况下,受到盘问时,给对方递根烟事儿就过去了。当了四年伐木工,他们依然是“盲流”的身份。经人介绍,他去了另一个地方推煤——矿工采出来煤,他拉到镇上卖。他们依旧借住在别人家。突然有一天,工作人员挨家挨户查户口。“盲流”被遣送到附近的山村。那时他们已经有了四个孩子。

粮食按人头分配。他们的户口还在山东,需要把户口连同粮食关系转过来才有粮吃。那天早上,他到离村二十公里的镇上问落户的事,太阳落山了才回来,“办不了,好多人都没落上户呢。”

一天的等待只换来这个结果。“你死了吧。”她气急败坏。第二天,她管邻居借了三轮车,拉着刚满月的小儿子到镇上。领导看见她推着孩子,连忙问有什么困难,她当即哭了出来,眼泪来得和演员演哭戏那样快。“现在我们一家六口都没有饭吃了,希望领导帮帮我们。”领导表示立刻给她办理,按照流程,她给老家寄了封信,那边亲戚很快帮她开好各种材料寄了回来,期间,领导把娘俩安顿在自己家里,直到办完这件事,他们才回家。

对于他来说“办不了”的事情,她一去很快就办好了。他只能一言不发地听她数落。他想不明白,自己去的时候,他跟领导如实陈述了想落户的请求,领导分明跟他说“办不了”,他当时还急了,领导告诉他“好多人没办呢”。

或许他只适合干活。他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开地、种地、伐木头、盖房子……他干活从不求人,不会的看一遍就学会。她平日就在家里操持家务,除了秋天时要去地里掰苞米,还有半夜起来去地里捡黄豆粒换豆油。她要给孩子们做三顿饭。养的20只鸡,2头猪和7头牛给一家人带来了充足的蛋白质和收入。她没让孩子们缺着吃的。

他因活干得好被村里人称为“师傅”,不过他不喜欢帮人白干活。有天夜里,他们靠近路边的苞米地被猪吃了。第二天早上一看,少了四百棒苞米,大半年白忙活了。根据留下的脚印,他猜出了是谁干的。之前他曾求他帮忙被拒绝了。为了防止再有动物糟蹋,他往地里喷了杀虫剂,尽管她不同意他这么干。下午,村干部和穿着制服的警察敲了他家的门,报警人声称自己的鸡被毒死了两只。“他们说自己的鸡被你打的药毒死了,有这回事吗?”警察质问他。“吃我苞米就得杀”,他用愤怒而坚决的语气回答,这的确是他的真心话。警察第一次见到这样蛮横的人,随即拿出枪指着他,围观的村民一阵骚动。见状,她赶忙上前解释:“警察同志,他是个神经病,你们别听他说,我家苞米被人吃了四百棒,你们看该赔多少赔多少,说鸡被我家药死了,请拿出证据来,要真是我家药死的,我们也该赔多少赔多少。”大家觉得这话在理。那人神色有些慌张。他后来没拿出声称被药死的鸡。他们得到了四百棒苞米的赔偿款。

“以后在外面你就闭嘴吧。”她在家数落了他好几天。“好话让你说成坏话,能打赢的官司都能让你打输。”他觉得自己当时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了。逢人问起那天的事,她说“他一小就有神经病”。自那之后,村里找他帮忙的人也少了,他的话更少了,沉默得愈发像一头老牛。里外需要说话办事的时候,都由她来应付。

她喜欢听各种八卦和家长里短,每天要花两个小时在打听这些上面。但当二女儿不小心把黄豆粒弄到耳朵里时,她狠狠给了她一巴掌,训了她几句,便转身走了。后来是大女儿在灯下用稻草帮妹妹把豆子抠了出来。在儿女们的记忆里,母亲时常没来由地发脾气,在饭桌随口说的别人家的事,也会点燃她的怒火。

邻居们对她的评价是热心肠,是个“好人”。谁家有困难,她都说愿意帮助,尽管做是另一码事。二女儿中考没考好,辍学在家,她通过托关系系让她上了学。她知道这些年是怎么一步步过来的,从“盲流”变成合法居民,关系比什么都重要。有“关系”,就好办事,没“关系”,只能碰运气。事实上,后来她的退休金也是二女儿托关系给她办的。他则没有什么社交,寡言少语、无人问津,连她和儿女都觉得,除了“勤劳”“能干”之外,他身上再没什么值得讲的。

转眼间,他们的孩子都长大了。其中二女儿最有能力,中专毕业在县里工作,把二老接到了县城。县城生活的二十年,他们靠捡废品攒了一些钱,尽管儿女们都不希望他们去捡废品。衰老并没有让她的脾气变好,她依然会不定时地絮叨他,诸如最初他“骗”了她,他不孝顺自己的父母,不会说话办事。他的勤劳能干,只在她跟晚辈们讲他时会被提及。他一如既往地沉默,很少跟她辩解,反而会称赞,“不用说,这么多年,家确实是靠你闯出来的。”

两年前的一天,他发烧住院,一查才知道得了老年病——老年肺炎、老年性痴呆、老年骨质疏松、胆囊病、前列腺肥大……这意味着他离大限不远了。他的身体几近骷髅,动一下就像要散架似的。牙只剩下前面的三颗,只能吃些清淡松软的食物。排便成为一项艰巨的工程,有时要上开塞露,粪便才能排出。随着五脏六腑一起衰退的,还有大脑和记忆,他有时会忘记亲人的名字,昼夜颠倒,晚上神神叨叨,在屋里走来走去,说些奇怪的话。甚至一天夜里走到厨房拿起了水果刀。“这是她当初骗我,还有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应得的报应。”她有些幸灾乐祸。

二女儿把母亲安顿在了一家不错的养老院。在儿女和孙辈打给她的电话里,她重复着同样的话,“现在不像以前了。吃不下饭了,每顿就喝点汤。”后来,二女儿从院长那里了解到,她每顿饭都吃得挺多,有次她吃得太多导致血糖飙升。她患糖尿病二十多年,一直被嘱咐控制饮食。

前几天,和她同住一屋的阿姨给二女儿打电话诉苦,“我把好吃的好用的都拿给她,她对待我却不真诚。我送给她的东西不经我同意就送给院长。你那天来时候给我和她一人一盒饺子,后来她又拿回去了。我的电话卡拿给她打,消费了100块钱,但是我需要缝衣服的时候,想用她一根针线,她说‘让你姑娘自己去买’。”

二女儿深知母亲的性格。“过年她给孩子压岁钱,如果收了,她能念叨你一年,‘这么多年孩子都花我的钱’。她做的不对的地方我替她向您道歉。”

让人难以理解的是,她为什么连吃饭这件事都要撒谎?

问起她在养老院的感受,她逢人便说,“院长很喜欢我。我乐意给别人付出,不求回报。这里老太太吃饭,手不稳,舀汤的时候我快点跑,帮她扶一下,院长见了跟我说‘你身体不好,姨,不要这么为别人服务了’。”

这是真实的,还是她编织的又一个谎言?她的话让人很难相信。同住一屋的阿姨和她逐渐疏远。或许在她心中,讨好领导这一生存法则,未曾动摇,至于待人是否真诚,并不重要。

二女儿在照料父亲期间,倒是不时被父亲袒露的真诚触动。“我这辈子没做什么事。”一天夜里,躺在电热炕上的父亲冷不丁冒出这句话。在一旁守着他的二女儿突然怔住了,“你已经做得够多了,干了那么多活。”

大年初五那天,二女儿在厨房煮好了饺子,端来盛给他吃。“辛苦你了”,他用不大但能听清的声音,慢慢吐出这四个字。“不辛苦”,她的泪在眼睛里打转。

儿女们都希望给他一个安稳的晚年。他们同情母亲被父亲欺骗的感受,也感受到父亲的勤劳、能干,再加上真诚。而被称为“好人”的母亲身上却存在着不少虚伪。这是几十年来,他们对父母的新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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