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
我叫寄生。
是一个人的前世。
他们说我是崆峒山上终日抚琴的傻子。
琴女离开了尘世,我为她守着琴冢,抚琴九九八十一天。
第一次见到琴女的时候,她就是一头白发,像冬至里苍茫的雪,她的眼里总有泪痕。她比我大五岁,可我总觉得她比我多活了一百年。她教我弹琴,我一弹就是二十多年。
第一次抚琴,五岁。琴女教我弹琴的时候从不温柔,我的手指经常弹出血。她是救了我,我寄养了二十年,可是对她我从不感谢。
第一次见到杀人,第一次见到用琴杀人。那一日是夜里,从睡梦中醒来,听到越弹越急的《醉花阴》,我好奇推开木门,一个青年书生七窍流血,直直地躺倒在我面前。一曲终罢,人命一条。
二月十三,我砸了她那把叫无涯的琴,破碎的琴也是看见她那破碎的心。原来她是无涯琴的一段残魂。
她离开了。我抱着她的尸体上的崆峒山,这是一座荒山, 这里有一个琴冢。
我埋葬她,她的尸体周边是无数把琴,它现在应该像一个君王一样富有。
“琴是起,情是灭。”
我对自己说,万俟寄生,你是寄生在琴里,你将永远可悲。
八十一天满了,我背琴下山。
今朝的皇帝喜听乐曲,擅抚琴者皆召于宫廷之中,当乐师。于是我去了宫廷乐师,一个不大起眼的乐师,但是我却认识了一个结束我生命的人。
我的琴弹的好,公主慕生常常召我,
“寄生,你教本宫抚琴。”
我怀疑她是琴女的投胎转世,一样清澈的双眼,且对琴有走无人能及的天赋。
越在这宫廷之中却越孤独,帝王荒诞无度,乐师们也只好争宠。只是想到《胡笳十八拍》:“十有三拍兮,弦急调悲,肝肠搅刺兮,人莫我知。”
她是公主慕生,我是乐师寄生。
我知道她和她的父王一样,不顾死生,她不是一个善良的公主。
“阿生,你以玩弄别人的生命为乐,我知道你是谁。”
“杀了我。”
终有一日我是忍受不住了,我盯着她的双眼说。
“寄生!”她的喊叫失了声 ,头上的珠花抖动。
“你是不是没有心的?”看她哭红的眼,她明明不该是个善良的人。
我把刀递给她,她笑得很凄凉也很温柔。她说这一切会结束。
我的白色长衫血迹斑斑,她把琴塞到我的怀里,渐渐的,我失去了知觉。
我像一只寄生虫,寄生在空壳里,寄在琴里,作茧自缚,悲悯却不值得人同情。
我叫万俟寄生,是一个人的宿命,
下一世我叫惘生。
惘生.
我叫惘生。
是一个人的来世。
我可以和你诉说我现在的处境,不是长安灯火琉璃的绚烂,是星矢箭火焚烧的一座城池。只要一点星火窜上粮草,就会成为一片焦碳。
这儿的马很瘦,和将士们一起出生入死。我们身上的疤痕它们都有。那血淋淋的蹄掌,像阎王生死簿上的一笔红勾。
我守着这座城池,它叫雁南在上个朝代的时候,它叫不归,不归之城,每一个将士洒热血,崭头颅,不是为了保家卫国,这是宿命让我们恪守的一段生死。
我不知道这样一座城池,为什么会有城民。几百年的战火,将士们不能躲,可是百姓们可以逃,可他们带着天生的悲悯,还是在这里栖息,繁衍。
我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不涉红尘,几次逃难,几场战火,几次卖命,几道旨意,便来到这里。
“万俟将军。”他们叫我喝酒。这里的生活胆战心惊却也很单调,白天打战操练,晚上喝酒猜拳。我看见酒壶上流下一滴酒水,像极了百姓眼中的泪,清澈。
如果一个人一生只守卫一个人或者守卫一座城池,你会选择哪一样?我选择了后者,无关救赎多少生命,我选择了后者,拒绝了前者。
不要问我缘由,我的血液让我这样做。
后来我知道救人之命,也是要付出代偿的。十六岁那年,呆在长安的时候,我救下了一个女子。
“我叫阿生。”她的欣喜大于惊慌。她亲了亲我的眼角,我没有闪躲。
十七岁,我为了混口饭吃,在一位官老爷府里当差,一日他派我送信到宰相府里。
“爹爹你去和钱大人说,让这小吏跟着我好不好。”
是阿生,我惶恐。
“你愿意跟着我吗。”我摇头,却说不出理由。她气急败坏。
我学过武功,从官老爷府中离开,后来就去当了御林军。那一年,我十八。
阿生成了圣上的妃。
”惘生,你带我离开,我们一起自由生活不好吗。“
“惘生,他五十八了,昏庸无道,可我才十六岁,我不想在这宫闱里一辈子。”她哭了。
“阿生不能说这些,我是臣子,你是圣上的妃子。”我低头不敢看她。
”万俟惘生,你是不是没有心的。你当初为什么要救我。“她开始恶毒起来,她在要挟我。
”要么一起离开,要么你去雁南。“
回忆就此结束,这是来雁南的起因。
望着头顶的新月,像插在我胸膛的那把尖锐的刀刃,我用力睁开眼,只是那新月亮的发红。我的发散落,长如黑瀑,凌乱的挂着。
盔甲上聚集着一只又一只箭矢,我的手还紧紧握着我的刀剑。达达的马蹄声,我听见他们在唤我:“万俟将军。”我闭上眼,泪水混着血液,浸湿了我身下躺着的这片土地,我知道,我死了,还会有人替我继续守着这座城池。
帝王的贪婪,这是一处破旧的空壳却还要。
我还记得纳兰诗人说的:“自古山河无定据。”
不归,不归,雁南离。
我叫万俟惘生,是一个人的宿命。
上一世我叫寄生。
宿.
我叫万俟宿。
是一个人的前世今生。
此刻我是一缕残魂,现在正往黄泉路上奔赴着。
“万俟将军。”孟婆和我打招呼。
“婆婆,婆婆。”稚嫩的童声。一个穿着粉衣的小女孩拉住了孟婆。
她转过头,看到了我。
是慕生。
孟婆一边勺汤一边说,“她好像不想忘记前世的记忆,没有喝孟婆汤,从人间把她抓了回来。”
“她不该投胎成人。”我叹了口气:“是浩劫,死伤太多了。”
孟婆把汤递给我,“万俟将军,你快上路吧,你还有你的使命。”
我接过汤,正准备喝的时候,小慕生拉了拉我的衣角,偷偷的塞给我一颗存念珠。
“你叫什么名字。”
“万俟宿。”我无奈地笑了笑。
“真是奇怪的姓。”
我抚摸了她的头发,轻轻地说了一句,慕生,再见。
我的记忆在一点一点倒流,像一只快要空了的沙漏。我的存在,有我的使命,不要提什么断舍离。
我的使命是去尝遍人间疾苦,我要用我的双眼去见证人间惨象,天堂地狱,生死流逝。
慕生,是罪恶的种子,所以我的存在见证了她的存在。
无论是琴女无涯子,公主慕生,还是阿生。她们都问过我一个问题:‘你是不是没有心的。“
或许她们猜中了。
我没有能力让所有人百岁无忧,也绣不出那锦绣时光,也答应不了一个女孩。我姓万俟,一世,两世,三世,千百世,无论怎样的轮回,无论我听见过多么哀愁的歌哭,我都要用我都鲜血来守卫苦难。
我的宿命不是马背下的亡魂,不是单刃屠龙的骑士,不是善意舍身的救亡者。
一间茅屋,两支火烛,都是我梦中所奢望的。
”阿宿,你去看看,方圆村染上了瘟疫。“
我背上药箱,带上药童。
烨生王二十一年,天峰大旱,方圆村全村几乎都染上瘟疫,哀鸿遍野。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宰相召见我这一介凡夫,
”万俟大夫,收手吧,方圆村不要再救了。“
”大人,为什么?“
”是女帝的意思,方圆村多次起义,这是女帝的天下,她怎会容忍那些贱民胡作非为。”
震惊且不屑。
我的袖子里藏了一把匕首,我想见见这个无道的君王。
我推开宫门,女帝转过身。
是她
”阿生,开心吗?“我问她
她点头,笑容更加明媚。
最后我也忘记了是她死还是我亡。没有人热爱绝望,我却用我的生生世世去见证。
既是宿命,我就欣然接受。
初一的新月割下少年的芒刺,失声痛哭的泪水灌满一个湖泽。
万俟宿,我见过你的血液,终有一日,只是洒下,干涸在石土之中。
一个人的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