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距离西宁80多公里的国道上,军子忽然踩下刹车。
我从梦中惊醒,透过满是尘土的车窗,我看到一家破败的旅馆,墙上颜色斑驳,大门敞着,几扇临街的窗户还拉着窗帘。
现在是凌晨三点,想必租客们还在熟睡。军子回了一把轮,把车靠墙停下。今晚就这儿睡了,军子说。我揉了揉眼睛,也蹒跚着下了车。进到敞开的旅馆大门,发现里面是一个很小的院落,简易二层小楼,四面环绕都是屋子,一点空间没浪费。这时,我眼角余光瞟见后面亮闪闪的,回头一看,原来是一个手写的广告牌,上面写着“四季宾馆”四个小字,字体颜色不同,闪闪发光。军子和我嘀咕,怎么这招牌弄这么小一块,还藏在门背后,老板真是个怪人。
我们来到院落中间,看到有一间屋子的木门上用粉笔写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来客登记,我和军子面面相觑,这应该就是“四季宾馆”的前台了。我伸手敲了敲门,没动静,又敲了敲,还是没人答应。军子不耐烦了,你这不像住店,倒像是来偷人的。说完他右手握拳,“咚咚咚”锤起来。军子这招果然奏效,里面有一个老头儿在咳嗽,紧接着“咣啷”一声,似有一件铁器掉落在地。军子瞅我一眼,手僵在门前,接着又尴尬一笑,这是啥动静,不是抄家伙出来了吧?这时,门忽然开了,由于来人离得太近,只看见眼前站着一件豹纹睡衣。军子下意识退后一步,我呆立原地。眼前是一个三十五岁上下的女子,边捋头边打着哈切,你们这一顿捶,我还以为奔丧的来了,几个人住啊?边说边低头点起一支烟。我伸出两根手指说,俩!顺着我的两根手指,我看到屋里有一个老头正在整理一条锁链。刚才听到铁器落地,应该就是这件东西。好,我带你们上楼。豹纹女人吐了口烟,从门后面摘了一串钥匙,前面带路去了。
我和军子跟在身后,总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我们从外跨楼梯上了二楼,她为我们打开一间屋子,好,你们就住这间,押金三百,第二天两点前退房,屋里东西有一件算一件,坏一赔十。说完把烟头扔在地上,用拖鞋重重拧了几下。我和军子进到屋里,发现整间屋子光线昏暗,空气中散发着一股霉味,屋子中间摆着一张单人床,白色床单已经泛黄,对着床尾摆了一台电视机,上面落满了灰尘,估计已经很久没动了,靠墙放着一把快要散架的木头凳子,这就是屋里的全部家当了。军子说,这……这咋睡?我说,能咋睡,搂着睡呗,床是小了点,但是我也不嫌弃你。军子回骂道,你不嫌弃我,我还嫌弃你呢,靠,厕所在哪,这屋里也没个厕所!军子正要去找厕所,忽然听到外面又响起了锁链哗啦哗啦的声音。我和军子探身从窗帘缝隙看去,发现那老头已经把那两扇大铁门关上,正在用锁链上锁。我的乖乖,大半夜都没锁,咱们一进来就关门上锁,莫不是一家黑店?军子在一旁嘀咕,我也觉得蹊跷,按理说一晚上都没锁门,临到早上来锁啥门呢?我抬手看了眼手表,三点一刻。军子说,刚才路上还犯困呢,这老头整得我一下子不困了。咱们要么下楼和他说说,开门让咱们走吧,此地看来不太平啊。我直起身看了他一眼说道,怂包,刚才捶门的底气呢,这么快就怂了?军子摇头晃脑,抡了抡胳膊,谁说我怂了,今天我还就在这儿住下了。说完一个健步冲出去,重重倒在床上,哎呦,真他妈舒服,不一会儿,军子就鼾声大作,进入梦乡。我在窗户边待到四点,发现也没什么异常,就在单人床另一侧凑乎躺下了。
睡梦中,外面的大铁门被捶得“咚咚”响,我迷迷糊糊起身来到窗边,看见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停在旅馆边上,那豹纹女打开“前台”的门,探出头大喊一声“没空房了!”接着就把门重重关上了。外面的敲门声戛然而止,接着,大卡车打开引擎,缓慢地开上了国道。回到床上,我忽然想,底下这些拉着窗帘的客房到底有没有人呢?这是一家开在国道边的旅馆,如果客满,怎么刚才进来的时候门前没见一辆车呢?越想越蹊跷,越想越不对劲,想到门外停着的那辆二手捷达,还是我和军子两人凑了几千块买的,这要是被人盯上,恐怕就回不去了。想到这儿,我顿时睡意全无,一个激灵翻身下床,搬了凳子坐在窗前盯着。
可能是一路上太累了,不知什么时候,我又迷迷糊糊在凳子上睡着了。再睁开眼,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院子里灰蒙蒙的,今天应该又是一个阴天。我揉了揉眼睛,忽然看见捷达车旁边好像有个人影在晃动,仔细一瞧,正是这宾馆“前台”的老头,他紧贴车身,后背冲着大门,身体下半截刚好被大门和墙体挡住了。坏了坏了坏了,我就知道这家伙不是善茬!我回身赶紧摇醒床上的军子,快醒醒!有人在偷咱的车。军子也一个激灵,谁?!我俩奔到窗户边,看到老头把雨刷器也立起来了,军子大吼一声,这是要砸窗,他一把打开门,朝着老头大喊,嘿!你干嘛呐?那是我车!老头不管不顾,仍然自顾自在那儿捯饬。军子急了,外衣也顾不得穿,从外跨楼梯一溜烟儿奔到楼下,我也紧随其后,下楼冲出院外。
等我追出去的时候,发现军子呆呆站在车屁股后面,没再跨出去半步。啥情况啊军子?军子用手指了指车身,不是……你看这……顺着他的手指,我这才注意到,由于昨天刮沙尘,这台亮红色破捷达几乎成了咖啡色,现在居然鲜红欲滴。我和军子绕过车门,发现车头边上,那老头正拎着一桶水擦洗大灯,前挡风玻璃已经闪闪发亮。我们这才知道错怪这位大爷了。军子挠挠头,来到大爷身后说,大爷,我们来吧,这种事怎么好意思麻烦您。谁知那老头不管不顾,仿佛没听见一样仍然擦着大灯。这时,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别叫了,我们家老爷子耳背,哎,我爸这个人啊,闲不住,他清早起来看见你们车脏,就非要出来给你们擦擦。我和军子都傻傻笑着,哦……原来是这样,真是给您添麻烦了。老板娘点起一支烟说,今年受疫情影响,我们这边租客也比以前少了一些,老爷子说想趁这个机会翻新一下客房,要不房子发霉都没法儿住了,军子傻傻笑着说,对对对,我悄悄拧了军子一把,对什么对,发霉算什么,关键老板心眼儿好啊!对了大姐,那些客房都没人住吧?老板娘说,嗯,翻新到一半了,现在没法住人,都是老爷子自己动手干的,这段时间只有你们住的那间还没来得及翻修。我们聊着,不知道老爷子啥时候凑到了军子身后,他大声说,你们昨天睡好了吗?等翻修完了,我们要做一个大招牌挂在门外,欢迎你们年轻人常来!
我和军子系好安全带,重新将这辆饱经风霜却容光焕发的捷达老爷车开上国道,国道两侧漫山桃花,看来,春天不远了,老爷子的“四季旅馆”也要重新热闹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