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独自坐在小卖部的柜台旁,因生意有点冷淡,感到有点落寞和心烦。抬头看墙壁上的石英钟,离晚餐还有一点时间。为充实这难熬的间隙,于是便拿起手机,点开了抖音的极速版,翻看里面的社会百态和世间冷暖。忽然有一个视频顷刻吸引了我,其屏幕上流淌的文字为:下枞阳一一铁铜的轮渡成为历史啦!怎么也挪不开的眼睛,一秒也不错过视频回放的内容:江面上一条载有众人的新式汽渡,从对面江心洲的铁铜渡口,正缓缓地向这边驶来。早已等候在下枞阳渡口的乘客,三三两两或挑或驮或拎着携带的物件,沿着通往江面的水泥斜坡,边走边期待渡船尽快靠岸。倏地,我顾不上看画面上长江的水势,对面江心洲的风景,唯有与之同频的《情歌赛过春江水》的乐曲,深情婉转悠扬缠绵,似佛祖的木鱼不时地叩击着我的心扉,又似顶礼膜拜的仙人,牵出了我与渡口的一段往事。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高中毕业回乡的我,因出生凡夫俗子的世家,无任何社会地位和背景,只好当上了农民。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里,每当夜深人静时,一个人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甚至望着窗前的小树发呆,觉得人生像夜色一样黢黑无边。正在我失望徬徨时,也许是上苍的有意安排,一天上午,邻居在外担任公社干部的女婿,要求我给他誊写一份时政学习心得。按他规定时间和格式完成了任务,他看后当即表扬我的字写得漂亮。听到这句夸奖的话,我眼前一亮,心中感到特别的温暖。联想到自己无人引荐实现人生抱负的冷酷现实时,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和胆识,平日不太爱说话的我,突然羞赧地喊了他一声“姑爷”。紧接着恳求他往后对我多加关照,提出的要求也十分简单,只要离开家乡这块土地不再做农民,不论什么样的工作都可以。他听后朝我会意地笑了笑,轻轻地“嗯”了一声,再也没有说话了。
然而他的这一声“嗯”字,还真燃起了我心中的希望。在家饭桌上,我将这情况原原本本地向父母说了一遍。知情后的父母同样为我很兴奋,她们一致认为我很有可能遇上贵人了。为了验证她们的预想,数日后一天早上,母亲特意将一位算命的瞎子先生请到家里,向他报了我的时辰八字。从不相信占卜算卦的我,当时认真地倾听瞎子先生,在一字一句地推测我的命运。尤其是说有“贵人搭救”这句话时,我高兴得脑门几乎热了起来,那一刻,瞎子的形象在心中不但威严高大,而且无比地神秘神圣和令人崇敬。
瞎子的话虽然不算定盘心,但成了我追求美好的助推器。于是,白天在生产队干活再苦再累,晚上我都要在煤油灯下看书学习。几次提起了案头的水笔,在冒味地给“姑爷”写信,汇报自己近来的思想状况,再次提出当初与他见面时那种想法。每次将信写好叠入信封寄出后,虽然都石沉大海没有收到姑爷的回信,但笃定我在他心中的印象会一次次加深,抑或还能被我的虔诚心情所感化呢。
谁知我这心心念念的一往情深,果真见到了曙光。犹记得当年棉花上市的九月底,“姑爷”从单位回来后转身来到了我的家,面带微笑认真地跟我说:明天到铁铜轧花厂做临时合同制工人。同时他又向我提出了几点要求,大体是到厂后做一名合格的工人,为他争光不负所望。我高兴得不住地点头应允,父母拉着“姑爷”的手始终不愿松开,连声说谢谢。当天晚上,我和父母三人几乎很少合上眼。其间,除了收拾行李外,还有一种怎么也叙不完的离别之情。时间到了次日凌晨的五点,我急起身糊乱地吃几口母亲早已做好的早餐,挑着棉被衣服和日常生活用品,与父母在泪眼婆娑中出了门。
铁铜轧花厂座落在江心洲,与枞阳县城隔支江相望,直线距我们家也只有三十公里左右。那时的交通极其闭塞,陆路的通行工具极其落后,连一辆最简单的三轮车都没有问世。我肩扛沉甸甸的担子,全凭双脚的丈量工具,到了上午的十一点多钟,才由家里经汤沟街到了桂家坝,走上了近三十华里的路程。在桂家坝的小轮码头歇息一会儿,买了票从人群中挤上了轮船。轮船准点启航溯流而上,于下午五点多钟,停靠在下枞阳的轮船码头。
下了轮船顾不上饥饿和疲惫,继续担着行李穿过下枞阳的街道,匆匆地赶到了下枞阳至铁铜的渡口。此时,太阳快要落山了,我卸下肩上的担子坐在自己的扁担上,望着浩浩汤汤的东流江水,心中倏地产生了缕缕柔肠。蓦然觉得这眼下的渡口,仿如人生的第一个坎儿,在后来的岁月里,说不定会有很多的险阻待我跨越。正当我怅然若失时,江面传来了“突突…”的轰鸣声,对岸的机动渡船过来了。我急起身双手拧紧两端的行李,让肩上的扁担支撑在腰板上保持平衡。双脚谨慎地下行在陡峭的沙土坡面上,接近渡船时,又小心地踏上船头的跳板,屏住呼吸一步一挨地上船,唯恐稍有疏忽一脚踏空,酿成无法接受的后果。渡船在摆渡人竹篙的作用下,渐渐地驶离了渡口。坐在露天的船舱里的我,望着被晚霞洇红的江水,沐浴着扑面而来的晚风,萦绕在心头的思绪俨然地随渡船起伏。来不及欣赏沿途视线内的江景,渡船缓缓地靠近了对岸。上了船疾步在环洲的江堤上,兴奋的神经调动了周身的每一个细胞,马鹿一般奔向了轧花厂。
自进入铁铜轧花厂那天起,我先后以学徒的身份出现在人们面前。尊敬领导团结同事,虚心向长辈和师者们学习。先后从事过堆花工、试磅员、试轧工、食堂后勤员及厂内的安全警卫等工作。每从事其中的一项工作,都力求兢兢业业任劳任怨,多次被职工推荐为“先进工作者”。时间一晃到了年终的腊月,赶在春节放假的好时机,我欣然收拾好自己随身的物品,盼望回家与父母过个欢天喜地的团圆年。
回家的路线,当然是来轧花厂时的逆行方向。所不同的是,长江上游的客运轮船,早上六点抵达下枞阳的码头,这种轮船停靠时间上的错位,决定着我必须在凌晨四点赶到铁铜至下枞阳渡口,方能提前到达下枞阳的旅客码头,再搭乘轮船顺江而下。然囿于轧花厂距渡口约有四华里的里程,因此,我翌日三点起床从厂区出发,马不停蹄地疾步前行才准时抵达。窘然地站立江边的渡口遂举目环顾,夜色朦胧,寒风泠泠,树影婆娑,四野阒寂,唯听江水摇晃着渡船发出断续的“哗哗”声。在这郁丛丛、阴森林的氛围里,忽然摆渡人“上船”的一声呼喊,我顿时尾随同渡人陆续地进了船舱。因该江段属长江的支流,也就没有航标灯的设置,渡船在阴暗无边的夜间行走,免不了引起有些乘客对安全问题的担忧。当然,这里也有我的一份同感。掌舵人得知我们的疑惑后,自信地走了过来告诉我们:对面渡口上方是灯火通明的向阳厂,它就是渡船安全的保护神,也不会使我们迷失方向。果然如此,船行驶到江中直抵渡口,向阳厂的灯光似道道利剑卧在江面上,时刻都在庇佑着我们。
因这个渡口,留下了我与父亲一段最难忘的往事。那是我进厂第二年春末夏初的有一天,父亲特意从老家来到这里,看望并了解我的工作及生活情况。当天晚上他提出明日一定要返回家中,我思来想去也没有执意挽留。于是,同样是在下半夜的三点多钟,我按送他到下枞阳渡口的约定,两人同时起床出了厂的大门,选择了环绕沙洲的江堤路径。这条路虽说是在江堤上,但沿途两边散落农户的房舍,堤脚和房舍周围植有多年的树木,因而,坡面凸显宽窄不等高低不平。更深俱寂的夜色里,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路面上,尽管偶尔传来旺旺的犬吠声,树叶的簌籁声,屋内的呼噜声,以及丛中鸟儿的叽喳声。
然而这些,我们似乎全然不知,而是对我的日下进行了一次深层次地讨论。父亲说:你在轧花厂由临时的合同工,现在变成了长期合同工,这是厂领导对你信任的结果,一定要好好珍惜。我不住地哼哼称是。他接着说:利用在厂的好机会,要挤出时间坚持学习,不管是什么方面知识,学到肚子里都不坏。我心想,父亲在生产队不是队长,本人又没有文化,话虽糙但理一点也不糙。他又对我说:要听领导的话,特别要与同事搞好关系,到关键过坎的时候,阎王能过小鬼还有也许不能过。我听后默然无语,感觉要对父亲重新认识。最后他满怀希望意味深长地说:多想我家的坟山发个热,你在厂里由合同制工人,转为正式工人,到时间吃国家的饭。说话后他又补充重复一句,“多么盼望有一天转为正式工人”。我听后一怔,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凭自己平时在厂内了解这方面情况认为,转正,那简直是这眼前无边的黑夜,可望而永不可及。但为了抚慰父亲的企盼,我还是镇定了心情回答了他。
在不知不觉中,渡口到了。我望着父亲那上船的背影,眼眶不知怎的有点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