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      金      宝

            顾            冰

        顾金宝，不是人，是狗，一条母狗，一条普普通通的草狗，因为毛色金黄，乖巧伶俐，讨人喜欢，为图吉利，企望富贵，给它取了这个高贵的名字。

        它的主人是谷雨，谷雨是个女孩，谷雨这天生的，算命先生便给她取了这个名。金宝从娘胎出世不久，狗妈妈死了，谷雨娘说，把这狗崽扔了吧，谷雨不肯，说这么点扔了，它就活不成了，不如送人吧。娘又说，雌狗雄猫送人不要，谁愿意收留它。谷雨说，人家不要，我要！于是，这狗便留在了这个家里，还有了金宝这个好听的名字。打这以后，谷雨天天喂它米糊，金宝终于活了下来。谷雨对金宝像自己的妹子一样爱护照料，夏天，天天给它洗澡，冬天，给它弄了个暖暖和和的草窠，狗食盆里三天二头断不了肉骨头，因为谷雨的叔叔是食品站卖肉的，谷雨喜欢金宝，叔叔又喜欢谷雨，她的这点请求，叔叔不能不满足她。渐渐，金宝长得身子圆滾滚，毛色黑又亮，尤其是它还有敏捷的身手，跟谷雨更是形影不离。谷雨去上学，金宝在后头跟着，谷雨进了教室，金宝静静地卧在她脚边，一点声响也没有，放了学，又跟谷雨一块回家，那时乡下小学规矩少，老师也不管。路上，要经过几个村子，村子里有几条恶犬，朝谷雨直扑，但金宝一吼叫，一瞪眼，一呲牙，就都吓得溜了。

        谷雨的父亲，是乡电灌站站长，你别小瞧了这小小的站长，权力大得很，稻田缺不了水，灌水的时候，他说给谁就给谁。再是电灌站有轧米机、磨面机，谁家不要去加工粮食，所以，巴结的人很多，乡下人都说，七站八站赛过一个县官，她从小家境优渥。（所谓七站八站，是指农技站、农资站、水利站、种子站、食品站、兽医站、用电站、广播站等）。都说角落村是西施浣纱的地方，从古至今出美女，过了一年又一年，谷雨长大出落成一个漂亮姑娘，她身材高挑，皮肤白净，五官精致，尤其是那双眼睛，睫毛浓密，眼眸清澈，如同一汪纯净的湖水，而且，和善，温顺，干活刀刮水收，不声不响，谁见了都说，哪家娶了她，是前世修的福，上门做媒的庶乎踩破了门槛。古话说，女孩子生得好，不如嫁得好。嫁个好人，享福一辈子，嫁个勒色，受苦一辈子。那些日子，韩媒婆没少往她家跑，她说，好马配好鞍，好女配好男，像谷雨这样的好姑娘，不能随随便便嫁了，我就是跑烂了鞋，磨破了嘴，也要找一个绝顶的好小伙，好人家。这天，韩媒婆又上门了，说的是乡文化站的一个小伙子，叫华欣，长得一表人才，会拉胡琴，那胡琴拉的呀，好得不得了！只要一响起琴声，身边总围了一大群人，尤其是那些花季少女，就像蜜蜂围着花儿转。美中不足的是，他家里穷了点，他老子早逝，娘又风瘫在床上，儿媳妇过了门，恐怕还要侍奉婆婆，不过，人要往远处看，小伙子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现在虽说是文化站一般干部，可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是文化站站长，县文化馆馆长，县文化局局长，到时，你家丫头，不就是局长太太啦！韩媒婆口若悬河，说的天花乱坠：这叫佳人配才子，老鼠配白米囤。

        韩媒婆所言不假，华兴第一次到角落村，老老少少见了，没有人不说好。那天，他走到石桥东，碰到狗子叔，他一开口，便文质彬彬地叫了一声阿叔，狗子叔问他有何事。他笑着递过一颗香烟，然后问去角落村怎么走？你说此人多么懂礼貌！他走到桥边，见石磙阿爹从码头上挑着二桶水上来，他立即迎了上去，把手中提的东西请石磙阿爹帮忙拿着，接过水桶担子，挑上了岸，一边走，一边说，公公，你家在哪里，我帮你挑家里去，另外，还叮咛，你年纪大了，挑担可要当心，别摔了磕了。来到谷雨家，谷雨娘一见，欢喜得没法形容。咋说韩媒婆天花乱坠，这不分明是上天赐给我的佳婿吗！他不但长相出众，而且十分懂事，那一堆礼物中，有女孩子都喜欢但又不易买到的粉色丝巾，有上海产的名牌金兔羊毛衫，还有百雀羚等化粧品等，你说，细心不细心。除了给谷雨的，他也没有遗漏给未来丈人丈母娘的礼物，其中，最合谷雨娘心意的是，是贴着红纸的一包桃酥，那是乡下最金贵的东西，别说无钱不舍得买，即使有钱，你也买不到呀！还有更让谷雨娘心花怒放的，临走，华欣还说，最近，文化站排了锡剧《珍珠塔》，到时给她留前排的位置，请她去看戏，这孩子，怎么这么善解人意，她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戏迷呀。往常，想去看一场戏不容易，以后，有了这个女婿，看戏就不愁了。可是，奇怪的是，金宝见了华欣，像见了仇人，它先是堵在门口，死活不让他进门，再是一直朝他汪汪直叫，就差上去咬他一口了，华欣临走的时候，金宝还将他带来的礼物，一件件叼了，扔到了门外。狗子叔说，这小伙子准是属鸡的，鸡犬不宁呀！

        乡下的女孩子内敛羞涩，即使中意，也不会轻易表现出来，不过，大人看中归看中，谷雨娘比较开明，她还是征求了女儿的意见。谷雨说，穷，我不怕，服侍老人，也是应该的，只要人好，就行，我想，人心换人心，我只要一心一意对他好，他还能不对我好，就比如金宝，它是一只狗，因我对它好，它还和我好得不行。

        谷雨出嫁那天，那叫一个热闹，谷雨是独女，嫁妆多得堆三压四，能排成一条田埂，全村的人，都出来看，但是，炮仗放了几遍，金宝先是朝着迎亲的新郎华欣，张着大嘴，声嘶力竭地旺旺直叫，还几次举起前腿，想要噬咬他，被谷雨狠狠踹了它一脚，随后，它又咬着谷雨的裤管，就是不让她走，有人使劲拽狗，企图让它松开，但金宝仍死死不肯松口，急得狗子叔大喊，别拽了，再拽新娘子的裤子要撕破了。人们第一个想到的是，狗通人性，金宝是谷雨养大的，谷雨与金宝朝夕相处，情同姐妹，如今谷雨要出嫁，金宝自然不舍。怎么办呢？狗子说，不然，就让金宝跟谷雨一块去吧！金宝似乎听懂了狗子叔的话，立刻松开口，摇着尾巴窜了出去。狗子叔望着金宝，也许想到了什么，他对华欣郑重其事地说，我的侄女婿，我小名叫狗子，我通狗性，我这大半辈子，从来没被狗欺负过，但却被人暗算坑害过。人们总说，狗眼不识泰山，其实，对忠奸善恶，狗的分辨力，大大胜过有的人。谷雨是个好姑娘，周易上说，妻子是财，爱妻则财入，亏妻则财散。谷雨家不以穷富择婿，很难得，希望你要好好珍惜，要一辈子对她好。新郎华欣又递过一根烟说，阿叔，你就放心吧，我和谷雨虽然没有花前月下，但可以海誓山盟，海可枯，石可烂，我对谷雨的一颗心永远不会变！

        谷雨过门后，华欣成天不着家，不是在文化馆排练，就是到东到西去演出，家里一摊子事都丢给了谷雨。谷雨不但要去生产队挣工分，早早晚晚忙自留地上的活，还要给瘫在床上的婆婆喂水喂饭，端屎倒尿，忙得她丈夫在镇上演戏，离家也就四五里路，她也从没空去看过一回，金宝除了每天陪伴着谷雨，还成了她的帮手，如家里做了好吃的，华欣又没空回家，谷雨就用铝饭盒盛上菜，装入网兜里，挂在金宝的脖子上，而金宝总能很快送到华欣的手里。对此，她一点也没有怨言，她觉得，自己没有文艺细胞，在丈夫面前，总觉得有点自馁，不能像丈夫那样，活跃在大庭广众，给人们带去欢乐，但把家里的事料理好，就是对丈夫的支持和帮助。没有过多久，华欣果然当上了文化站长。谷雨心里甜甜的，她就是喜欢有才艺的人，当年，围着看华欣拉胡琴的人中，就有她，不过，她习惯站在人群后头，她不愿招人显眼出风头。华欣自从当上文化站站长后，就更不着家了，经常早出晚归，有时，因为外出演出，干脆住在了文化站里，谷雨很是心疼他。

        有一天，谷雨做了华欣爱吃的红烧肉，让金宝给他送去，但金宝回到家，一条腿却瘸了。金宝一向矫健敏捷，这是怎么啦？谷雨很是纳闷。这时，恰巧狗子叔来了。他告诉她，镇上不少人在传说，文化站长有了外遇，这天金宝去给华欣送红烧肉，他正和相好干那个，金宝一跃而起，朝那女人腿上咬了一口，他便气急败坏地操起演戏的道具，一根棍棒，狠狠向金宝打去，金宝惨叫着跑了。讲到这里，狗子叔难抑心中的气愤不平，谷雨啊谷雨，你还记得你出嫁那天，金宝死死咬着你的裤腿，不让你走吗？那是它认定，此人压根就不是好人，它不愿让你嫁给他，它是怕你受委屈啊！人们总骂人猪狗不如，但依我看，这世上恰恰是有的人不如狗，你看，你对狗好，它记你终生，可人呢，你对他再好，他转眼就忘了，难道你对华欣还不够好吗？你看他有像金宝那样对你吗？所以，他的良心不是叫狗吃了，而是被他吃了，可怕的不是什么狼心狗肺，而是人心人肺。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谷雨一连几声发问，但都被自己否定了。她相信，这些都是流言蜚语，恶意中伤。他第一次去角落村，向狗子叔问路，是那么讲礼数，帮石磙阿爹挑水，又是那么有爱心，临出门时，他说，我俩虽没有花前月下，但可以山誓海盟，一句句都掷地有声，再者，他所从事的工作，是传扬高尚光明先进，抨击腐朽黑暗糟泊，他怎么可能做这事情呢？不会！绝对不会！

        几天以后，事情证实了谷雨的判断。这天华欣没有回家，晚上，金宝突然咬着谷雨的裤腿，往镇上跑。谷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寻思，或许华欣遇到了什么不测，没有细想，便跟着金宝心急火燎地奔跑。来到文化站华欣办公室，厚重的窗帘缝隙中，依稀透出一丝亮光，同时，从屋里传出男女的嘻笑声。她心里一惊，这么深更半夜的，屋里的女人是谁，他们又在干什么？她连喊带敲门，金宝更是狂吠，用爪子凶猛地抓门，过了好一阵，门打开了，华欣一脸懵懂，好像刚从熟睡中惊醒。谷雨问，刚才，我听见屋里有女人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噢！我睡前，有听收音机的习惯，听着听着，就迷糊了，你听到的，也许是收音机里的声音，别疑神疑鬼的，你要相信我，我决不会做对不起你的事。谷雨一看丈夫睡意朦胧的样子，又瞥见他枕边的无线电收音机，心里暗暗责怪自己不该那么想，自己的丈夫不是那样的人。但离开丈夫的办公室兼卧室，屋后的窗户根下，隐约闪出一个人影，金宝追了过去，不远处，是一条小河，但追到小河边，人影不见了，金宝也就停了下来。谷雨晓得，狗遇到了水，嗅觉就失灵了，至于那人是谁，她不愿多想，

        打这以后，谷雨还是每日起早摸黑地干，华欣一改往常三天二头不归家，天天准时下班，帮她去自留地干活，下厨房做饭，还像新婚那样，跟她聊聊不完的话，使她仿佛又有了蜜月的感觉。可是，那天谷雨差遣金宝去给华欣送吃的，却没有回来，她找遍了整个村子，也不见踪影，这让她很是焦急。华欣安慰她说，金宝给他送了饭，接着就走了，谁知它去哪了，它的岁数有近二十了，已到了像人的暮年，而且算是高寿了，听人说，狗在临终的时候，为了不让主人悲伤，它会找一个僻静之处，安静地死去。听他这么一说，谷雨愈加感到对不起它，金宝来到这个世界上，好像就是为了谷雨而来的，它的一生，都在为谷雨奔波忙碌，在她小时候放学路上，因为有了它的保护，她才免遭那些恶犬的欺负，结婚那天，它朝新郎嘶叫，她还踹了它一脚，给华欣送红烧肉，又不明缘由折了一条腿，等它老了，竟不辞而别，不能为它送终。

        不过，天下之事，竟有那么多机巧。几天以后，金宝又回来了。谷雨因为长年累月劳累，终于病了，在干活时晕倒在了田里。这可把华欣急得什么似的，他立即赶回家里，背着妻子上了乡诊所，原来是患了严重贫血。华欣怨她太不注意自己的身体，活儿拼命干，但又不舍得吃，家里有什么好吃的，总是留给他，这样，就是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啊！回到家后，华欣立刻去街上买了一只老母鸡，要给她补补身子。整个一上午，华欣在灶前忙个不停，中午的时候，鸡汤炖好了，满屋飘香，谷雨靠在床头，看着丈夫热汗涔涔的样子，不禁吧嗒吧嗒直掉眼泪。华欣盛了一碗鸡汤，端到谷雨的面前，谷雨接过来，放在床头柜上，说等凉凉再喝吧，并说让他也喝。华欣又端起碗，送到谷雨的嘴边，催她快喝，等凉了，就不好喝了，自己身强力壮的，用不着补。谷雨只好又端过鸡汤，但碗口刚到嘴边，咣的一声，门开了，一只狗窜了进来，是金宝，它跑到床边，纵身一跃，将满碗的鸡汤打翻在地。谷雨看到金宝回了家，满心欢喜，但又心疼那碗鸡汤，怨怼谷雨这么不小心。没事，没事！华欣在一旁说，金宝回来就好，鸡汤打翻了不要紧，锅里还有呢。说着，又去舀了一碗，重新给谷雨端去。这时候，金宝又要扑上去，华欣抓起一把扫帚，将金宝挡住，突然间，金宝将刚才泼洒在地上的鸡汤舔进了嘴里，啪的一声，倒在地上，口里冒出一股鲜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