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岚出生的时候,南疆已经变天了。所有关于飒三娘的事情,她都只能是道听途说。这个魔族传奇一般的女子生后的风评可谓是走了两个极端。在男人口中,她是个红颜祸水,祸国殃民差点叫南疆沦陷。而在女人口中,她摇身一变,变成了盖世英雄,巾帼不让须眉。
映岚有五个待她视如己出但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姨娘。即便亲娘早逝,她还有个奶娘。整日里被六个女人围着,听的都是飒三娘的传奇故事。虽然众说纷纭,版本也有好些个,但都大同小异。从小在这种环境中被熏陶着长大,映岚想要不崇拜朝露都不行!
彼时,那位不知名的哥哥半夜来府上“做客”时,映岚尚且还不知道他是谁。只当是个普通的梁上君子。因他摸走的只是些碎钱,映岚也就当做是给她爹做功德,接济接济穷人,没有声张。直到那一日南沙军和南丘军回城,她因着好奇跑到南城门去看热闹。
南沙军与南丘军约有三万,停留在城门口时,黑压压的一片,蔚为壮观。可就是在那样黑麻麻的一片之中,她一眼便瞧见了他。他穿着紫色的衣袍坐在鹿蜀上,一头在烈日下微微泛着红光的长发规整地束着。
映岚知道南沙军生存得很艰难,在柜山那样偏僻的地方一守便是千余年,前前后后把沙家这么个战功显赫且在魔族有头有脸的大家族都打得断了香火。倘若不是这日子实在是难以为继了,定然不会派人来魔都城里行这拿不上台面的勾当。
打从那一日起,跋王府的公主便燃起了一颗赤诚之心,想要尽己所能地帮一帮这支悍勇之师。她虽无缘一见那位叱咤南疆的沙家女,也知道自己当不了她那样骁勇的女魔头,但映岚希望自己至少能不要像自家老头那样做一个碌碌无为的魔。
她知道那位不知名的哥哥总会再来的。彼时他们在南疆挣扎的时候,魔尊就对他们不闻不问。待到他们归都了,自然也不会给什么好脸色看。她不惜熬夜等着,倾囊相助,以至于现在穷得连买盒胭脂的钱都没有了。
映岚香肩低垂。她看着那盒见底的胭脂,开始寻思胭脂盒上残余的那点儿斑驳的胭脂还能够让自己刮几天。
“我该给自己至少留一个墨晶石子的……”她颓丧地嘀咕道,“以后我可怎么出去见人!”
翌日,这位魔族的小公主一睡便直奔日上三竿,睁眼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继续为自己的胭脂发愁。湘奴来伺候她洗漱,见她精神不振思虑重重的样子,不禁有些担忧。
“公主,公主可是还在惦记着胭脂?”
映岚沉闷地点了点头,不怎么想搭话。
“昨日北城也去过了,不如今日就逛逛南城,好不好?”
南城在魔都城的地位不上不下,夹在东城与北城之间,算是日子过得尚且滋润但发不了横财的地方。那里的族人基本不需要为吃穿用度发愁,但也不像东城的魔那般可以挥霍无度,物价自然也就不上不下。比起大官小官泛滥成灾的西城来说,南城算是个物美价廉的好地方了。
映岚掂量了一下自己剩下的那些零碎的墨晶板子,还是不禁怀疑自己是否能在南城消费得起。
倘若她当真有这个信心,昨天也不会直奔北城了。
她抠着胭脂盒上残存的一点儿胭脂往嘴上抹,觉得自己似乎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倘若两天内还不能买到胭脂,那么她就只能去蹭五个姨娘的胭脂了。她那五个姨娘整日里为了争宠把自己打扮得美艳动人,脂粉味熏人。是以无论是哪个姨娘的胭脂,其实映岚都瞧不上眼。
盖上胭脂盒,复又看了看铜镜中的自己,她对着镜中的湘奴道:“今日去的是南城,你便不必跟着了。”
“这怎么行!”湘奴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脑袋两侧的两个小揪揪都快飞出去了,“公主身份尊贵,怎么能一个人去南城!”
“南城我还是熟的。”她回头瞧了瞧湘奴的腿,“再说了,你腿不疼了?”
昨日湘奴跟着映岚去北城,走了一整日,走得两条麻杆似的腿都快断了。回了跋府她便累得坐在地上一动都不想动。眼下要她再去南城走一遭,着实是有些勉强。但倘若当真让公主一个人外出,似乎又不太像话。
湘奴为难地道:“再怎么说,小姐也是个公主……”
映岚促狭一笑,“你要是再多说一句,我可就带你出门了!”
湘奴赶紧闭上了嘴,还抬手给捂了个严实,唯恐自己那张嘴太欠,连累一双腿受罪。
她这丫头打从跟在身旁伺候起,便是这样。即便是累,也从不主动开口,更不会抱怨。映岚看在眼里,也心疼她。眼下,她囊中羞涩这件事情也不方便让湘奴知道,便扯了这个因由把她打发去休息。
跋府的公主用了饭后便出门了。跋府位于西城正中略靠北面,比起昨日逛的北城来说,其实跋府离南城要更远些。映岚虽是个公主,却从不安分地待在闺阁里享清福,经常偷溜出去玩,以至于跋魔君隔三差五就要到处找她。逮回来便少不了几日的禁闭,但这一招对映岚根本没用。
她沿着府邸前干净空旷的大街往南走。这个时辰,住在西城的大官小官都还在王城里朝拜魔尊,是以街上清清冷冷,几乎见不着人。与跋府遥遥相望的,便是筱府,是她大伯筱魔君的府邸。府邸外戒备森严,无时无刻都有巡卫值守。
望着眼前如牢笼般的宅子,映岚不禁惆怅地苦笑了起来。她想起了自己年少无知的那段岁月。她是个公主,又是家中独苗,整日里也不得一个玩伴。留在家里,也就只有五个姨娘外加一个奶娘围着团团转。彼时,她便把这筱府当成了个消磨时光的地方,经常想尽各种法子躲过巡卫偷溜进去。为此,筱魔君没少训斥那些府上的巡卫,叫那些被她耍得团团转的巡卫苦不堪言。
筱魔君是先魔尊的长子,照理说本该由他继承尊位。然而现在坐在赤武殿里的,却是她的二伯。当年她大伯和二伯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导致了今日的局面,映岚不得而知。因为那时她还没出生,彼时就连她爹都还整日里混在女人堆里不学无术。魔都城里几乎没有留下关于那场权利争夺的流言蜚语,可见当年两人闹得十分不愉快。
映岚已经有好些年头没有爬过筱王府的墙头了。她着实有些怀念。印象里,即便她调皮捣蛋淘气出圈,她大伯还是会摸着她的头顶和颜悦色地把她喂饱再亲自送回跋王府去。
筱魔君还没成家,也没有姑娘敢嫁给他,时至今日仍是如此。大约是唯恐一个不留神就被魔尊给削了脑袋。筱魔君一大把年纪还是孤苦伶仃地一个人守着府邸过日子,他与那个不成气候的三弟并无过结,因此看到她这个亲侄女自然也就相当疼爱。
跋府的小公主仗着筱府主人的疼爱,便玩得肆无忌惮。她可谓是吃着筱家饭长大的,与筱魔君难免亲近。后来事情传到了魔尊的耳朵里,引了他的不快。她爹为了自保而避嫌,便不准她再去筱王府了。
彼时映岚还小,并不明白其中的利害。她爹让她不要去,她还就偏要往筱府跑。禁闭一事的由来便是如此。
生在魔族君王家,映岚从小便感受到了亲情的凉薄。她不喜欢魔尊,向来不喜欢。而今,她更不喜欢这个亲二伯,因为他想做主她的婚事。
望着那座冷冰冰的筱府,映岚沉沉一叹。她已经有好些年没去探望过自己的大伯了,亦不知他这些年过得好不好。自她长大懂事后,她便知道因为有魔尊的存在,自己不能给大伯和自己的亲爹添不必要的麻烦。
她远远地绕了开,步入隔街的一条小巷中。往那里走也能抵达南城,就是要绕点儿路罢了。
今日天象甚好,风和日丽,处处透着春日的气息。小鸟成群结队停留在冒着嫩芽的枝头上,晒着太阳,还叽叽喳喳,也不知道是在聊些什么家长里短。
映岚今日着了一件朴素的淡紫色衣裙,脑袋上也没有戴过多的簪花,只别了一串紫藤,连一支步摇都没有。紫藤自发髻上坠下,在清风中徐徐摇曳。她边赏着西城的春景,边安安静静地往南行。
西城胭脂是个什么价位,她再清楚不过了,毕竟她就住在西城。眼下手头就剩了这么点墨晶板子,她只能将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南城里。
南城比西城要热闹些,至少在这个时辰是如此。生活在这里的族人不用每日赶着去王城里朝拜魔尊,也就只需顾好自己的生机便可。南城的子民其实与北城一样,都靠着做买卖为生,但卖的物件比北城那边的要精致不少,品种也齐全,不似北城那般只关乎生计。
映岚从小巷中走了出来,热情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这里正是南城最热闹的地方,之所以热闹,还因为这条街上开了个说书楼。魔都城里日子过得比较滋润的族人,隔三差五都会来这里花上十个墨晶板子,消磨掉半日的浮生闲。
说书楼里说的都是些老掉牙的桥段,映岚早就听腻了。她往反向而行,想要躲开哪里杂七杂八的喧嚣。
今日,跋府的小公主就是来买胭脂的,目的单纯,目标明确。除了物廉价美的胭脂,没什么能吸引她的主意。
映岚信誓旦旦地往胭脂铺多的地方去,心无旁骛地在满大街找胭脂。她身上统共不到五十个墨晶板子,着实没有多余的可以拿来买点儿其他小食小物。她找了半条大街,找得满头是汗,但凡看得上眼的,她都承受不起。
正当她思忖着是不是随便凑合买一盒的时候,边巷传来了喧闹声。映岚循着声音而去,发现那里有一户人家的宅门前聚满了人。
映岚是个爱凑热闹的姑娘,糟心之际遇上此等热闹,岂有不凑上去一观究竟的道理!
围观子民七嘴八舌地交头接耳,即便不问,她也把事情了解了个大概。
昨晚,这户人家遭了窃。损失倒是不大,被摸走的也就是几个墨晶石子外加些零碎的墨晶板子,贵重物品一个都没少。但怪就怪在,这种事情近日来发生得实在是太过频繁,叫这户人家的主人以为自己是被谁给盯上了,唯恐早晚有一日那小贼会把主意打到家中的值钱货上,这才大动干戈地想要把人给找出来,以绝后患。
行窃都行得如此君子且有良心的,除了那位不知名的哥哥外,映岚委实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觉得南疆大军的日子兴许就要过不下去了。然而更让她糟心的是,自己也掏不出墨晶石子来送去给他们应应急。摸着袖袋中的那半把墨晶板子,映岚开始思量着胭脂是不是真的有那么重要了。
也不知是不是冥冥中注定这一次的相遇,不经意的抬头间,映岚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混在人群中。
此时正是申时的光景,显然离昨夜行事之时已经过去了太久了。他现在还留在这户人家附近,映岚都不知他是心大还是想连着在这家捞两回。
跋府的公主今日穿得朴素,不过就是想低调点把胭脂给买了,没想引人注意。但她好不容易在光天化日下见着了这个人,就想同他说句心里话,好让他放下戒备,以后只管往跋府来,既省时又省力,捞得还多!毕竟像南城的这种小户人家,能有多少散钱可以给他应急!就算他一夜跑上几家,也还不够在跋府捞一回的。
思及至此,她当即抬手一指,“你!”
众人皆被这一声清脆给引去了注意。
人群中的幽邢这才注意到了她的存在,惊讶之余不禁有些心虚,连着退了好几步。
映岚扒拉着人群要往他那处去,还怕他犯老毛病见人就跑似的,急不可耐地道:“不准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