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贝蒂娜在特罗卡德罗顺从地接受小普的召唤,她答应他马上回去,小普心中得到片刻安宁,就在等待阿尔贝蒂娜回来的安宁中,他坐到钢琴前,随手翻开摊在那里的凡德伊奏鸣曲,弹奏起来。小普的思想围绕在阿尔贝蒂娜身上的时候,没法真正拥抱艺术(况且阿尔贝蒂娜和音乐相去甚远),在这短暂的空档,他甚至没有致力于发现奏鸣曲中快感的主题与焦虑的主题的结合是多么切合他对阿尔贝蒂娜的爱,充满嫉妒和占有欲的爱情才从艺术中完全抽离出来。他获得了自由,并想要把这种自由奉献给艺术,而艺术并不是某种值得人们为它作奉献的东西,而是某种生命之外的东西。至于这种“生命之外的东西”,贝戈特之死和斯万之死都为它作了注解。
贝戈特是小普儿时的文学偶像,他死的那一天小普非常难过。贝戈特是因病去世,他的病已经拖了很久,小普详细地叙述了他的病中生活,这生活的模样很像现实中普鲁斯特的生活状态。比如贝戈特足不出户,在卧室里起床一小时浑身就得裹上披巾和花格毛毯,穿着人们在大冷天外出或坐火车时穿的一切;只让极少数朋友在他身边出入;遭受失眠的折磨,刚睡着就噩梦缠身。普鲁斯特在生命的最后十四年,也是这样几乎足不出户,裹着一堆毛毯,在他的床上就着微暗的灯光写他的小说,偶尔出门也是浑身裹着厚厚的外套和毛毯,即便是春天,朋友看到他也是这副打扮。贝戈特对待看医生的态度也很像小普对待医生的态度,对病情有些无奈也有些洒脱。只是在爱情上两人有所不同,贝戈特跟女人在一起是因为感到自己在爱着别人的气氛中能够更好的创作,小普有时则不能看淡爱情带来的痛苦,反而因此怠慢了对艺术的追求。如果斯万之恋是小普爱情的先行者,贝戈特之死就是小普死亡的先行者。
在小普眼里,贝戈特并没有永远死去。“人们埋葬了他,但是在丧礼的整个夜晚,在灯火通明的玻璃橱窗里,他的那些三本一叠的书犹如展开翅膀的天使在守丧,对于已经不在人世的他来说,那仿佛是他复活的象征。”虽然肉体已逝去,艺术却永生,死亡也并非所向披靡,这里的三本一叠也许是“三位一体”的象征,生命之外的东西让“生命”永存。
从贝戈特的死亡又回到阿尔贝蒂娜的谎言,小普说他知道他是在那一天去世的,对于报纸上皆说他是在前一天去世的消息,他对这种不准确十分欣赏。他之所以如此笃定贝戈特并不是在前一天去世是因为阿尔贝蒂娜说在街上遇到了贝戈特,跟他聊了很久,所以回家迟到了。当时的小普并不怀疑阿尔贝蒂娜说谎,但那时贝戈特已死。他感到欣赏的又是什么呢?是获得了别人所不知道的关于偶像死亡的秘密吗?那一天和前一天,所有人得知的消息都是在前一天,而只有他知道是那一天?但这小小的天赐之礼不过是阿尔贝蒂娜钩织谎言的一个意外。
小普想让阿尔贝蒂娜陪他去看望一些朋友,比如德·盖尔芒特夫人、康布尔梅一家,他没有说出维尔迪兰夫人一家的姓,阿尔贝蒂娜借口没有裙袍、发型显老不愿一同前往,原本没想好去哪的小普便去了维尔迪兰家。两个狡猾的小家伙让这一幕很有戏剧性,要是小普从维尔迪兰夫人家再遇到阿尔贝蒂娜那可真不知道对谁来说更悲剧了。小普在动身去维尔迪兰夫人家的时候,联想起下午莫雷尔对自己的未婚妻喊“荡妇、荡妇”的情景,声音先入,虽然这声音来自他的脑海,继而看到坐在一块界石上抽泣的莫雷尔,完成一个专场。莫雷尔之所以这样粗暴的羞辱絮比安的侄女,是因为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勾搭上了她,可以像个未婚夫那样随心所欲,于是告诉她想让她跟别的少女交朋友并把她们提供给他,却不料遭到了抵制,这让他十分恼怒。这场景让我想到强奸者遇到被强奸的人不愿意就范时的辱骂,一方面是想要通过辱骂恐吓对方,击败对方的心理防线,一方面指向自己内心的罪恶,通过羞辱对方减轻这种罪恶,把对方视为荡妇来减轻道德压力。而这件事也让我想起在巴尔贝克小普去旅馆找阿尔贝蒂娜的那个夜晚,他以为她可能是某个自行车赛手的情妇,一个轻浮的女孩,但她拒绝了她,小普自省是不是自己看错了阿尔贝蒂娜,得出她是贞洁的结论,但阿尔贝蒂娜并不是。所以“荡妇”一是指向自己(莫雷尔)的内心,言指自己的欲念,一是指向对方(阿尔贝蒂娜)的内心,言指对方暗藏的欲念。
去维尔迪兰家的路上,小普看到布里肖后提到了斯万。斯万的逝世使小普大为震惊,我认为这里的“大为震惊”和前面贝戈特死时的“非常难过”相对应,小普很少表露这样直白的情绪,往往会在细小的差别上做无数延伸来说明某种情绪。斯万的艺术价值在他死后得以体现,文学艺术界一致对他的逝世表示哀悼。他对文学艺术高超精微的鉴赏力使他深受喜爱和欢迎,赛马俱乐部也表示惋惜,因为他驯马有方,还是同盟联谊会和农业联谊会会员,他的声望也在音乐和绘画的大型活动中,凡此种种和以前在我们身边的斯万不同。我们也知道斯万先生在艺术鉴赏方面的造诣,他的社交能力,惹人喜爱的地方,但他所产生的影响没有被这么明白地撷取出来。他在艺术上和贝戈特的不同是没有留下任何作品,但小普说:那个也许被您看作小傻瓜的人已经把您作为他的一部小说的主人公,人们又开始谈论您了,也许您因此还会活下去。他虽然没有留下艺术作品,但是作为艺术作品的一部分永存。
艺术是某种生命之外的东西,在贝戈特和斯万之死上,普鲁斯特已经表明了对艺术和死亡的态度,这也延伸到了夏吕斯男爵身上,借小普之口常对夏吕斯先生说,如果他愿意试笔,先从他熟谙的艺术题材入手,那么就会火焰喷射、光芒万丈。只要他真正著书立说,我们将会得到他洗净恶素之后独有的精神价值。彼时的德·夏吕斯已渐显老态,小普是否想通过某条路来抵抗他们的死亡?然而不管贝戈特、斯万还是夏吕斯都永远留在了普鲁斯特的这座记忆丰碑中,通过艺术加固了他们的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