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山花开
❂原诗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
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
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
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翻译
【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p115】
人生本应皈依正道,衣与食是生存的根源。
怎能连这样的事都不理会,却可以求得自我心安?
开春后抓紧做日常农活,这一年的收成还颇可观。
早晨下田参加一些轻微劳动,日落时背负着稻捆归还。
山中田里多有霜露,气候也比山下早寒。
种田人家难道不辛苦?无法摆脱这样的艰难!
四肢确实非常疲乏,却没有意外的灾祸纠缠。
洗净手脚在屋檐下休息,喝一杯酒散散寒气,舒展容颜。
远古时长沮、桀溺的心怀,千载下却与我息息相关。
但愿能够长久如此,亲身耕作,也自心甘。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p121】
人生归依有常理,衣食本自居首端。谁能弃此不经营,便可求得自身安?
初春开始操农务,一年收成尚可观。清晨下地去干活,日落扛犁把家还。
居住山中多霜露,季节未到已先寒。农民劳作岂不苦?不可推脱此艰难。
身体确实很疲倦,幸得不会惹祸患。洗涤歇息房檐下,饮酒开心带笑颜。
长沮桀溺隐耕志,千年之下与我伴。但愿能得长如此,躬耕田亩无怨叹。
【谢先俊/王勋敏《陶渊明诗文选评》,p56】
人生总归有常道,吃饭穿衣是开端。岂有衣食不营理,而能安乐免饥寒!
新春致力干农活,一年收成尚可观。清晨下地勤操作,日落扛犁把家还。
山地高寒多霜露,入秋气候冷得早。耕种庄稼岂不苦,田家终岁任辛劳。
虽说身体真疲倦,幸喜灾祸或可消。洗罢手脚檐下歇,喝虚酒儿散散心。
长沮桀溺去我远,相隔千载情相亲。但愿生活长如此,躬耕田亩一身轻。
❂解释
【郭维森/包景诚《陶渊明集全译》,p114】
本诗作于义熙六年(410),陶渊明四十六岁。诗人参加了种植早稻的全过程。秋收后,既郑重又愉悦地写下了本诗。诗从对务农的认识开篇,再总提岁功,点出秋获,接着写农作的辛苦,再转写避禄就耕的乐之所在,最后表示志耕不渝。渊明的躬耕思想与实践,以本篇反映得最为全面而典型。收获而喜,竟全篇无一“喜”字,此颇耐人寻味。这是对务农的朴实认识所致,种之获之难“归有道”;或是田家多苦,苦尽不一定甘来。故此不书一“喜”字。在技法上,以转势避平直,“孰是”一转,“田家”又一转,“庶无”再转,“非所叹”反转作结。
【孟二冬《陶渊明集译注》,p119】
庚戌岁是晋安帝义熙六年(410),陶渊明四十六岁。陶渊明自四十一岁辞去彭泽令归田之后,经过多年的躬耕体验,对农业生产劳动有了更深的感受与思考。这首诗并不是描写秋收的具体情况,而是强调劳动的重要性以及自己在劳动过程中所得到的精神享受,从而使其隐耕之念更加坚定不移。清代邱嘉穗在《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三评此诗说:”陶公诗多转势,或数句一转,或一句一转,所以为佳。余最爱‘田家岂不苦’四句,逐句作转。其他推类求之,靡篇不有。此萧统所谓‘抑扬爽朗,莫之与京’也。”很能说明这首诗的艺术特点。
【谢先俊/王勋敏《陶渊明诗文选评》,p55】
“庚戌岁”是晋安帝义熙六年(410),陶渊明四十六岁。西田指当时住所西边的田。陶渊明辞彭泽令归田后,亲身参加了一段时间的耕作,对农业劳动有了进一步的体验和感受。他在诗中强调解决衣食是人生的头等大事,抒发了通过辛勤劳动终于赢得丰收的感慨:致力躬耕得以洁身远祸,并获得物质的满足和精神的慰籍。
【张彦《陶诗今说》,p70】
笔者长期酷爱陶诗。年轻时曾多次读其诗文,并在其书之空白处写下一点儿“随感”或“读后印象”之类的文字。这首诗读后留言是:“怪哉!这是一首与前一首迥然相异的诗,充满着乐观的情调,大有人生积极之意义。然而,作者也确有避世躲灾之心。”
这首诗写于晋安帝义熙六年(公元410年),时年四十六岁。可以说,这首诗是诗人全年参加种植早稻劳动的一幅写真画:起首写从事农业劳动的必要和重要(“衣食固其端”),为了求得生存和“自安”,必须下地躬耕。春天来了,它既是给人带来希望的季节,又是召唤农民“理常业”抓紧大好时光栽种早稻以求丰收的时候,写得十分入情入理。随后,诗人就像是画家,泼墨挥毫描绘劳动的全过程:早上沐浴着晨曦下地劳动,一直干到日落西山才扛着农具回家,活不一定很费力,但毕竟是从早到晚在田野。山里湿气袭人霜露多,气温非暖仍先寒,可见农劳非易事,辛苦劳顿莫须言!劳动一天手脚累得实在疲倦不堪,但可以躲避诸如官场上那意外的非常祸患。(两相对比,田园保平安!)劳动结束回到家,先洗后喝(酒),散淡、泰然。不由得静下心来,想起那遥远古代两位隐者长沮与桀溺,(也真怪!)千年之后的我却和他们心相通且息息相关。(唉,算了吧!)但愿一辈子如此下去(从事农耕),亲自参加劳动自食其力没有厌恶、无所悲叹(心安理得,自自然然)。在写法上,也有高妙之处。全诗贯穿的是一个“喜”字,可是全诗却无一个“喜”字出现,故颇耐人寻味。最后,诗人只用三个字“非所叹”作结,妙哉!大手笔也。
【金融鼎《陶渊明集注新修》,p92】
(1)说明:
庚戌岁,此即晋安帝义熙六年(公元四一〇年),时陶渊明四十六岁。西田,即《归去来兮辞》中说的“西畴”,当在上京的西边。这首诗写诗人在西田收获早稻时的感想。他认为,人生有一定的道路,吃饭穿衣必须靠自己经营;田家虽然劳动辛苦,但不能推却这种生活;一天的劳动虽然使四肢感到非常疲劳,但在屋檐下喝酒散心也是快慰的。因此,自己愿意像长沮、桀溺那样长期过着这种躬耕生活。
(2)辑评:黄文焕《陶诗析义》卷三:(“人生”二句)衣食从有道说起,善为观获占地步,会心不远,无一非道也。(“四体”二句)看破世界之言,非阅世忧患后,不知此语之确。耕即有患馁而已,无意外之异也。(“遥遥”二句)屡言沮、溺以自况,所处之时运同也。感叹晋衰,胸中有故。(“但愿”句)怅然有易运之悲。
邱嘉穗《东山草堂陶诗笺》卷三:陶公诗多转势,或数句一转,或一句一转,所以为佳。余最爱“田家岂不苦”四句,逐句作转,其他推类求之,靡篇不有,此萧统所谓“抑扬爽朗,莫之与京”也。他人不知文字之妙全在曲折,而顾为平铺直叙之章,非赘则复矣。
张荫嘉《古诗赏析》卷十三:此获稻后赋岁功既成之可乐也,总重在当力田意。